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揣心思
还未正式入夏, 西暖阁已经换上了湘妃竹帘, 窗棂是开着的, 可以看见院中苍天的樟木, 清风卷着淡淡的浮香吹了进来, 此处很适宜居住。
长信侯府虽是权势滔天, 但修葺的古朴诗意, 颇有文人雅舍之范。
崔洛彼时在这里小住过几日,但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绝对不能常留的。此处曾是她丧了小命的地方,怎么瞧着都不顺眼。
崔洛站在窗棂边往外看了几眼。这里的布局, 她也相当的熟悉。这时,一美婢端着大漆托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 此女分明是看到了崔洛, 但在靠近屋子时,连忙垂下了眼眸。似乎不敢再多看一眼。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崔洛复而又坐在圆桌前, 美婢走到她跟前, 将托盘上的几碟吃食端了出来。除却一碗白米饭, 两碟子时令的小菜, 另有烤童子鸡一只。
还是整只的那种, 脆皮上烤的金黄油量,配上调好的酱料, 让人垂涎欲滴。
崔洛没出息的咽了咽口水,她饿了, 也馋了。越是压抑着自己不碰油荤, 心里越是惦记着。她反复看过了几眼烤鸡,眼神炽热。
美婢将东西归置好就悄然退了下去,崔洛叫住了她;“你们家世子爷有没有什么特别交代的?”
萧翼不会平白无故对人好。崔洛也并非是以为一顿饭就算是好了,只是她记得头一次跟这人交锋时,她当年已经是举人了。萧谨严为了娶洛十娘,主动自降身份成了崔家的螟蛉之子,崔洛还得喊他一声‘义父’,萧翼既然就成了她的继兄了。
可这位继兄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表面上对她是处处维护,视为嫡亲手足,知道她喜欢吃烤鸡,经常会从酒楼里给她带整只的烤鸡,人前人后都是一副绝佳好继兄的做派。
但暗地里不知道让她吃了多少亏。
他以为她不知情么?
记忆尤深的一次腹泻便是由烤鸡引起的。第一世,萧翼还打算撮合她与军中一位云麾小将军的妹子成婚。要知道那姑娘可是人高马大,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断掌。吓的崔洛恨不能向外谎称自己是断袖。
萧翼在崔洛身上所使的手段层出不穷,最可恨的是,洛十娘等人,连同崔家人也被他给蒙骗了,都道:萧翼是个难得的好继兄!
故此,崔洛不得不处处提防萧翼,就算时隔一世了,可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美婢依旧没有抬眸,恭敬的低垂着漂亮的脸蛋,道:“世子爷没有特别交代,只是吩咐奴婢一会再给您送些茶点,说您是贵客,不可怠慢。”
崔洛:“........真的?”她上前一步,语气不明的又问了一句。
那美婢看着崔洛脚下的布鞋,连连点头。要知道世子爷从不曾带过任何人回府的,而且适才她从回廊处走来,无意瞥见了这位小少爷一眼,容貌清秀至极,眉眼明澈,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故此,美婢更加确信崔洛就是萧翼口中的贵客。
长信侯世子爷怎会与寻常人打交道?想来这位小少爷也是非富即贵的。
崔洛见问不出什么话出来,就让那美婢出去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待门扉彻底关上,崔洛折回圆桌,盯着烤童子鸡又看了一会,她十三了,还不是发育的时候,万一没有控制好,今后去了国子监多有不便。
可到嘴的鸡肉不能就这么弃了,浪费吃食不是一个好习惯,大明百姓挨饿受冻的大有人在,身为今后朝廷肱骨之臣,她不能暴殄天物。有了这个借口,崔洛拿着桌案上的棉巾擦了擦手。
萧翼从晋江书院将她带出来,秦玉是知道的,也有学子们看见,他不可能下/毒/害她。是以,崔洛放下心中戒备,配着一碗白米饭,将鸡腿给吃了。至于.....鸡胸,上面也没多少肉,想想还是算了。
*
萧老太君的院子在整座长信侯府的最南面。
她祖家位于金陵秦淮河边上,已故的萧老将军念及她思乡心切,就将庭院修葺成了江南的风格,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还另外引了清泉进来,滋润了羊肠道上两侧的花花草草,此刻尤为惬意。
萧老太君是正统的金陵名门闺秀,院中一应用度都是极为细致名贵的。单是吃饭所用的汝窑,喝茶的薄胎瓷,南海檀木佛珠......都是有市无价。
萧翼母亲早亡,长信侯又不曾续弦,他跟着萧老太君长大,用度和饮食上也是尤为精细。举手投足之间,自成一派矜贵雅致。所以,就算他是个习武之人,阳刚坚毅依旧透着文人的俊雅。
萧老太君没有让下人分席,萧家就那么几个人,好不容易张氏带着外孙女回京一趟,若要使再分开吃饭就显得太生分了。
张素素一抬眼就能看见萧翼,她所坐的位置,正好与萧翼面对面。
张氏嫁的再好,也抵不过长信侯府的门庭,她自然想让女儿嫁回来。她对侯府知根知底,加之长嫂早故,张素素将来也不用伺候婆母。
这桩亲事已经是无处挑毛病了。
“宋之这么快就弱冠了,我这都来了府上几日,也没见到你人,在皇上身边当差虽不易,你也要注意身子。”张氏笑道,面容和善。
这一点,萧翼倒是随了她,不管是内心如何尔虞我诈,表面上总能伪装的无懈可击。
萧翼也才二十,正当气血阳刚,需要注意什么身体?
客道话说的太过了,就容易失真了。
萧老太君只是淡淡一笑,自己的女儿是什么心思,她当然清楚。不过萧老太君也盼着萧翼与张素素能喜结连理。
一个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嫡孙,一个是外孙女,这二人都是她的心尖肉。要是能成婚的话,再好不过了。
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张素素对萧翼是有那份情义的。
关键就看萧翼的心思了。
萧老太君觉得嫡孙哪里都好,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出色,偏生就是男女之事上让她操碎了心。
萧翼只是淡淡笑了笑,连敷衍都省去了。
饭桌上,萧谨严感觉面子过不去,张氏是他唯一的嫡亲二妹。两人幼时还常在一处玩耍。但后来一个去了军营,一个远嫁了,从此同胞血亲再难相见。
张氏是在表现对萧翼的关心。
萧翼却是不以为然,态度有些冷淡。
萧谨严轻咳了一声:“宋之,你表妹会在京城住一阵子,你若得空,带她四处转转。”
时下男女大防,订了婚或是芳心暗许的少年姑娘们,也只能偷偷的在暗中见上一面,含羞带怯的塞条帕子,送块糕点,就不得了的。今日晋晓悠也是找了询问有关晋老夫子得病之由,才见了崔洛一面,哪里会有男女堂而皇之的一道出游的?!
萧谨严的意思就是当张素素是自家的儿媳了。
张素素的目光是不是往萧翼的方向看过来,美眸含情。张氏与萧老太君眼神交流,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时,萧翼神色如常的放下了筷子,似乎刚才萧谨严的话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他笑容儒雅:“实在不巧,近日公务繁忙,表妹每年都会来京一次,与隔壁几位小姐也算是熟悉了,用不着我带路出去游玩吧。”他拿了湿棉巾擦了手,接着对萧老太君等人道:“祖母,父亲,姑母,我先回院了。眼下正有一桩案子要调查,我院子里关着十分重要的证人,这两天任谁也不得靠近。”
这话就无比奇怪了。
怎样重要的证人,要关在他的院里!
张素素一直没有等到与萧翼的眼神对视,她倒是见过了那个清秀少年,是个孱弱消瘦的模样,看上去对萧翼还很有意见,并不是很配合。
萧翼言罢,就离开了萧老太君的南苑。
张氏明显不太高兴,她好歹也是萧翼的嫡亲姑母,有这样对姑母说话的么?
萧老太君给了萧谨严一些暗示,萧谨严旋即笑了两声,又问及了金陵张家的事,试图化解尴尬。
张氏自然是看出来萧翼并没有看上张素素,好在他也没有自己的心上人,娶谁还不如娶自家表妹。张氏如此一想,道:“本来我打算先回去的,但素素这丫头性子温吞,我还是多留一阵子教教她礼数,大哥没有意见吧?”
萧谨严巴不得张氏留下,兄妹二人也有太久没有说上话了,“二妹尽说浑话,长信侯府你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就怕到时候张家那边会来请人!”
张氏笑了笑,她知道兄长疼她,占着这一点,张素素的婚事就能多几分把握。
*
崔洛不擅作画,就连八股文章也是熬了一世才练就的本事。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唯有天道酬勤方为王道。
门扇被人推开时,她一抬眼就看见萧翼面色不佳的大步走来。或许是她看花眼了,下一刻他的脸色又变了,调侃式的居高临下看着她,问:“画的怎么样了?”
崔洛心系顾长梅的安危,她没有说清楚崔莺莺身上的标志,但她画了两双眼睛,在那眼睛里点上了红痣,仰着脸如实道:“我见过崔莺莺假扮萧大人的样子,那时候她眼睛里有红痣,但是萧大人本人的眼中并没有。而她假扮我的时候,应该同样有这个共同点。所以我猜这就是崔莺莺与众不同的地方。只要记住这个破绽,下回就容易认出她了。”
那日在崔家,萧翼好像一下就辨别出了崔莺莺,一剑刺了她。但崔洛不能笃定萧翼是不是存心的。
萧翼看了桌案上的画纸,眸色眯了眯,是真的画的很丑!若非她提到了眼睛,他根本看不出来画纸上是何物?!
他撩了袍子落坐,见她将托盘上的晚饭都吃的差不多了,惊讶于她的食量。这般能吃,却是不长?还是当真饿了?
“恩.....好,我知道了。”萧翼淡淡道,他坐姿悠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但也没有往下说什么。
崔洛心里打鼓,她并不想与萧翼靠的如此之近,试探性的问:“那我可以走了么?”
萧翼冷笑了一声:“不可以。”她是在故意躲他么?为什么?若说他曾经做过混账的事,那也是因为不知她的身份,后来他已经在补偿了。如今,她没有理由躲他!
崔洛可能有些杯弓蛇影,明知前尘不该去想的,可她没法面对萧翼这张脸,还当作若无其事,又问:“为什么不可以?我将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萧大人,我下月要参加府试。我虽命运不济,出身乡野,好在家中不弃,才得进学科举的机会,这时候正当关键,我必须得回书院。”
萧翼目光直直的盯着她,颇有耐心的等着她说完。
要说起崔洛最为可恶的地方,除却她这张招蜂引蝶的脸,那便是她的嘴了。
怕是从来就没在他面前坦诚相待过吧。
府试?
她会担心府试!
萧翼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半是可怜,半是懵懂的样子,明知她内心此刻是怎么想的,他就是不想如了她的愿。
而且,他不能保证崔莺莺不会找她的麻烦。
萧翼觉得将崔洛关在自己身边才能让他安心,且看着她这般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强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觉得甚是解气。
二人各怀心思,彼此都将对方算计了一番。
萧翼的左手置于桌案上,五指很有规律的来回敲击,声音有力浑厚,好像还挺好听。
“呵呵......府试?崔少爷今年才十三,用不着这么急吧。”萧翼似笑非笑道。
崔洛需要萧翼一个理由,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便道:“那就劳烦萧大人尽快将学子们救出来。哎,如若那妖女一开始没有从崔家逃脱,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
萧翼脸上的淡笑不见了。
敲击桌案的五指同样止了动作。
她是责怪他那日没有尽力而为么?
还是激将法?
转眼天色已黑,月华透过窗棂照了进来,隐隐灼灼的,落了一地斑驳。
美婢走了进来点燃了屋内的蜡烛,视野突然想了起来,彼此都能清晰的看清各自脸上的表情。
“世子爷,您要的书已经送来了。”美婢抵着头,将几本书册陈放在桌案上。
崔洛:“..........”她没想到萧翼早有准备,他是什么时候让人备书的?他是提前就知道自己会找这个借口?还是有心让她好好温习?
肯定是前者!
奸诈!
崔洛一脸霜色的表情,显然取悦了萧翼。他起身,双手朝后,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她:“万一我有事需要找你核实,难道还要特意去一趟书院?崔洛,还是好好看你自己的书吧。你的那些同窗们也一定会救出来。”
丢的朝廷命官家中的子嗣,其中一半人还是独子独孙,麋鹿学堂一听到风声就宣布休学几日,连半个朝堂都给惊动了。皇上对汪直勃然大怒,让顾长青协助其两日之内必须将学子们揪出来。
崔洛如被堵住喉咙,一时间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萧翼了。
这人嘴上说要走了,却还是站在那里,目光如铸。
“那就多谢萧大人了。”崔洛道。她不明白他怎么还不离开?
崔洛移开了视线,当真开始翻阅起了书本,是四书里面的几本,还有一本《天工开物》。
奇怪,他怎会知道她最近在研读这本书?!
萧翼怎会相信崔洛会如此老实的听他的话
她从来就没真心信过他。表面上的服从,内心怕是将他诅咒了千百遍了吧!
萧翼沉吟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桌案上没有吃完的烤鸡上。
以前只爱吃鸡胸铺上的肉,现在倒是反过来了,独独那里的肉是剩下的。
萧翼离开屋子之前,眼前的余光瞥了崔洛一眼,见她面容沉静,五官端凝,仿佛沉浸在书本之中不可自拔。
萧翼唇角一抽,走了屋子。他甚至可以想像此时此刻里面的人又会换了一张怎样的面容?
在他面前假装?还想骗他多少次?!
不过,这回应该恨他了吧!
但总比漠然无视要来的好!
*
学子们被掳的六个时辰之后,汪直与顾长青在城东郊外找到了白莲教的临时窝点。
不过,顾长青怀疑,这是崔莺莺故意留下的线索,不然之前怎会一直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如今有学子们做人质,朝廷也不会轻易对他们出手。
此时,玄月斜挂于空,枯树上有乌鸦啼鸣,场面极为不吉利。
顾长青骑在马背上,身上的飞鱼服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半。在此之前,他命锦衣卫将整个京城郊区差不多翻了一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被掳的学子。
顾长青踢了几下马腹,走到汪直身侧,冷不丁的问他:“汪厂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崔莺莺的目标就是刑部关着那位?”
白莲教在中原根深蒂固,已立世几百年余年,朝中也有他们的细作。原山西布政司就是其中一员。他是被汪直拉下马的,现在正关在刑部,只可惜被抓捕之前,此人咬舌自尽未遂,已经不能开口说话,而且拒绝与朝廷合作,宁愿端了手筋也不欲写下有关白莲教的只言片语。
人是汪直抓的,崔莺莺又与汪直有仇在先。
顾长青不得不多疑。
汪直‘呵呵’的笑了两声,他一贯的好脾气,这个时候也冷声道:“顾大人,难道你还不清楚一开始这桩差事落在杂家头上的原因?杂家以为你与萧侍卫私交甚笃,他伙同顾大人把这个烂摊子推在杂家身上,就是想看着杂家腹背受敌啊。杂家也很冤枉,不过是为了朝廷效力,揭露了反贼的真面目,谁知会惹来这么一个大麻烦。”
顾长青:“.........”他一开始只是觉得白莲教难缠,没有必要花心力去对付,正好萧翼提出来,将差事推给汪直,让他去劳心劳力好了。
原来萧翼早就是有计划的。他知道崔莺莺此番入京如今的目的是为了救人?而正好那白莲教卧底就是汪直所抓?所以那日才将捉拿逆贼的事推到了汪直身上!
萧翼到底想干什么?
汪直与顾长青正在等着与崔莺莺交涉,身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即近,待萧翼出现在火把光亮中时,汪直与顾长青同时看向了他。
“萧侍卫怎么来了?”汪直挑了挑柳叶眉,笑问。
顾长青却是沉默未语。
萧翼道:“汪公公,我是奉皇上旨意而来。”他抬手做了一个动作,少顷。便有人押了一辆囚车过来,里面关押这人正是白莲教的卧底。
这人还活着,却等同于一个废人了,只不过是拖着一口气而已。朝廷一日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无人知道白莲教大费周章将此人救回去是为了什么?还不惜得了罪朝廷众多官员?
汪直又是一阵温如四月暖阳的笑,“呵呵.....难为萧侍卫跑这一趟了。”
他话音刚落,从林子深处出现十来号人,为首之人相貌柔/媚/,雌雄莫辨,与汪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崔莺莺这次扮作了汪直。
萧翼‘呵’了一声:“汪厂公不必介怀,她没你好看。”
顾长青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也附和一句:“假的终归是假的!”
汪直完全没有理会二人的揶揄,笑意如常:“哈哈!是啊,杂家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的。”
崔莺莺骑在一匹棕毛高头大马上,她自然听到了这几人所说的话,好看的一副皮囊此刻也阴郁了。
萧翼之所以每次都能辨别出她,并非是因为她瞳孔中的红痣,而是她身上的味道与崔洛不一样。更重要的是,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待崔莺莺一走进,顾长青冷声道:“妖女!还不速速将人质交出来,若有一人伤了分毫,你休想活着离开京城!”
顾长青态度冷绝。
崔莺莺也不恼,她看了几眼萧翼,美目流转,这之后才与汪直对视,眼神立即就冷了下来:“我要的人,你给我带过来了?”
崔莺莺恨着汪直。
汪直同样恨着她。
汪直看着十几步远处一模一样的自己,他的桃花脸紧绷:“恩!人是带来了。你若不交出人质,你的二师兄恐怕要永远留在京城了。你放心,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而这时,萧翼与顾长青对视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旁人或许看不明,但顾长青经常与萧翼打交道,知道他这人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他大约猜出了萧翼已经着手命人去包抄崔莺莺的后方了。
没有找到学子们之前,谁也不会轻举妄动。
崔莺莺的目光掠过汪直等人,隔着几十丈的距离看了一眼囚车内的人。此人在山西贪墨巨额,又是白莲教的人,先是被关东厂,后又转移到大理寺定案,早就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崔莺莺道:“我怎知那是我要的人!”她这话是对汪直所言。
要说这世上最为狡诈的人,除了师傅之外,那就数他了!
崔莺莺似乎很不信任汪直。
这厢,萧翼与顾长青都没有插手,二人骑在马背上,在一侧静静旁观。
汪直不耐烦的让手底下人拿着火把照亮了囚车内人的脸,方道:“你现在看清楚了?里面坐着的就是你的二师兄!如假包换!”
崔莺莺咬了咬牙,眸露狠色,可能是今日人皮面具贴的不是很服贴,面部表情狰狞。
与汪直互视了几眼之后,她突然抬起手中的箭矢正对着囚车射了过去。
速度之快令人眼花撩乱,但一声闷响从囚车那边传来时,已经为时已晚。
人死了!
众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顾长青凝眉:“.........”所以,崔莺莺不是来救人的,她是来灭口的!
锦衣卫和东厂联手都没有审问出任何线索,她却依然要灭口,这背后到底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顾长青多看了汪直几眼,总觉得他很不简单,甚至是深不可测。
汪直扭头,看了看背后的囚车,又看了看崔莺莺。最后面向萧翼和顾长青,做了一个摊手耸肩的动作。表示自己对这个结果也是没有料到的。
崔莺莺愤然:“汪直,是你害死了二师兄!”
汪直不接受这种诽谤:“我?到底是谁方才下的手?”
崔莺莺的表情实在难以辨别,但嗓音略带哭腔,她举起手对着长空发出了信号,狂笑道:“哈哈!二师兄死了,总得有人陪葬吧!我这次真不打算放了那些公子哥,你们就等着收尸吧!汪直,如果没有你,二师兄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
言罢,又是白莲教惯用的伎俩,顷刻间浓烟四起,呛人心扉。
一片迷雾之中,顾长青准确无误的抓住了萧翼的缰绳:“你的人有把握找到人质么?”他不能让顾长梅出事。
萧翼应了一声:“恩。”
顾长青此刻对萧翼起了疑心。前阵子,是萧翼提议将捉拿白莲教逆贼的差事推给汪直,莫不是他一直在暗中查探?否则怎会这么快就找到了关押人质的具体方位?
这次如果成功解救了人质,汪直会是有功的那个人,萧翼就这么不在乎名利?
他不像是这样人!
五更未到,梅长梅等人陆陆续续在一座破败的庄子里被找到。
都是衣裳完整,没有受到半分迫害。
顾长梅看到顾长青的那一刻,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了,却是堪堪忍住了,他个头高大,已然是个成年男子的体格,就是心智尚且还在十三四岁。
“大哥,崔洛呢?”他开口就问。被掳之后,眼睛一直是被蒙住的,他也看不见周围的人。
顾长青命属下带着他出去,“你先回去吧,崔洛无事!”
这次被掳的人当中还有胡勇,顾长青命人盯紧了胡家,几个时辰之前的确有人去胡家索要赎金,而且数额巨大,高达两万白银。
就算是胡家开了钱庄,这么短时间之内也不能立即凑齐这么多银子,单是搬运也会引起轰动,但胡家照样派人送了钱过来。
顾长青派人跟着胡家的人,也摸到了此处,却没有发现这个地窖,适才领着众人进来的还是萧翼的人。
也就是说,他连这个窝点也查的一清二楚!
而更让顾长青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四处寻找崔莺莺的下落时,发现萧翼和汪直也一同不见了。
*
遍地的绿色麦穗随风摇曳,夜风里除了淡淡青草香,还有明显的血腥味。
汪直与萧翼二人将崔莺莺围困在中间,天边月朗星稀,再过一会就该天明了。
几刻之前的打斗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此刻,唯有风声,乌啼声,呼吸声,循而不绝。
萧翼手上的人//皮/面/具在风中晃了一晃。一切宛若静止。
崔莺莺一手捂着脸,那双美眸里惊现震惊与绝望,片刻之后歇斯利底的叫了出来:“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把我的脸还给我!你把它还给我!我很美,我是天下第一美!”她冲着萧翼叫唤道。
汪直摇了摇头,叹道:“萧侍卫,你下手也太狠了!你难道不知道女人的脸是不能碰的!”
“.........”萧翼也没想到江湖上传闻的‘画皮女’,其实只有半张脸。缺失的半边血肉模糊不清,如万虫啃噬,着实叫人胃中翻腾。
他方才只是想让崔莺莺露出真实的面目,这个女人对他‘不敬’过,杀她是必然。
汪直趁着崔莺莺精神崩溃,突然抖出袖中长剑,倾身而上,将崔莺莺的头颅割了下来。
萧翼见势,忙上前一步,却是已经迟了,他的确想要崔莺莺死,但不是此刻。
萧翼攥紧了拳头,面上淡然:“汪厂公,你我到底是谁下手更狠毒了些!”
汪直走近尸首看了看,确信无疑,才道:“总算是死透了,杂家可以回去交差了。”他打了个哈欠,抱怨道:“杂家得好好补个觉!萧侍卫,这里就交给你了。”
汪直拿了帕子擦剑,身子跃过萧翼时,肩头似有意撞了他一下,冲着他眨了眨桃花眼,道:“对了,萧侍卫,你是从何事起开始的盯着杂家的?”
萧翼未语,片刻也笑了起来:“汪厂公这话从何说起?我萧某人听不懂。”
汪直弃了带血的帕子,将长剑收好,冷哼了一声:“呵呵----听不懂?那算了,杂家一定是记错了。”
汪直缓缓离开了麦地,夜风刮起他的长袍,身后的影子拖的悠长,好像下一刻就要凌空而去了。
*
这一夜,崔洛睡的并不好,她对守门的护院旁敲侧击了好几次,获知萧翼一夜未归。
待到用早饭时,她看见萧翼大步迈入庭院。
这座院子的西暖阁与主屋临近,但通向萧翼屋子的主道并不路经这里。
崔洛没法走出屋子,就站在窗棂边,身子探出去,对萧翼招了招手:“萧大人,晋江书院的学子有下落了么?”
萧翼见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户,眉梢一挑,上辈子还装矜持稳重,这一世读书人的文人清高也不要了?
崔洛发现萧翼身上有血迹,但他又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莫非昨晚打战了一场?
看来是与崔莺莺交锋了。
萧翼走了过来,崔洛当即站好,二人之间隔着一扇打开的窗棂。萧翼斜睨了她一眼:“恩,你今日可以回去了。”
那说明崔莺莺落网了,顾长梅等人获救了!
崔洛喜不自胜,菱角唇,粉中透着樱花/色,笑眯眯谢道:“多谢萧大人,那我真走了?”
萧翼:“........”他没说话,觉得崔洛欢喜雀跃的表情有些刺眼,长腿迈过暖阁,往主屋走去。
走吧走吧!你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
萧翼不知是成心的?还是无意的?他没有给崔洛准备马车,而崔洛自己出来时又是身无分文,要是走回去,怕是要花费一天的时辰。萧翼也不算没有人性,让下人给她牵了一头棕色小毛驴,道:“崔家少爷,我家世子爷说......说您很适合这头驴子,还说这驴子送您了,不必归还。”
崔洛:“!!!”他骑骏马,她却只配骑驴子?
不过,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
如萧翼所想,崔洛放下了所有的清高,骑着小毛驴离开了长信侯府。
下人去萧翼跟前汇报时,如实作答:“世子爷,崔家少爷已经走了。”
萧翼从屏风内走了出来,身上是刚换上的中衣,他手一顿,问:“她没说什么?”
下人回道:“崔家少爷只说多谢世子爷,旁的一概没提。不过,以小人看来,崔家少爷得了驴子甚是高兴。”
萧翼:“........”
这厢,从晨光熹微,直至晌午烈日高照,崔洛才抵达书院。这之后,将小毛驴拴在了后院马房,喂了它一些干草。
从裴子信口中获知,顾长梅等人并没有回书院,而是被各家接回去修养去了,恐怕没有半个月不会进学了。
见崔洛沉思,裴子信宽慰道:“长梅与宗耀都无恙,正好你即将参加府试,他们不在书院,你这阵子也能安心准备。”
崔洛并不是关心这个,只要长梅等人安好就行了,她只是很多事还没理清楚。
寝房内少了顾长梅与王宗耀,显得无比的安静。
裴子信的院试就是今年八月初三,他比崔洛更加紧张。
但崔洛还是提议道:“子信,你看咱两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去看看长梅与宗耀?他二人估计是受惊过度了。”她反正不用担心裴子信考不上。
崔洛以为裴子信会拒绝,他这人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用功读书,没成想一口就应下了:“好,那明日就去吧......王家离着书院近些,你我先去王家一趟。”
崔洛:“.....也行。”她发现裴子信愈发的积极走动同窗之间的关系了。
恩,这是好事!
*
转眼就到了府试的日子。这一年考试安排在了四月初九,当日艳阳高照,屋顶喜鹊扑翅飞舞,一看就是个好兆头。府试设在顺天府,但凡县试已录取的士子均可得以参加,需要连考三场。
内容依旧是八股文章,只是出题规制比县试高了一个层次。八股文章毫不例外,是在四书五经取题,内容必须用古人的语气,绝对不允许自由发挥,而句子的长短、字的繁简、声调高低等也都要相对成文,字数也有限制。掌握好文体的八个有固定格式,基本上不会出问题。
崔洛是县试,府试连着一起考的,她现在的身子骨还未长开,并不担心搜身一事,她没想到轮到这一次搜身时,又碰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县试见过此人,崔洛一眼就认得出来,这一次还是她........
清秀皂隶走到她跟前,隔着薄薄的中衣,轻碰到她的腰时,崔洛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