信物

  今夜难以入眠的不仅是琉璃一人。
  范府之中, 范垣也在辗转反侧。
  他不停地想着白天跟温家阿纯相见时候的种种, 甚至从最开始温家上京跟她初遇开始, 范垣无法否认, 每次见到温纯, 心中总觉着有些异样。
  尤其是想到那次她追着自己, 无声落泪。
  以及早上在陈家, 她泪眼看着小皇帝,又突然用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法子把朱儆给哄好了。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躁动,又仿佛是经冬过雪后的种子, 在冻土之下蠢蠢欲动。
  那次教训朱儆,陈太监跟他说“皇太后在天之灵不得安稳”,他恨而扔下了那句。
  今生今世, 他再没有奢望过跟陈琉璃重逢。
  但假如, 真的有那么一线可能……
  他一边笑自己的荒谬绝伦近乎痴愚,一面又无法按捺那种疯狂的设想, 两个人在心底交战, 本来是理智的那一方占据上风, 直到他自己想要放弃这种胜利。
  披衣出门的时候范垣想, 他可能是疯了。
  也许从陈琉璃死的那时候他已经不正常了。
  没想到范府又来了个天生痴愚的温家阿纯, 也许这种痴病突然就传到他身上。
  ***
  范垣把一个包袱丢给琉璃。
  琉璃眨了眨眼,举手慢慢地解开, 当看见包袱里的东西的时候,琉璃愣住了。
  开始的时候琉璃不懂, 为什么范垣半夜三更的会给自己看这种东西。
  原来包袱里的, 竟是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
  已经给穿过了的,而且做工也并不细致,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拙劣,左脚的走线一眼就能看出是歪的。
  当琉璃打量那双鞋的时候,范垣默然看着琉璃,也看清了她面上的惶惑诧异。
  范垣听见自己的魂魄“嗤”地冷笑了声。
  但突然,琉璃睁圆了双眼,她举起鞋子,张了张嘴。
  范垣皱眉,琉璃看看这双鞋,又看看范垣。
  最后她举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满面不可思议。
  范垣道:“你认得此物?”
  琉璃当然认得,只是几乎忘记了还有这宗公案罢了。
  方才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双做工拙劣不上台面的鞋子,原本是出自她的手。
  是因为给范垣挂狗牌被陈翰林斥责,所以特意做了这双鞋子来赔罪的。
  但是在她的记忆里,这双鞋子,从来没见范垣穿过。
  琉璃问过他几次,问是不是不合脚他才不穿。
  范垣每次都语焉不详,仿佛在搪塞人。
  后来小章听说了这件事,笑对琉璃说:“师妹,你的针线活是怎么样的难道你心里没有数?那种东西怎么好穿出去,叫人看见了,定会笑掉大牙。”
  琉璃深受打击,于是狠狠地捶了小章几拳,努力把这种打击转嫁在小章身上。
  从此后琉璃不再询问范垣那鞋子的下落,以免自取其辱。
  原本还想给他做个荷包的,因为这一件,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做任何东西给他了。
  这一刻,琉璃仰头看着范垣,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有收集垃圾的爱好。
  先是她画的狗牌,如今又是这早该给扔掉的鞋子,还巴巴地拿来给她瞧……
  等等……
  琉璃发怔的时候,范垣的语气更冷了几分:“我知道你会说话,你认不认得这个?”
  琉璃点头。
  范垣眯起双眼:“认得?”
  琉璃举起手指,点了点自己,又做了个纳鞋底的样子。
  范垣的喉头动了动:“你……”
  他还没有问完,琉璃捧起鞋子递过来,沙沙哑哑地说道:“给、给……师兄。”
  她的眼神,就如同那一年的那个少女,怯怯羞羞,偏如此温暖明亮。
  范垣蓦地后撤一步。
  琉璃道:“我、我……”却因为竭力要说话,嗓子十分不舒服,还未说完,便咳了起来。
  外间的丫鬟听见了动静,窸窸窣窣地响动,像是要起身。
  琉璃拼命捂着嘴,那咳嗽却像是决意要跟她作对,接二连三地冲口而出。
  因为竭力忍住,反而把泪都逼了出来。
  琉璃眼巴巴地望着范垣,想告诉他自己不是故意的,她还想说——
  “我以为你早就把这双鞋子丢掉了”。
  出了偏院,范垣贴身在冰冷的墙壁上。
  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双鞋子。
  当初琉璃给他做好之后,他的确一次也没有穿过。
  却并不是小章胡说的那样。
  他并不是看不上,相反,他是舍不得。
  范垣生怕穿坏了,糟蹋了。
  这是琉璃亲手给他做的,正如她所说,还扎破了手指,所以这鞋子到手后,他翻来覆去细看,甚至发现了几处暗色的血渍。
  想着这是她的一片心意,踩在脚下,他觉着心疼。
  直到殿试之后高中状元那一天,范垣才终于舍得穿上这双鞋子。
  但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就像是应了琉璃所说的话……
  他真的,步步高升了,也真的……离她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边,永远无法再近一步。
  这一站,几乎就是一辈子。
  夜冷风寒,月明星稀。
  整个范府上上下下都入了梦乡。
  眼眶湿润,范垣将鞋子拥入怀中,感觉……就像是抱着一个人。
  ***
  冯夫人跟温姨妈说起小皇帝派人一事,温姨妈那会儿还没从养谦口中得知他们见过皇帝了,只猜是皇帝看在范垣面子上才如此。
  冯夫人当时说道:“皇上又怎会知道咱们纯儿如何,多半是有人多嘴。”
  温姨妈问:“会不会是他?”这自然是指的范垣。
  冯夫人道:“他绝不会在这些事上多嘴。也难有那个心。”
  温姨妈就不言语了。
  次日,范府的两位小姐联袂来看望琉璃。
  因为昨儿郑宰思带了太医前来,满府里惊动,这两位小姐也闻风而来,看看情形。
  琉璃面对两位姑娘,却有一件发愁的事。
  早先这些人以为她又呆又傻,还不能说话,所以什么都跟自己说,可是一旦她能开口,这两位姑娘还不知将怎么样呢,不知会不会羞愧的跳井。
  不过……如果能开口却依旧痴愚的话,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琉璃想到这里,重新心定。
  两人略坐片刻,彩丝道:“大爷没在家里?”
  芳树道:“很快过年,就是春闱了,自然松懈不得。”
  “其实又何必这样着急,横竖有四叔在。”
  “你是说仰仗四叔之力?快不要多想了,当然要正经的科考出身,以后在官场上才硬气,就像是昨儿来的郑侍郎,走到哪里,都是威风八面。”
  “郑侍郎?”彩丝冷笑了声,“你敢说他现在的侍郎之位,跟郑家丝毫关系都没有?”
  芳树也气急道:“至少郑大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谁不知他才名在外?”
  “你是说温家哥哥不如郑大人?你又不曾跟郑大人见过,怎么就厚彼薄此起来。”
  琉璃在旁听着,见彩丝维护温养谦,芳树维护郑宰思,两人斗口,倒也有趣。
  百无聊赖中,琉璃看着桌上温姨妈放着的针线盒子,突然想起昨晚上的那双鞋。
  待字闺中的时候她的针线活就很不佳,后来又进了皇室,更加疏远。
  隔世为人偏生是个衣食无忧的痴傻儿,女红之类的一概不必她做,这会儿只怕连原先的那点儿手艺都扔了呢。
  琉璃看着针线,不禁抬手拿了起来,这边两位姑娘看她呆呆地看着针,生怕她扎着手,忙小心拿了过去。
  彩丝道:“纯儿是要做针线活么?你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能做便给你做,不能做就叫人出去买给你,只是你可别摆弄这些,小心扎破手指头。”
  芳树也说道:“可不是?你又不会这些,千万别乱动。”
  等两人去后,琉璃翻了翻针线盒,只有几块零散的布头,是温姨妈闲着无事裁下来的,琉璃捡了两块颜色好些大小也合适的缎子,又偷偷藏了针线,都塞到自己的帐子里的香囊中。
  这几日里,宫里的方首席跟林太医时不时地便来探望,本是要用针灸的法子辅佐汤药,琉璃却是从小最怕扎针,原本安安静静,一听林太医说起要针灸,脸色已经大变,等他再拿出药箱,望着那尖利的针,早吓得抱头缩颈,坚决不肯。
  温姨妈见状,只得作罢。
  过了腊八,很快年底了,连养谦也不去学里,只在家中,或跟范府的这些爷们交际,或陪着温姨妈和琉璃。
  忽然一日,范垣命人来请养谦。
  养谦不知何事,忙随着小厮前往范垣书房里。
  进内行了礼,养谦便道:“不知四爷唤我前来是为何事?”
  范垣道:“有一件机密事,我想了想,不该避着你。”
  养谦心惊:“四爷请说。是什么机密?”
  范垣道:“可还记得先前在陈家遇见陛下的事?陛下很是惦记着……表妹。”
  朱儆是个小孩子,心性不定,只在最初派了人去给琉璃医治后,连日他要做的事情多,又要学习功课,又要学着理会朝政,还得听师傅们的教诲,以及范垣的监督,忙的不可开交,所以就把那件事撇开了。
  只是偶然一次,方首座向他回禀,说是琉璃的病情略有起色,朱儆才突然想起来那天在陈家见的女孩子,他不想则已,一想就再也无法按捺,便不由分说地要传进宫来。
  此事给范垣知道,急忙拦下,毕竟无缘无故地传一个少女进宫,这女孩子又是范府的人,不知又会引出什么传言。
  朱儆见他又拦着,很不高兴,突然想起上次自己回宫后范垣跟自己说的话,眼珠一转,便故意说道:“那好吧,朕不传她就是了,朕就再去陈家,你把她带了去,我们在那里见一见怎么样?”
  范垣诧异。
  朱儆道:“上次你是答应我过的,难道说话不算话?”
  朱儆本没指望范垣就答应,此时提起来,是想他若不答应,自己以后就更有了说嘴的理由了。
  谁知范垣想了想,竟应承了。
  此刻范垣把小皇帝的意思跟养谦说了,养谦半晌没有话说,只道:“既然是陛下旨意,我们奉命就是了。”
  回头,养谦便把此事告诉了琉璃:“陛下年纪小,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本来不想让妹妹见的,但毕竟这是皇命,不能违抗。”
  琉璃知道他担心,便扑到怀中,把他抱了一抱。
  养谦低头,见她双眼极亮,显然是欢喜无限。
  养谦不禁笑道:“就这么想见陛下?”虽然忧虑,可看妹子高兴,自己也只得顺她的意思罢了。
  这一夜,琉璃因为想到要见儿子了,心花怒放,更是难以入眠。
  熬了半个时辰,索性坐起身来,从香囊里把自己藏着的那个东西拿出来,看看还差几针没有完。
  侧耳细听,外间丫头们鸦雀无声,都已睡了,琉璃才小心下地,又挑亮了灯芯,便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灯光昏暗,琉璃的针线活又生疏,戳了几针,又不免一针戳在手指头上,血珠刷地就冒了出来,疼得她急忙咬在嘴里,不敢高声,只闷闷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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