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身试探
狭小封闭的空间总会有让人产生心理上抗拒。
崔洛对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对萧翼接下来的举动也似乎隐约感知到了。他这人最是喜欢掌控一切, 用最为强硬的方式使得对方臣服。
朱轴华盖的马车, 里面布置更为精细独到, 银灰色的绒毯上铺了一层竹席, 左右两边车壁皆凿有暗隔, 丝丝凉风吹了进来, 参杂着薄荷的清凉。那隔层之中估计特意存放了薄荷包,难怪萧翼身上会带有这种味道。风一吹,马车内十分的凉爽, 宛若初秋。
几个转瞬间,崔洛就被萧翼摁在了竹席上,他自己则高高端坐着。态度一如既往的冷傲。
崔洛可能不太喜欢侧躺的姿势, 她胳膊肘用力, 自己盘坐了起来,将所有恼怒压了下去, 问他:“萧大人有什么话要跟我这个小老百姓说?”
萧翼见她眸光流转, 大约猜出她此刻的心思。他突然勾唇一笑, 高大宽硕的身子俯了下来, 他的脸挨着她的, 只有方寸之隔。
距离近到呼吸相闻,萧翼极为喜欢这样的亲近, 尤其是看着崔洛瞳孔中的自己,看着她明明想要爆发, 却又故作深沉凝视他的样子。像只愠怒的小兽, 又自作聪明的掩饰情绪,等待回击。
他低低的笑道,嗓音仿佛带着凉风,“你就那么希望让你娘嫁给我父亲?还是.......你迫不及待的想喊我一声‘继兄’?”他挑衅道。
这叫什么话?
她都没试探他,他反倒先发制人了?!
以萧翼的身份地位,崔洛想见上他一面,着实不易,她这一年多来一直不曾有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测,而且她也着人去了一趟杭州高家。几经打探才知道崔范之所以回京,是因为有人给他暗中送了书信。至于是谁送的,却是查不出来。崔范回了杭州城就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
这更是符合萧翼‘警告’人的手段了!
崔洛眨了眨眼,其实,萧翼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她索性用力吸了一口薄荷香降降体温,挤出了两只不太明显的酒窝,莞尔道:“呵呵......萧大人好眼力,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对啊,谁不想巴结长信侯府?侯爷对我娘一片痴情,他二人的喜事,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的。而且,有萧大人这样的继兄,我将来还怕谁?继兄,你会护着我的对吧?”
继兄二字实在谈不上好听,恭维中带着揶揄。
萧翼丝毫不想当崔洛的继兄。
崔洛亦然。
她不过是想试试他是什么反应。
萧翼稳如泰山,除却眸光微弱的变化,整个人如同一座石雕,盯着崔洛看了一会,鼻音出气,凉凉一笑:“呵呵.....你......希望有我这样的继兄?”是谁一开始打死不肯唤他一声的?
崔洛道:“怎么?萧大人嫌弃?”
萧翼又挨近了一些,崔洛没有躲让,任由他高挺的鼻梁险些就撞在她脸上了。
却在下一刻,萧翼的左手搭在了崔洛的右手上,小小的手背握在掌心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怎会?!崔家少爷生的如玉似珠,姑娘家都比不上你,我岂会嫌弃?!”
他的确是在试探她吧?
试探什么?
崔洛不甘示弱,腾出的一只手柔柔的搭在了萧翼的那只大掌上,用了同样的力道摁了摁:“当真?那真是太好了,我也觉得萧大人龙章凤姿,乃男儿中的佼佼者,我也甚至喜欢,能得继兄如此,比得了国子监的名额还要高兴。”
少年白皙的脸庞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淡定又坦诚,像是阐述着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蓦的,萧翼脸上的笑意彻底散去了,他瞬间坐直,放开了崔洛的手,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可恶却又动人的脸,过了片刻,他才沉声道:“我给你一次机会,可以让你娘与你爹重归于好。”
半年之前,崔洛或许还有这个打算,但如今她宁愿没有崔范那个爹,婉言道:“多谢萧大人的好意,只不过我更看好长信侯。那样的继父比我十个爹都管用。”重点是,不论什么法子都不太可能制止萧谨严对洛十娘的必得之心了。
崔洛十分怀疑萧翼的法子是否有用。
就算她没有查出是谁去给崔范通风报信,但她怀疑的对象就是萧翼。重点是她总觉得萧翼也是带着记忆重活了。那么他为何没有表现出来?又在掩饰着什么?还是自己疑心病又犯了?!
萧翼也不知道是被她气的,还是车厢内空气不顺畅,耳轮处火辣的一片绯红,若非是交领的中衣遮住了他的脖颈,怕是会一路红到锁骨处。
萧翼的目光一直在崔洛脸上萦绕。同时也才猜测:莫非是我猜错了?她对前世根本一无所知?还是伪装的太真?
二人又是一番互相猜忌,马车内陷入一时的安静。
萧翼原本不过是想给崔洛一点小惩大诫,却是被她一番胡搅难缠给扰乱了心神。
“你这话当真?你娘入了侯府就是萧家的人,那你呢?”萧翼语气加重,像是为了极力证明什么。
崔洛见他坐好,觉得方才的试探可能不太成功,她还没有看出任何的破绽出来。
以萧翼的为人,他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会像第一世那样直接闯入她的净房,那次虽没有真的逼她,但他的确过分了!
崔洛从竹席上缓缓站起来,脚下似突然不稳,整个人不偏不倚就落在了萧翼怀里,她顺手就圈住了萧翼的脖子,眸光含嗔的看着他,乖顺的等着他的反应。
却在一息之间,萧翼提着她的腋/下,就将她重重的抛在了对面的矮几上,疼的崔洛闷声一哼。
不对!
难不成真的是她猜错了.........
“你坐好了!成何体统!”萧翼怒声道,眉目冷对着崔洛。
二人僵持住了,马车停在路面,四下安静无声。半晌之后,萧翼丢下一句话:“我给你三日时限,届时你若不来找我,你娘必定会入侯府,到时候做什么都迟了!”
萧翼言罢,单手持扇撩开轻薄车帘就跳下了马车,背影如风。
守在外面的随从见世子爷俊脸潮红,一声不吭就快步离开了原地。这之后崔洛也下了马车,因着之前动作幅度有些大,她身上衣裳褶皱,下来时反复理了理。
随从狐疑的多看了她一见,只觉这少年面如暖玉,眉如远山青黛,容色脱俗,是那种超脱于性别之上的脱俗。
几位随从面面相觑:“...........”
崔洛当然知道萧翼所说的法子是什么。是使计让杭州高家驱逐了崔范,他无家可归,也只能回京与洛十娘重归于好了。
但洛十娘呢?
她这些年所受的欺骗与背叛就那么算了么?
崔洛回头看了一眼萧翼远去的方向,心态突然放飞,嚷嚷着嗓门道:“萧大人,你的好意恕我不接受!”
众长信侯府的随从:“.........”世子爷到底提出了什么好意?
远处的萧翼:“........”
顾长梅走了过来,下意识的将崔洛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番,问她:“崔洛,萧公子没欺负你吧。”他好像很紧张。
崔洛摇了摇头,迎着东面吹来的暖风深吸了几口气,此刻鼻端甚至还有薄荷的味道:“这倒没有,萧大人是与我说了正事。”
晋江书院今日办了谢师宴,很多国子监的师兄们也过来了,崔洛不太明白萧翼跑这一趟是作何?特意找她谈话?
顾长梅盯着她的眉眼,像是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解疑道:“崔洛,你还不知道吧。萧公子也曾在晋江书院待了几年,只不过他后来直接去了军营历练去了。我还听说,萧公子的八股文章做的极佳,他若是继续科举,未必会输给咱们。”
崔洛:“.......”她对此事还真是从不知情,难怪彼时揭穿她身份时,时常拉着她一道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她堂堂户部郎中竟成了萧翼的私人书童。
崔洛不经意间就想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又在猜测,假如萧翼真的是重生的,他没有理由至今没对她干什么!那么到底是谁在背后屡次帮她度过科考搜身的环节?又是谁将崔范叫了回来?
谢师宴就设在晋江书院附近的酒楼,晋老夫子与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都有参加,秦玉却没有现身。
师兄们有的已经入了翰林院观政,有的还在国子监,入仕的极少有人参筵,这些人多半都给萧翼敬酒。
有些关系走的比较近的师兄,笑道:“萧世子一向酒量似海,听闻百杯不醉,今日却是面色已红,看来还是夫子的窖藏是好酒啊。”
酒馈上所喝的是晋老先生自己采集入秋的露水酿制的秋露白,师兄们这是在奉迎晋老夫子,随意开了一个玩笑。
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
崔洛记得萧翼喝酒从来不会脸红。
他脸红什么?
那会从马车上下来时,他还是好端端的,一派镇定。
崔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却见萧翼如若无事的郎笑了几声,继续与众师兄饮酒谈笑。
酒宴过后,萧翼再也没有找过崔洛的麻烦,这让她很苦恼。
试探似乎根本没有结果,如若不是萧翼,还能是谁呢?!
*
崔洛考中了秀才并不足以震撼到石墩胡同的吴家。
但崔洛能以‘贡监’的身份入国子监进学,这才是让吴家最为忌惮的地方。要知道吴家大公子--吴甄剑是在考取举人之后,又花了数千两银子才好不容易得来的‘例监’名额,也就是捐资入监,二者的性质全然不同。
笼罩在崔家头顶上的阴霾总算得以暂时的云开雾散。
崔范就算入赘他户,崔老太爷也不再惦记着那个儿子了,得嫡孙如此,他百年之后已经有颜面见底下的祖宗了。
崔家这一次办了三日的流水筵,为祈福积善,收容了不少乞丐贫户前来吃酒。
漫天的炮竹声更是响了一整日。
听说崔家办酒席的头一天上午,吴家老太爷又病倒了。
崔洛听说之后,算了算次数,心道这今后吴老爷子还得再接着病上几场。但愿他能多活几年。毕竟崔老爷子格外热衷于办酒席。
来崔家祝贺的都是族中远亲,另有承恩伯府一家。旁的事可能会忽视,但崔洛的科举乃崔家至关重要的大事,故此,承恩伯也给足了崔家的面子,携贵重文房四宝一份,加之白银黄金,场面很足。
顾长梅一直跟在崔洛身边碎碎叨叨,跟她讲了一些国子监的趣闻,就如当初她去晋江书院时,他也是这般热情。
顾长青坐上了千户的位子,又掌东厂刑狱案件审理,无暇分身这种场合,但快至正午时,他却与萧翼一同踏足了崔家的大门。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萧翼以长信侯府的名义高调出礼,排场惊动整条石墩胡同。
镀金边的银狼毫笔,歙砚,松花石砚,颜真卿徐公砚,珍贵玄香等众多罕见的文房用品数件,件件价值不菲,不是有银子就能在市集买到的臻品。
顾长青来祝贺崔洛是常理之事,但萧翼和长信侯府与崔家没有本分关系,充其量只能是几次偶然的碰面。
崔老爷子单独叫了崔洛问话:“你可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洛猜测,是萧谨严吩咐萧翼过来的吧。
萧家人可能骨子里偏于亢奋,行径皆是火速火急。
洛十娘的事情迟早瞒不住,长信侯要续弦,就连皇帝也会知晓,届时还有诰命夫人的头衔.......
崔洛如实道:“不瞒祖父,长信侯已去杭州外祖父家中下了聘书,婚期就定在今年年底。孙儿之前没有告之祖父,也是因着怕祖父接受不了。”
崔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
洛十娘已经与崔范和离了,她不再是崔家的儿媳,今后嫁娶再与崔家无关。
可对方竟是长信侯府!
崔老爷子在书房内踱了几步,反复沉吟之后,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激动,道:“是你爹没那个福气!怨不得旁人!”
崔范都能入赘,洛十娘自然也能改嫁。
崔老爷子对此,已经无话可说。他挑不出任何理由出来反对洛十娘。
何况,长信侯府的门庭,岂是崔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可以在背后非议的。
崔老爷子看向了崔洛:“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崔洛猜测,崔老爷子是担心她也跟着洛十娘去侯府吧。
谁人不想高攀呢!
崔洛却是个例外,她道:“孙儿自然还是留在崔家。娘是娘,我是我,娘将来如何,我都是崔家的子嗣,这一点是不可能更改的。”
闻此言,崔老爷子像是吃了定心丸,“我就知道,你跟你爹不一样!”又是一阵无奈的长叹,谁家的儿媳改嫁,都会让本家面子上过不去。
想起那个爱慕虚荣的崔范,崔老爷子就算想阻止洛十娘改嫁,也没那个脸说出口。
崔洛从老太爷书房里出去,就去了前厅招待宾客。
萧翼给她的三日期限早过,他此番重礼祝贺,也不知道是真心的?还是又想着什么计谋?
出乎崔洛意料之外,萧翼异常的平静。酒席间,只与承恩伯等人对饮了几杯,全程看都没看一眼崔洛。
崔洛:“..........”上次试探过头,他这是.......被‘镇住’了?
*
柳姨娘禁足过后就被放了出来,崔范回来一次,她却连个面都没瞧见。但对她最大的安慰是洛十娘已经离开崔家了。
这一日家中办酒宴,她在后院帮衬着崔老太太招待远亲女眷。因着崔倩最终还是与城东富农萧家结了亲,那边来的宾客也皆由她招呼。
如果洛十娘还在府上,这些事根本轮不到柳姨娘,她一个妾室是没有资格出席酒馈的。然,崔老太太因着崔范的事,落下了心病,身子一直不曾好过。这才由柳姨娘暂且主持中馈。
这一日,柳姨娘穿着宝蓝色宝瓶纹样的妆花褙子,翠蓝马面裙,梳的光滑油亮的圆髻上插了镶宝玉寿星鎏金银簪一支,又恢复了以往花枝招展的装扮。只可惜崔府的人见过洛十娘的容色,如今再看柳姨娘只觉得市井粗俗。
柳姨娘刚绕过夹道,一瘦弱褴褛迎面撞了上来,险些将她头上的簪子撞了下来,此人一看就是府门外流水宴上的乞丐。
柳姨娘只觉浑身晦气,忙不迭的拍了拍褙子上的尘土:“是谁让你进来的!快给我滚出去!”
柳姨娘身边的婆子丫鬟也开始逐人。
少年揉了揉眼,方才也被柳姨娘撞的眼花耳鸣,他许是太饿了,吃了一顿饱饭之后,注意力变的集中,无意中提听到‘崔洛’二字,便趁着小厮招呼宾客入门时,悄悄潜入了府内,想打听清楚。
眼看着婆子开始动手,少年道:“不不.....我不是坏人,我.....是来寻人的!我找.......”
婆子下手没轻没重,少年纤细的臂膀被打的生疼,只得脱口而出:“我找你们家少爷,我是她在桃花村的乡邻!”
柳姨娘是捧高踩低的好手,一个乞丐而已,吩咐下人打一顿扔出去就是了。但这个乞丐不是一般的乞丐,而是来自桃花村。据她所知,洛十娘与崔洛便是从那里来的。
现如今,崔洛就是阖府上下最为尊贵的人,这厢即将入国子监,将来扶摇直上也是有可能的。柳姨娘已经没了洛十娘这个对手,自然一心巴结着崔家唯一的男嗣了。
正思量间,少年已被婆子揪出月门,另有小厮上前帮衬。柳姨娘涂着玫红色口脂的厚唇一扬,笑的不甚雅致:“原来是大少爷的故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带过来。”
婆子小厮一听这少年是崔洛的认识的人,下手也稍轻了些。柳姨娘笑出来褶子,待少年一靠近,细瞅了瞅,发现这少年已是面黄肌瘦。
虽说崔洛刚认祖归宗那会儿同样清瘦,却是生了一张白玉的脸,换上新裳立刻就像富贵人家的孩子。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崔洛与这少年都是桃花村出来,气度全然不一样。莫不是崔洛真是文曲星下凡?
柳姨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我们崔家大少爷很熟么?”
少年自己也不能确定,他囫囵道:“是……是崔洛?真是崔洛?我……我是她旧时好友。”
如果真的是她,他一定能认出来。
柳姨娘捏着帕子捂鼻,那双狭长的眼睛在少年身上细细打量,这之后吩咐下去:“来人,带少爷这位好友先去洗个澡。找身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咱们崔家的客人总不能是个乞丐。
”柳姨娘虽说嘴上鄙夷,但待少年被人带下去,她就理了理发饰,对身边婆子道:“老爷走了,夫人也走了,现在啊……是我柳氏的大好时候。大少爷一直不曾待见我,我这今后还得指望咱们崔家的大少爷,她若发迹,咱们才能更好。走!我得亲自去见大少爷,让她知道那乞丐是我收容下来的。”
婆子点头应道:“少爷宅心仁厚,又只有大小姐一个长姐,今后待姨娘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柳姨娘闭眸一笑,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洛十娘当真愚钝,老爷入赘旁户,她起码还有一个儿子傍身,她竟一走了之了。这不是将一切拱手相让麽!
柳姨娘只觉前途一片大好,一路笑容难掩的往宴席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