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李氏愕然看着他:“荣哥儿……”
周自荣却不再听她说话,扭头走了。
李氏看着他走到院子里,坐在小木墩上,挽起袖子,拎起木盆里的衣裙,熟练地搓洗起来,简直一言难尽。她几乎是木然的看着他洗好了衣服,然后晾晒起来,并且仔细地拍打开,不让上面留下一丝褶皱。
“老爷,夫人,妾对不住你们……”李氏流下了眼泪。
若非周自荣仍然用功读书,虽然每天做各种杂活,却没有影响到他规律地读书,李氏几乎要以死谢罪——他们周家的少爷,居然给一个乡间愚妇洗衣裙!
一转眼,两年过去。
周自荣要去省城参加乡试。
“娘子,你跟我一起去吧?”一张俊秀的脸出现在罗衣的面前,笑着对她说道。
罗衣抬头看着身前大变模样的青年。
这两年来,周自荣包揽了家里的一切重活、杂活,常年的劳作使他不复当年的唇红齿白,纤细柳腰,仿佛风一吹就能刮走的纤弱模样。他长高了,变黑了,也结实了。
倒不是王大林那种虎背熊腰的壮硕,而是修长匀称,看起来瘦削,却极有力气。从前压得他直不起腰,走路腿都在发抖的柴火,如今也能够被他轻轻松松拎起来了。
但是一张脸仍然俊美,丝毫不比从前逊色。甚至,比从前更叫人心动。
他从前唇红齿白的模样,不少人嫌弃他娘娘腔,没有男子气概。如今的他,五官更长开了些,眉飞入鬓,眼波风流,是完全不同于女子的俊美,但凡见过他的人都忍不住面露惊艳。
罗衣看着这样的周自荣,颇为感慨。早先,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一直等着他装不下去,露出本来面目。没想到,他颇是能忍,这一装就是两年。
两年来,他没有问她要过一文钱,甚至他自己写字、卖画的钱,也都如数交给她。她自然不肯收,他便用这些钱给她买衣裙,买首饰,买好吃好喝的,无论价钱什么样,他从来不曾眨一下眼。
便连李氏都拦不住他,直是绞尽脑汁,无微不至地对她好。
甚至,为了不让李氏难为她,他早起晚睡,更加用功读书。如今任谁提起他,都忍不住夸赞一句,当世罕见的好男人。而提起罗衣,全都嫉妒不已,觉得她命好,嫁给一个这么好的男人。
罗衣却从来不曾为此感动,一次也没有,片刻也没有。
每次看到他温柔地对她笑,她总会觉得心头发凉。她不信,一个人当真会改变本性,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她始终记得,才成为胡二妞的那天,他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满眼杀意地朝她走过来。就因为她撞破他和李氏龌龊,他便对她生了杀机。
一个人的外表可以变化很大,可他的内心是不会变的。就像罗衣,人人都说她嫁给周自荣后,沾了周自荣的光,也学会做胭脂、开铺子,变得有能耐了。可是他们不知道,她根本不是胡二妞。
“娘子?”一只手在她眼前晃动,“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高兴坏了?”
罗衣回过神,看着面前的青年,他看起来与从前截然不同,好似那个幼稚的、骄傲的、冷酷的少年,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但罗衣清楚,他们是同一个人。
“是,高兴坏了。”罗衣笑道,“我跟你去。”
两人便收拾行囊,准备赶往省城。
李氏很不放心,她从来没有离周自荣这么远、这么久,她一次次对他说:“荣哥儿,你不要带她去了,你带她去做什么,她又不会照顾你,说不得还会拖累你,你带我去吧?”
李氏这两年因为他的事,操碎了心,头上生出不少白发来。好在周自荣赚了不少钱,给她调理身体,倒也健康得很,只是面上总带着愁容。
“姨娘,你身体不好,一路奔波,我舍不得你吃苦。”周自荣对她说道,“你安心在家里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带好消息回来的。”
李氏又欣慰,又感慨,落了不少泪。
两日后,周自荣和罗衣启程。
大马庄的村民们都来送行,好听的话不要钱一般说出口,又赠送不少银钱和吃食,周自荣很客气地谢过。
胡父和钱氏也来了,还有胡二妞的两个兄弟,都上前来与周自荣攀交情。
“女婿啊,你可得好好考,我们家二妞的后半辈子就靠你了。”
“姐夫,听说省城盛产一种叫什么的花布,光闪闪的很好看,你给我们带两匹,我们娶亲用。”
周自荣对待其他村人,都客气有礼,唯独对待胡家一家,神色淡淡:“我记得我提亲那日,你们把娘子赶出家门,并且亲口说胡家没有这样的女儿。”
钱氏愣了愣,随即拍了下大腿:“哪有这样的话?女婿你记错了!再说,就算有,那也是我太生气了,毕竟你们成亲不光不彩的,我那不是气话吗?”
“原来是气话啊。”周自荣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那就好。我想起来,我和娘子成亲的仓促,没有迎娶,没有备嫁,什么也没有。虽然娘子从未表示介意,但我总觉得愧对她。这样吧,你们准备好嫁妆,等我回来,咱们补一场婚礼。”
听到“嫁妆”两字,钱氏的脸色变了。她看向罗衣,眉头一厉,就要说出什么难听话来,但这时周自荣揽过罗衣,对大家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这就上路了。”
不理会胡家众人,带着罗衣走了。
走出去很远,还能听得到钱氏又尖又利的高嗓门,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内容,但想来也不会是好听话。
罗衣颇有些难受,忍不住叹了口气。
周自荣小心翼翼地觑她一眼:“娘子,是不是我刚才说那些话,你生气了?可我就是气他们,明明当初待你不好,你艰难的时候他们连手都不肯伸一把,到了这种时候倒是凑上来了,我气不过。”
罗衣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如果他就是这样的人,该有多好。他娶了一心一意待他的胡二妞,也会一心一意地待她。他们两个互相扶持,一起往前走,不管日子是好是坏,都能够互相依偎,互相爱护,直到白头。
偏偏胡二妞是那样一个下场。
“娘子,怎么这样看我?”周自荣眨了眨眼,俊美的脸上带着纯真和坦然,好似在她面前什么也不必防备,他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
罗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没事。希望你考个好名次。”
抬脚往前走去。
他走到这一步,全都是靠的他自己。她遵守了对胡二妞的承诺,没有帮他一分一毫。
她没有帮他,也不会拦他。这一世他并没有作恶,只希望他心愿得偿。
两人才走出半日,好巧碰到了王大林。
“妹子!你们这是要往哪去?”王大林叫停了马车,跳下来,大步走到罗衣面前。
这两年来,因为罗衣自己开了铺子,倒是不必借他二叔的地方卖东西了,两人的交集便少了些。又因为不管罗衣什么时候进城,周自荣总在她身边,各种殷勤体贴,王大林便没有打扰她。因而,两人许久没有见面了,只逢年过节互相送些节礼,维持情谊。
这回路上碰到,王大林心里颇是高兴,走到罗衣面前,两眼灼灼地看着她。
他几乎是用贪婪的眼神看着罗衣。
他喜欢她,他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她已嫁作人妇,而且周自荣待她不错,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心就打扰到她的生活,因而总是避免跟她见面。
可他想她,很想很想她。平时见不到就算了,如今碰巧遇上了,他可不会放过。
“他要去省城参加乡试,我陪他一起。”罗衣说道。
王大林看了周自荣一眼。
两年不见,周自荣的变化很大,大到王大林都吃了一惊。然而他眼神不善地看着周自荣,个犊子,考个乡试也叫妹子陪他。
但随即他又高兴起来,因为他也要去省城!
“我们一起走吧?”王大林笑着说道,“我要去省城看我大姐,她又生了个儿子,祖母准备了好些东西,叫我给她送去。”
罗衣想了想,没有必要拒绝,就答应下来:“好啊!”
两人上了王大林的马车,一起往省城行去。
王大林是个话唠,加上他攒了两年多的话没有跟罗衣说,一路上只听他嘚啵嘚啵,就没有停下的时候。偏偏他说得有趣,罗衣听得很感兴趣,便跟他一来一往地聊起来。
周自荣插不上话,便安静地坐在旁边,不时给罗衣递水,又剥了瓜子花生给她吃。
王大林本来没把他放在心上,可是每次他说到兴头上,周自荣就来这么一招,硬生生让他有种被人喂了屎的感觉。
这小子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良善,王大林心想,这分明是个坏胚子。可惜妹子嫁了他,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他这副模样欺骗?
他一时担心罗衣,一时气周自荣,时常说着说着话就断片了,令气氛变得尴尬。
每到这个时候,周自荣就会出声解围:“娘子累不累?我帮你捏一捏肩膀?”
“娘子,有个地方我背的不熟,你帮我看着,我背的对不对?”
“娘子可乏了?靠在我肩上睡一会儿吧?”
每次听到周自荣这样温声细语的说话,王大林都有一种想打死他的冲动。
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底下暗潮汹涌的气氛中,省城到了。
王大林要去看望刚生了孩子的大姐,不得不跟罗衣道别,但他临走前记下了罗衣住的客栈的名字,说有空了就来找她玩。
但是等他走后,周自荣就道:“这家客栈人太多了,影响我温习,我们换一家吧。”
罗衣简直哭笑不得。
周自荣一考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罗衣在城里逛了个遍。她去原来那家客栈,在柜台上留了信,如果王大林想找她玩,一定找得到。
但她不知道,周自荣提前就跟小伙计说了,叫他不要透露他和罗衣的消息给别人。
他是这么说的:“我从前交友不慎,认识一个面恶心更恶的狐朋狗友,他见我娘子美貌,便起了觊觎之心。后来我跟他义绝,他仍不放弃,追着我和娘子来到这里。”
他对小伙计说:“你可千万不要泄露我和我娘子的消息。”
又把王大林的模样描绘了一番,把他说的恶行恶状,成功博得小伙计的同情。
因而罗衣在柜台上留字条的时候,小伙计用别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心想,那位俊美的公子真是倒霉,何止是他朋友觊觎他娘子,他娘子也不安于室啊!
这点同情和义愤让他守口如瓶,不论王大林来了之后如何打听,也没有吐出一个字。
只怪王大林生得太凶悍,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偏偏又使不出真正的坏人会使的手段,就此没了罗衣的下落。
但他也不傻,在乡试结束那日,早早就守在贡院的门口,等着周自荣出来。
不想让他见罗衣?呸!
第38章 你休妻啊
周自荣考了第一名。
放榜后,他指着最上面的名字给罗衣看,一脸的骄傲。
这是两年来,他头一回没有在她面前露出求夸奖的表情,大概他觉得,这种事无需任何人夸奖,最上面的名字就代表了荣耀。
但罗衣却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你很厉害。”
他真的很厉害。没有人供养他,他自己供养自己。两年来,他不仅承担了家里的各种开销,甚至包揽了家里的各种杂务。这些都没有影响到他读书,他甚至在乡试中考取了第一名。
“我考了第一名,娘子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周自荣低下头,面带浅笑。
罗衣摇摇头:“我不喜欢你。”见他色变,补充一句,“但我很佩服你。”
周自荣的表情并没有转好。
他抿住了唇,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往日里总是含着浅浅笑意和温暖的眼睛,此时深不见底,仿若幽深冰冷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