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因沅城临近出海码头, 往来商贾甚多, 时常有人需就地寻个相对私密又惬意之所, 以便谈些商事, 于是北城郊外的滴水湖便应运而兴了。
  滴水湖引沅江之水, 三面环山, 终年苍翠。湖面有众多画舫、宝船, 供人在湖面宴饮、会客。
  两日后,那夜的黑衣人张世朝依约回到城南小山的破庙,带月佼前去北城外的滴水湖见他口中那位“少主”。
  为免于被人一网打尽, 也为了降低对方的防心,月佼今日只带了纪向真同往。
  他们三人乘坐张世朝的马车离开后,云照迅速换装易容潜回沅城内, 伺机与江信之汇合, 以便尽快通知江信之自临近州府调集人手,策应月佼与纪向真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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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 张世朝极尽热络地与月佼攀谈, 同时也像是在暗暗做最后的试探。
  据张世朝的说法, 他们确是“半江楼”的人, 对月佼“第五妖媚”之名早有耳闻, 自去年冬日她在泉林山庄现身后,就已有与她面谈的打算, 却苦于无人牵线。
  之后月佼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一年半,直到前些日子听闻她重出江湖的风声, 张世朝才受命前来寻她。
  “原以为说服第五姑娘需要花些功夫, 却没料到姑娘竟如此爽快,”张世朝向对座的月佼殷勤笑道,“姑娘当真艺高人胆大,在下佩服。”
  月佼浑身没骨头似地,一路拿纪向真当垫子靠背,双腿舒展交叠,懒搭搭横坐在车厢左侧的长椅上。
  “我可不敢顺着你的话吹嘘什么‘艺~高~人~胆`大~’。”她抬起手背轻轻压住唇角打了个呵欠,这才略侧过脸,眉眼斜飞地朝张世朝抛了个笑。
  “不过就是钱快花光了,听你说有生意做,那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得去呀!所谓‘富贵险中求’嘛,谁叫我就是过不得苦日子呢。”
  这话可谓坦诚直白、在情在理,非常符合“半江楼”少主事先对月佼其人的推断:一个脑中空空、贪图享乐的魔教妖女。
  张世朝笑着奉承道:“姑娘过谦了。”心中却如释重负。
  在一旁安静当靠垫的纪向真目光迟滞地绷着脸,偷偷咬住舌根不让自己笑出来。这家伙,“妖女”当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胡说八道的假话张口就来。
  自五月出京到如今,经过这两三个月的朝昔相处,纪向真已隐隐懂得,当初谢笙为何会临阵换下各方面均无短板的苏忆彤,大胆启用赵攀与周行山都不看好的月佼。
  不得不说,谢笙看人的眼光就是老辣。
  月佼于人情世故、学识涵养上短板明显,叫人瞧着总觉得她通身都是破绽。可这也恰巧使她骨子里像白纸一张,画什么便是什么。
  其次,她有非常强烈的求生本能。
  当她明确懂得,这一趟出京需借助她“妖女”的身份,才能最大限度保证她及同组伙伴的安全,她便会使劲浑身解数去力求形象逼真。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她在让自己成为妖女的过程中,心中毫无负担。她不会因为这个形象与她本性相悖而有忸怩之情。
  她并不觉得这段“妖女”的经历会有损武官风骨。
  对她来说,这大约就如小动物在遇到危险时装死自保那般,没什么好羞耻的。
  如此一来,她在这个身份之下的言行举止便能淋漓尽致,毫无束手束脚之感,取得敌方的信任就容易许多。
  ****
  马车在北郊一处小树林前停下,张世朝客客气气地请了月佼下车,耐心解释:“穿过林中这碎石小径便是滴水湖,要委屈姑娘略走几步。”
  月佼跟在张世朝身旁,徐行间笑意懒散:“无妨的,毕竟也是江湖儿女,没娇贵到那地步。”
  靡靡丽丽的丝竹管弦之音已隐约可闻,想来也不算多远的路程。
  “之前为确认第五姑娘的身份,在下已冒昧尾随姑娘一行多日,”张世朝边走便赔笑道,“还望姑娘海涵。”
  月佼轻轻勾唇,浅声道:“江湖险恶,谨慎些总是好的。”
  穿过林间的碎石小径,抬眼便是滴水湖了。
  湖中画舫、宝船众多,其中一艘金翠华耀的三层宝船尤其打眼。
  “这船真好看。”月佼跟在张世朝身后上了船,随口笑道。
  张世朝点点头,脱口道:“这只是咱们少主众多……姑娘这边请。”
  对他突兀地转了话头的举动,月佼并不放在心上,悠哉哉背着手随他登上宝船最顶层。
  纪向真轻垂眼眸,心中略略梳理了一下:听张世朝方才的口气,这只是“半江楼”少主名下船只之一。
  如此规模宏丽的宝船在中原并不多见,在“半江楼”却像稀松平常。是否可以推断,那神秘的“半江楼”老巢……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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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船第三层的主舱似迎客用的,一应陈设富丽堂皇,大剌剌彰显着船主人过人的财力。
  纪向真动作缓慢地以银针验过茶盏之后,又递到自己唇边浅啜一口,略待半晌,才躬身将茶盏双手奉到月佼唇畔。
  月佼姿仪疏懒地斜倚在精致的雕花檀木椅中,就着他的手浅浅抿了小口香茗,才对主座上锦衣华服的“半江楼”少主笑笑。
  “我们红云谷出来的人,自来不懂中原那些弯弯绕绕,”月佼开门见山道,“您想从我这儿买些什么?咱们直接议定价钱,银货两讫即可。”
  那少主看着约莫二十五六,身形富态,闻言拊掌大笑,像极了圆脸狐狸:“姑娘如此爽快,看来我是找对人了。”
  见月佼心无旁骛、只为求财,那少主便也痛快说出了找她的目的。
  原来,他们从前在“洞天门”手下买下许多“斩魂”之毒,但并不知那毒其实是出自红云谷,“洞天门”只能算是二手贩子。
  “洞天门”在与红云谷交恶之后,将原本囤下的“斩魂”售完,便再也无力为老主顾补货。
  “之后那泉林山庄不知从何处又斡旋来了一些,”那少主惆怅叹了口气,“可前些日子官府彻查贩奴案,将‘洞天门’与泉林山庄一锅烩了……”
  说到那“斩魂”,“洞天门”与泉林山庄都不过是掮客,左手从红云谷手上低价买了,右手高价卖给“半江楼”这肥羊,获利不菲,自是不会轻易说出那药的真正来处。
  “听说,第五姑娘手中,有远胜‘斩魂’的好货?”圆脸狐狸笑眯眯望着月佼,满脸期待。
  “既你们去年冬日就知道我,那自然也该知晓我当日在泉林山庄内,是解过‘斩魂’之毒的呀。我既能解,那玩意儿在我眼里自然就不算稀罕。”
  “‘斩魂’控人心,却是将个大活人给搞成行尸走肉,你瞧瞧我这种……”月佼哼笑一声,抬手指了指纪向真。
  许是已听张世朝详细回禀过纪向真的种种驯服,圆脸狐狸点点头,却还是不失谨慎地笑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当场再试一次?试药之人我这里就有,若眼见为实,价钱随你开。”
  肃立在旁的纪向真拼命忍住吞口水的冲动,心中大呼要完。
  月佼却只是掀起眼皮盯着舱顶的雕花衡梁,咬唇略作沉吟后,痛快道:“好吧,生意归生意,总得让您心中踏实。”
  语毕,她站起身来,轻掸衣衫上的细小褶皱,“试药之人在何处?”
  圆脸狐狸当即拍拍手,唤过角落里一名侍女,附耳交代几句,侍女便躬身退出主舱,想是领人去了。
  月佼也不追问什么,只笑吟吟四下晃悠,摸摸舱中摆放的一些珍奇花卉,又看看四壁上精美的版画,耐心等待着。
  “咦,这花养得可真好呀。”月佼歪头对主座的圆脸狐狸嫣然一笑。
  “此花名唤‘洛神’,不知是从何处传进中原的,也是当初从泉林山庄手上购得的。”圆脸狐狸见她好奇,便主动走下来领她在偌大舱中四下参观,陪她谈笑以尽地主之谊。
  “……说起今日这个试药之人,心志坚毅非常,也不知姑娘的药能否将其驯服。”
  月佼好奇挑眉:“哦?怎么了呀?”
  “这人服下‘斩魂’后,却不像常人那般任由摆布,竟更像发狂猛兽一般,我当日可是动用了近十名高手才将之制服。”
  “对我来说,驯兽、驯人,都是一样的。”月佼笑眯了眼,却不着痕迹地将双手负于身后,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十指忽然止不住轻颤。
  圆脸狐狸不懂,月佼却心知肚明:服下“斩魂”之后却未完全失智,甚至没有丧失行动能力……除了心志坚毅过人之外,还有一种可能……是提前服下了第五家家传的那种……可解很多种毒的解药……
  当今世上,拥有这种解药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
  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圆脸狐狸一时没发现她的异常,可始终跟在她身后的纪向真自是瞧见了。
  满面木然的纪向真缓缓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动作略显僵硬地将之披在月佼的身上,替她遮掩那异样颤抖的指尖。
  圆脸狐狸钦佩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大约是觉得月佼对纪向真用的这种药,确实比“斩魂”要厉害。毕竟“斩魂”只能带给他一堆行尸走肉,可月佼却能以此将人驯服后收为己用。
  月佼心中一凛,知纪向真这是在给自己补漏,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失控,于是回眸冲他扬眉娇笑,拖声拖气道:“小~真~真~,最~好~了~”
  纪向真维持着满面的无波无澜,心底却早已经把她骂了个底朝天。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回用这样的声气对他讲话,他就头皮发麻,恨不得冒着可能被她毒死的风险将她暴打一顿。
  月佼余光瞥见圆脸狐狸真满目兴味地看着,便娇娇笑着往纪向真面前凑得更近些,抬头挺胸道:“光披上不行,还得替我系好呀。”
  纪向真垂眸,乖乖抬起手,慢慢地捋过披风系带,强忍着“勒死算完”的恼怒,专注而僵硬地替她系上。
  有铁链剧烈晃动的声响在舱门处响起,月佼应声扭头——
  数名彪形大汉将一个铁笼抬了进来,放在主舱正中的地上。
  笼中,双目赤红的严怀朗双手被铁链绑缚,白袍上血痕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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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佼忍下心中乍起的遽痛收回目光,用尽周身力气撑住了唇角那娇软轻笑。
  “就是这人了,”圆脸狐狸笑呵呵道,“可需要我先命人将他打晕,以便姑娘喂药?”
  月佼抬手搭在纪向真的小臂上,察觉他也隐隐发颤。
  她清清嗓子,虚虚一笑:“不必的。”
  她抿唇定了定心神,笑眼对上圆脸狐狸的目光:“让他们将笼子打开吧。”
  “可是这人眼下浑如凶兽……”
  “他手上铁链还在,一时伤不了人,”月佼柔柔的嗓音有些沙沙的,“我不是说了吗?驯人……驯兽,对我来说,都一样。”
  不一样的,那不是别人,那是严怀朗。
  第五家的解药能克“斩魂”,却会引人狂乱,他此刻……认不出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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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笼的门被打开,所有人全退得远远的,各自握紧手中兵器,屏息望着月佼独自缓步向铁笼走去。
  她美眸盈盈望着笼中人,步履不疾不徐,披风下有猎猎红裙的裙摆一角薄纱轻扬,迤逦款款,恍惚间仿若脚下步步踏过盛放的红莲。
  在众人凝神瞩目之下,月佼终于行过那短暂而又漫长的十数步,在铁笼前缓缓蹲下。
  笼中人如双目赤红湛湛,挟猛兽般的凌厉之气朝她迎面扑来,铁链撞击之音急促遽响。
  好在他双手被铁链绑缚,这用尽全力扑来,却也只能够到离月佼两拳有余的位置。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纪向真更是不知所措,只能悄悄将手中已出鞘寸许的长剑按了回去。
  月佼从头到尾只是噙笑望着那对赤红双眸,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待他停了挣扎,恨恨与月佼面向对峙,两人的面庞隔着堪堪不过两拳的距离,彼此都能清晰感知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月佼粲然一笑,徐徐将左手伸到他眼前调皮地晃了晃,全然无惧他眸中的狠戾。
  一记清脆的响指之音。
  少女白皙纤润的指间,凭空出现一朵殷红的洛神花,无风轻颤。
  “呐,送你一朵花,”月佼弯着笑眼,细密如小扇子似的睫毛掩去眸中突生的泪意,“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
  严怀朗赤红的目中有星芒烁过,微怔片刻后,他徐徐垂下头,薄唇温顺轻启——
  将那朵殊异美好的洛神花,连同小姑娘秀气纤细的指尖,一口衔下。
  顷刻间,月佼面颊红得同先前那朵洛神花没两样,却没有急着收回自己的手,任他好奇又贪嘴般以齿细细啃啮。
  月佼眸中似有波光潋滟,镇定自若地偏过红脸,嗓音沙哑地对圆脸狐狸笑道:“看,他想跟我回家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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