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惊

  潜意识之中, 顾长青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这个梦困扰了他多年, 起初他尚且年幼, 有关梦魇中的一切都不敢对任何人倾诉, 他母亲早逝, 父亲常年忙于政务, 他也不知道该向谁说。
  渐渐的, 时间久了,这个梦境一直伴随着他走过转眼即逝的春秋,直至这几年开始, 才有偶尔的几晚没有梦魇。
  他曾去西藏寻访过活/佛,得到的答案却是令他无从相信的‘前世因果’四个字。
  真是可笑!
  这个世上怎会真有前生后世呢,如果真是如此, 他顾长青的最终归宿只有地狱了。
  他这样的人, 活在阴暗里,目睹了太多的血腥杀戮, 佛不会容下他。
  周身滚烫的炙热感无比熟悉, 顾长青睁开眼, 入目是橘色的火海, 远处的亭台院落皆被吞食其中, 火龙腾起的高度直达天际。
  今天的梦有些真实,顾长青已经能够很淡定的面对这一切了。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幕, 没有尝试逃离。因为逃过很多次,前面根本没有出路。
  一华服女子从火光中走来, 此女美若天仙, 娇娇玉颜色,可面色太过阴冷,让人无法发自内心的去喜欢她。毕竟,没有人会喜欢带刺的东西。
  时隔多年,顾长青终于梦见了大火中的女子的真面目,他看清来人之后,兀自嘲讽一笑:白日还在厌烦此女,入了夜,竟然就梦见了。
  顾长青啊顾长青,你就这么意志薄弱!
  他依旧知道自己在做梦,道:“怎么会是你?你来做什么?”他还以为真的娶了旁人为妻呢。这一刻,顾长青在梦里释然一笑。原来出现在他梦里的女子不是他的妻。
  王晨熙直直的看着他,手中火把丢弃在一侧,火光映的她满目赤红,像极了皮影戏里的披着美人/皮的妖魔鬼怪。
  她冷笑着,几乎是在宣告,道:“顾长青,你当真狠心,你能一辈子不娶妻,我就缠着你一辈子。”
  顾长青觉得这话很可笑,他娶不娶妻跟她有什么关系?
  火势还在蔓延,顾长青不知道这个梦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懒得理会王晨熙,逼着眼睛开始假寐,他的确是累了,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在梦境里。
  王晨熙的声音却依旧在他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没完没了,“顾长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个人了?就连你们的皇上也为我神魂颠倒,可我一心全在你身上啊,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我如今背井离乡,身在异地全是为了你啊。”
  顾长青闻言,诧异的睁开眼,他做的这是什么梦?连皇上也扯进来了,可谓大不敬了?!
  他又是自嘲一笑,接着,像是应付似的,道:“你出去吧,这个梦不属于你。”他挥了挥手,觉得很无趣。
  王晨熙突然靠近了一步,弯着身子盯着顾长青咆哮,“顾长青!我为了你已经连尊严都不要了,你为何不肯看看我!崔洛已经死了!你醒醒吧!她已经死了,你抱着她的骨灰有什么用!”
  崔洛死了?
  他怎会梦见崔洛死呢!
  他只想她好好活着,哪怕整日咋咋呼呼的样子。
  “你胡说什么!滚!”顾长青从躺椅上起身,四周的灼烫感愈发的强烈,眼球也被愈加靠近的火势灼烫。他低头一看,怀里还真抱着一只青花瓷的坛子。
  顾长青呼吸一滞,胸口处的刺痛与窒息席卷而来,将他整个人吞灭。他盯着怀里的瓷坛看,想确定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可当他执意要去弄清楚时,那瓷坛又在眼前灰飞烟灭了。
  腰上一紧,王晨熙顺势,便用双手抱着了顾长青精瘦健硕的腰肢,拼了命的禁锢他,“我看上的东西只能是我的,我若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你既然不喜欢我,那就跟我一起去死吧。你不是生无可恋了么?崔洛死了,你也想殉情了是不是?可我怎能让你们在一起!你要死也只能跟我一起去死,咱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顾长青看着眼前浮动的尘埃,那种绞痛,悔恨,懊恼,种种感受无比清晰的冲击着他的感官。他看着看着,就连尘埃也不见了。他想伸手去抓,却是什么也抓不到,落入掌心的只是一片虚幻,空无一物。
  顾长青猛然间一用力,整个人几乎是从圆椅上跳了起来。
  这时,崔洛正与众锦衣卫打的火热,她这人是自来熟,不一会就跟北镇府司的人熟络了,今后要是再被请去‘喝茶’,还能有个脸熟的人照应一二。
  顾长青反应过大,一屋子的人都齐刷刷的看了过去,不明所以。
  而此刻,顾长青才定了神。眼前是缠枝纹的烛台,槐木的桌椅,青砖地板,徐徐的夜风........不远处便是一脸茫然的崔洛,还有丝丝的凉意。
  他终于醒了。
  这个梦魇前所未有的可怕。
  “都出去!”顾长青冷声吩咐了一声,又道:“崔洛留下!”
  众锦衣卫立即服从命令,顷刻间,屋内只剩下崔洛与顾长青两人,还有一室的惆怅与后怕。
  崔洛此前正趴在桌案上,圈住了皇城附近的几家木匠铺子,她见顾长青面色古怪,起身走了过去,“表哥,他们说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刚才看你睡着了,我便没有叫醒你,而且我们一直在议论可能窝藏公主的地方,也没见你醒........”
  顾长青闻言,揉了揉眉心,总算是醒了!
  他发现只要有崔洛在身侧,他总能轻易入睡,但像今日这样的梦境,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顾长青此刻的内心依旧有一种一时没法消散的后怕,他定定看着崔洛,还是粉白玉颜,双眸忽闪忽闪的,很有生机,而不是那抓不住的尘埃。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嗓音沙哑道:“崔洛,你......”
  顾长青欲语却无词,好像没有什么能形容他此刻的复杂心情。人对未知的事情总是充满着恐惧与不解。
  他不打算等待了,就想此刻就告诉她,他很喜欢她,想跟她携手共度,同赏花开花落。
  顾长青往前迈了一步,双手抬起抓住了崔洛的双臂。
  门扉‘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汪直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么一幕,那桃花俊容忽的皱了一皱,“顾长青,你干什么?”
  崔洛转过脸来,看见汪直一身绯红色锦袍,墨发只用了玉扣稍微固定,样子着实孟浪。
  崔洛复而又看向顾长青,“表哥,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顾长青心头的猛烈跳动缓和了下来,他有点懊恼汪直的突然出现,但又感谢他的出现,“没什么,你查出了什么?”他对崔洛道。
  崔洛摇头,“暂时还没。”
  顾长青的双手不动声色的移下,对上了汪直明显不善的眸光,“汪厂公,你来干什么?”
  汪直就是个人精,他这人一向自诩眼光极高,自己看上的东西,别人肯定也会心动。不过对他而言,还谈不上心动,只是觉得崔洛是个罕见的小女子,他非得占为己有不可。
  换言之,崔洛在他心目中,就跟他的命/根子一样,不可缺失!少了就是不完美了,但真正缺失了,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汪直款步而来,腰带松垮垮的,显得动作很是浮夸,他笑道:“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协助顾大人寻找高丽公主的下落了!皇上已经下了旨意,三日之内务必要找到人不可。”一语毕,他突然翘起兰花指,冲着顾长青眨了眨眼,“对了,要活的!”
  崔洛:“.........”
  顾长青走到桌案前,拿起崔洛圈过的地图看了看,“来不及了,无法一户一户去搜。”
  但崔洛这时却道,“我猜对方大费周章将公主掳了,未必真的会杀了她。如果真是如此,大可直接在会同馆下手,没有必要将人运出去。”
  汪直的目光充满了欣慰,就像是看着自己调//教大的干儿子一样,他看中的小白果真是与寻常女子不一样,一下就看到了重点。
  没错,顾贵妃暂且没有想弄死高丽公主的意思,她自己的女儿如今还在高丽国当太子妃呢!
  顾长青与汪直都在等着崔洛下一步会说什么,她被这二人盯的有些心虚,她自问不是一个善于玩弄权势的人,而汪直与顾长青则是高手。
  她让自己看上去无比从容,清了嗓子,淡淡道:“会同馆那处隧道的出口有槐树花的痕迹。所以说掳走公主的人肯定接触过槐树,又或者绑匪所在的地方有大量的槐树,以至于不小心身上沾上了却不知情。但......皇城周遭有槐树的地方也很多。”
  想起了槐树花.......崔洛猛然间一惊,“哎呀!”
  汪直盯着她粉色的唇看,一张一合的十分有趣,被她这一惊呼,才晃过神,“小白,你想到了什么?”
  顾长青也问:“怎么了?”
  崔洛道:“我记得公主身上的迷迭香十分明显,这种香料京城少见,而且喝迷迭香茶的人也少,没记得错的,公主身上的迷迭香还加了另外一味香料,好像是玉簪。这两种花香混合在一块用的女子更是少见。不如让宫里的调香师将这两种香料融合在一块配出方子,让北镇府司的猎犬闻着香料去搜,岂不是更快!”
  顾长青闻言,眸色一亮,立即走出了屋子,吩咐了手底下人去办。迷迭香与玉簪花都不难弄到,宫里也有存货。配制出合成香出来也很简单。
  汪直潋滟的桃花眼笑眯眯的盯着崔洛,“小白啊,杂家过来一趟也是为了协助顾大人,有你在这里,我倒是没事干了。”他两句话之后就不正经了,“小白,你可是害苦了杂家。说好的去杂家那里喝茶,你怎的一直不曾去?”
  崔洛斜睨了他一眼,“汪厂公?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汪直一手捂着胸口,感觉到脆弱的心受到了伤害,“小白这是什么话?连你也嫌弃杂家?杂家到底正不正常,你比谁都清楚!”
  崔洛无言以对,“..........”
  顾长青走了过来,他不太想让崔洛与汪直走近,更何况他还是个假太监!还被崔洛看到了那处.......
  “我送你回去吧,你这个法子甚妙,今晚三更天之后就该有结果了。”顾长青站在崔洛跟前,低垂着眼眸,口气十分温和。
  汪直看不下去这副场景,道:“急什么?这是小白立功的大好时机,如今冀州却缺一个知州,内阁那边还没指派出合适的人选出来,小白这次若是得皇上器重,说不定就不用在翰林院熬庶吉士了。”
  冀州?
  顾长青突然想到了什么,也不打算送崔洛回去,鼓励道:“冀州历来水患为虐,疏浚是重点,你要是能先去历练一番,对你将来很有益处,他日回京复职定在五品之上。”
  崔洛有点心动,她才十七,要是能在二十之前坐上五品京官的位子上,也算是人生得意了!虽说状元一般不会外派为官,但在外几年,有了政绩之后,身价就会很不一样了。
  汪直想让崔洛去冀州自然有他的目的,至于顾长青为何突然说出这话来,汪直留了个心眼,狐疑的多看了他几眼。
  于是,崔洛为了立功,又留了下来。
  在等着调香师的这段时间,崔洛,汪直,顾长青就在茶楼里吃起了夜宵。
  汪直总有说不完的话,顾长青与崔洛都知道他的身份,在没有其他人在场时,他一会用太监的嗓音,一会又变成了正常成熟男子的强调,让人不免产生错觉,仿佛他分裂成了两个人。
  “小白,你是如何知道高丽公主身上所用的是哪两种香料?”汪直明知故问。
  他修长白皙的手不停的剥着水煮花生。他自己吃了几颗,另外全给了崔洛,本来他善心大发,也想给顾长青剥几颗,但顾长青却是极为嫌弃的移开了自己面前的描金小蝶。
  崔洛摇了摇头,“我猜的。”一般身份尊贵的女子都是用花香明媚的香料,而不是这两种,所以才引起了崔洛的注意。
  汪直挑眉一笑,“小白不诚实哦,你肯定事先见过高丽公主,还以为我不知道,上回你们在酒楼救了公主一事,杂家可是在场的,你忘了?”说话间,他又伸手点了点崔洛的小巧精致的鼻尖。
  顾长青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不过他此刻还在想今晚的那个梦,精力有些分散,否则稳重如他,恐怕又得跟汪直打一架。
  崔洛的内心是排斥的,但汪直方才的速度极快,他胳膊又长,根本容不得崔洛反抗。她捏了捏鼻,看了一眼茶楼正厅黄花梨花长几的镂刻,道:“三更天了,估计很快就有消息了。”
  顾长青也转头看了一眼,他对时间的掌控极为精确,大约还有多久需要行动,他也是一清二楚。
  这时,茶楼里又出现一位白衣长袍的男子,这人脸色不佳,一路阴沉着面孔走了过来。
  汪直先开口,“哎呦,什么风把萧大人也吹来了?”他笑的很欠揍。
  当萧翼撩袍落座时,四方桌正好满座。
  崔洛看了看萧翼,又看了看顾长青。在她眼中,这二人之前的关系甚好,也不知道因何故能在宫门口就打了起来。不过此刻再看二人,倒是没有剑拔弩张的架势。
  崔洛暗暗吐了口气,感觉被沉闷的气氛压的像逃离。
  萧翼与顾长青都是不言不语。
  汪直耸肩,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被众人‘嫌弃’了,他继续给崔洛剥水煮花生米,待她面前的小蝶装满才罢休。
  终于,前去追踪线索的锦衣卫上前禀报道:“大人,已经找到了!在城西十里坡。”
  顾长青闻言,当即从长凳上站起身。崔洛与萧翼也站了起来,汪直依旧不紧不慢。
  顾长青离开茶肆之时,对崔洛交代了一句,“我会让人护着你的安全,你只需要跟着我后面就行。”
  崔洛点头。
  萧翼今晚一直很沉默,汪直这时站在他身侧,俊脸凑了过来,笑道:“萧大人,你我之前的约定还算数吧?法华寺那日失算了,但今晚绝对是下手的大好时机。”
  汪直的意有所指,萧翼自是听的明白,他冷笑:“厂公权势骇人,为何不自己动手?”
  这无疑戳到了汪直的痛点,脆弱的心再次受到了打击。
  师傅虽最为器重他,但两位师姐的武功却远在他之上,上次崔莺莺之所以被围/杀,还是因为萧翼的缘故。
  汪直再次捂着胸口,“老天待人是公平的,给了杂家绝世的容颜,自然会剥夺杂家其他方面的优势。萧大人根本不知那妖/妇的厉害,像杂家这般武功卓绝,心思慎密之人都拿她没办法,不过有萧大人协助,事情会事半功倍。”
  汪直觉得自己已经掏心挖肺了,但萧翼斜睨过来的眼神还是极为不善。
  他为此颇为懊恼,长的好看不是他的错呀,俊美到没有朋友,也是一种悲凉........
  萧翼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汪直又道:“萧大人不说话,就是默许了,一会那妖/妇一定会出现。”
  萧翼凝眉,“你的意思是,是她掳了高丽公主?顾贵妃放着协力后宫的大权不要,却去迫害高丽与大明之间的平衡?汪厂公,你是不是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汪直没有时间慢慢解释,他也不想解释,道:“萧大人,你的目的与我一样,又何必装清高呢?小白不喜欢你这样的。”
  汪直这话已经说了不下于三次,萧翼腮帮子鼓动,侧脸的轮廓上隐现愠怒与杀机。
  他到底没有让汪直得逞,跃上马后,弯下身子,长臂一捞,将崔洛卷上马背,让她坐在自己前面。而后,萧翼又用双臂将崔洛圈住了。
  未及崔洛反抗,他已经加紧了马腹,朝着锦衣卫与禁军前去的方向疾驰而去。
  汪直脸上的笑淡了,随即也上了马追了过去。
  抵达城西,离着一处庄子还有白来步远时,所有人皆悄然无息的下了马。
  顾长青回头看了一眼崔洛,见她与萧翼站在一块,即便是夜色之下,也让他觉得郎才女貌.....
  顾长青抿了抿唇,不去看自己不喜欢的画面。
  而这厢,崔洛被萧翼拉到一侧,“休要乱动。”
  崔洛惊讶,“继兄,你肯说话了?”
  萧翼:“.........”算起来,他是有阵子没好好跟这小女子说话了。今日见她与顾长青,汪直坐在一块,更是心中堵闷,恨不能将她藏起来才好。可他终究不敢这么做。
  萧翼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树影婆娑处,嘴上却道:“你简直太大胆!刀剑不长眼,万一伤了哪里,有你哭的。”
  崔洛唇角一抽,“我何曾哭过!”
  萧翼的视线收了回来,她的确没哭过,明明是娇花一样的人,心却是比石头还硬。
  这时,锦衣卫已经开始动作,崔洛探头去看,却被萧翼抓着手,丝毫不让她再靠近一步。他这次是抓着她的手,而不是手腕,这让崔洛不得不多想了,“继兄?!”她低低道。
  萧翼强迫她与自己十指相扣,他的广袖垂下,遮住了两人双手合十的地方。
  汪直察觉到了异常,但他今日有要事在身,很快就隐入了庄子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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