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惊心
县试的规则是第一场录取者准应府试, 其余各场是否参考听考生自便。
但为了日后院试考过能够顺利进入府学, 崔洛接连五场都考了。进入顶级学府, 更容易遇到将来在朝堂上的同僚。有了一层同窗情谊在, 许多事情会事半功倍。
仕途朝堂不是一个将道义人性的地方, 善与恶没有特定的划清界限。
好人与坏人只是所站的立场不同罢了。在朝堂上不得拉帮结派, 私底下的交情有时候却能帮上大忙。
考完的当日, 崔老爷子让崔洛将所答之题同他说了一遍。老爷子是秀才出身,他以为凭自己的那点学识,还能指点崔洛一二。可当他看完崔洛所写的文章, 老爷子当天晚上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让小人煮了酒,一个人喝了半盅。
七日后放榜, 崔家的小厮于三更天就在衙门口等着了。
崔洛考第一场时心神不定, 答题时忘了藏拙,她本不想这么早就冒尖, 却还是得了县试第一。
当榜单结果传到崔府时, 崔洛自己也懵了一懵:不应该啊。
或许是两前世在科举上用力过猛, 八股文章已经在她脑中根深蒂固, 就如会凫水的人一般, 就算常年不下水,但这个技能却是忘不掉了。
崔老爷子大喜, 崔府已经太久没有这等喜事了,遂交代了各处的庄子和铺子里的管事, 伙计们一应皆有赏钱。另外, 崔老爷子还特意在石墩胡同里点了半日的爆竹。
轰天的声音震耳欲聋,噼里啪啦,到了下午才停息。
五郎是崔洛院里的人,他的赏赐比旁人丰厚,从管事那里领了赏银,兴奋欢喜的在院子里扫地,见崔洛从屋子里出来,一身春装胜雪,浅容淡笑,他微微一愣。
五郎觉得少爷今日格外的好看,五郎不识几个字,找不出词来形容崔洛,只觉得自家少爷就像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一定是文曲星下凡,不然怎会进学几个月就中了县试头一名。
五郎上前:“少爷!少爷,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隔壁的吴家老爷子今个儿犯病了,接连请了两位大夫过来医治呢,小的打听过了,吴老爷子的这里出了问题。”五郎指了指胸口。
心脏病?
崔洛淡笑不语,她哪里不知道祖父故意在吴家大门口放爆竹的用意?虽说她内心深处并不想认崔范那样的爹,但她很喜欢崔老爷子。崔洛刚考过县试,他就把死对头死病了。
崔洛仰头望着远处千万里的浮云,也不知是从哪一世开始,她选择不再循规蹈矩。泯恩仇,报宿愿,反倒让她觉得身心畅快。
人生苦短,何必憋屈。
试问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圣人?!不去主动祸害别人,但总不能任由旁人来祸害自己!
隔壁的吴家不过是个小角色,即便是这样的门户也欺负到了崔家头上来了,冲着吴家放几串炮算什么!也就柳姨娘与崔倩蠢到一定程度,还以为吴家有可能与崔家结亲!
简直是天方夜谭。
吴家是在等着子孙发迹后,跟高门大户攀上姻亲呢。
无论如何,今日老爷子高兴就成了。
他老人家因为崔范忍辱了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
崔洛只是过了县试,过几个月还有府试要考。如果赶的及的话,还能与裴子信等人一同参加今科的院试,届时就能去府学了,怕是届时吴家老爷会气的起不了榻了吧。
崔洛双眸清亮,望着浮云万里发了一会呆,唇角溢出一抹开怀的笑出来。
人生其实可以无比美好,前提是没有那些冤家们!
思及此,崔洛收回了视线,缄默了。
她在回廊下踱步,最终将所有怀疑集聚在两人身上。
一是顾长青,二是萧翼!
她安静的在府上等了几日,却未曾有人上门,亦或是任何提示。对方应该算是帮了她,而且手上权势尚可,否则不可能在衙门里安插自己人。
她目前只能想到萧翼与顾长青,而且他二人皆有这个人脉与实力。
“五郎,去找管家备一份厚礼,几日后是顾家老太太六十大寿,我要去一趟。”
五郎应下:“小的这就去。”
长信侯府现如今与承恩伯府时常走动,顾老太太大寿的话,长信侯八成会去。
她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让洛十娘不去参加酒宴呢?
*
刚入夜,洛十娘的屋子里灯火通明,崔洛一走到回廊上就能听到洛十娘在哼着杭州城有名的小曲儿。
她似乎心情很不错。
崔洛步入内室,见洛十娘正在缝制披风,看着样式与颜色,崔洛问:“娘,这是给长梅做的?”
洛十娘点头,招呼崔洛过去坐。
“洛儿,你怎的来了?我听你祖母说,到了四月,你还要参加今年的府试。这也太快了些,你可别勉强,若是觉得吃力,明年再考也不迟的。”洛十娘笑道,她温和的样子柔美且娇/媚。不是单纯的漂亮好看,而是让人转不开眼的吸引力。
比清秋桂子的秀丽更加夺目。
崔洛挨着洛十娘坐下,小脸上没什么喜悦,她长叹了一口气:“唉........”
洛十娘还有些不太习惯,崔洛从未在她面前这般过,寻常只有她在崔洛跟前唉声叹气,洛十娘便问:“洛儿,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崔洛并未开口说话,又是一阵叹气:“娘,您有所不知。这一次考了头一名并不是我的功劳,是爹!真的是爹!我昨个儿还梦见他了。所以啊,那日娘的祈求,爹应该都听到了,但是......”
洛十娘手头的针线陡然之间落了下来,美眸直直盯着崔洛的唇,恨不能用手去拔,让她多说几句:“你......你梦见你爹怎么了?”
这个时代的妇人对鬼神之说多半都是坚信不移,洛十娘更是如此,对崔范多年的思念全都寄托在来生还能见面的梦幻里。
崔洛蹙着秀眉,挤不出泪珠子,却是一直不眨眼,好让眸底看上去微微湿润,情至三分,就已经很逼真了,她道:“爹说,他还会保佑我科举,只是......他一人毕竟精力有限,这一次还得靠娘才行。”
洛十娘一愣,她除了会做豆腐和衣裳,其他什么也不会了。
“我?洛儿,娘能做什么,你只管说。”洛十娘除了需要别人之外,也渴望被人需要。当初崔范离开她,几乎连吃饭都成问题。崔范一个大男人任何事都不会做,家中一切皆依靠洛十娘,即便是那样,她还将自己活成了一朵牡丹娇花。
崔洛感激的眨了眨眼,“娘,儿子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其实也不难,爹在梦里说了,只要您闭门不出,念佛七日即刻。不过........过几天是顾老太太的生辰,您怕是不能去了。”
洛十娘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她虽然不识字,但她这阵子跟着崔老太太在小佛堂里礼佛,像《金刚经》便可念上了。
“洛儿,你放心,娘本来就不想去顾家,那些妇人也看不惯娘出身贫贱。娘明日就跟你祖母说身子不适,留在家中修养礼佛,你祖母近日待娘可好了,不会不同意的。”洛十娘骄傲一笑,觉得自己这个儿媳妇当的越来越成功。婆母非但不苛责,还一心待她好。简直视如亲女,比她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要疼她。
崔洛就喜欢洛十娘爽快的性子,她道:“娘!那儿子就全靠您了。”
洛十娘觉得自己高大了几分,能帮上崔洛的忙,她比谁都高兴。
崔洛有些心虚,想借故离开,洛十娘又问她:“洛儿.....你爹......他还说了其他什么了?有没有提到我?”
崔洛:“..........”欺骗老实人真的不是滋味,而且这样的理由,洛十娘她也信了?!不知为何,崔洛有些心疼她,道:“爹说,他在那边一切安好,让您也好好过日子。”
这个回答有些朦胧又模糊,洛十娘听后既高兴,却也失落,待她回过神,崔洛已经离开了她的屋子。
*
三日后,承恩伯府。
崔洛与祖母一同过来给顾家老太太贺寿。
顾长梅早就在等着她了,见到崔洛就拉着她远离了筵席处。
这一天,顾家宾客盈门,前来贺寿的大小官员比比皆是。崔洛被顾长梅拉到后园子,“崔洛,你考过县试了?秦先生当着所有人夸了你呢。”
崔洛:“........夸我什么?”被秦玉夸了?她有些排斥!秦玉的话总让人分不清真假。
顾长梅笑道:“当然是因为你中了头榜。咱们书院除了你之外,就只有子信在县试时是第一名。”
崔洛环视了四周,她今天跑一趟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她问:“对了,表哥可在府上?”
顾长青表面清冷,实则极为孝顺,顾家老太太生辰,他不可能不在府上。而且八面玲珑的萧翼也极有可能会出现。
今天是她试探他二人的大好时机,到底是谁看出了她的女儿身,还在暗中帮了她?崔洛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
将宿敌培养成盟友才是智慧之人应该做的!
顾长梅感觉崔洛没有将他放在心上,反倒惦记着他大哥,他心里有些不太痛快。
俊美的脸说变就变了,“我大哥他那人......其实真的很无趣,我带你去认识几位公子哥,他们很会玩的。”
崔洛:“.........”当初是谁说顾长青是个热情的人来着?
二人沿着夹道往前院走,就在转过月洞门时,崔洛却见那两人竟然同时出现了,而且此刻正迎面走来。
崔洛知道想试探这两人的难度很大,不过既然已经碰见了,她不会临阵脱逃。
崔洛步子站定,她的视线先在萧翼与顾长青脸上来回看了一遍,甚至于直接与二人眼神交流,好不避让。至于他二人能不能领悟其中意思,崔洛就不确定了。
“表哥,萧大人,这么巧啊。”这是崔洛第一次主动打招呼,连那抹半分稚嫩,半分狡黠的笑意也是自然又和善的。
顾长青微愣,没有作答;萧翼剑眉微不可见的一挑,只是一笑而过,便没有再留意崔洛,二人都将她视作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子。
崔洛:“..........”是她猜错了?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长青很少会多此一举的热心‘帮’人;而萧翼呢?崔洛记得他彼时发现自己的身份之后,那些可恶到了极点的行径,与此刻的漠然截然不同。
难道还有第三个人?
顾长青走了过来,对顾长梅道:“没事休要乱跑,今日是祖母大寿,你给我安份一点。”
顾长梅那个委屈啊,他都干什么了?
顾长青言罢,与萧翼二人从夹道信步而走,两人背影皆是伟岸俊挺,墨发玉冠,锦袍华服........肩并肩,一路浅谈,一个说的认真,另一个听的很入神,画面诡异的和谐。
“崔洛?你在看什么?”顾长梅打乱了崔洛的思路。
崔洛还在云里雾里,每一世都有突发其然的事情发生。她就算知道过和将来,也不可能掌控全局。比方说此刻,她就是一个失败者。
或许正有人在暗中窥视她的一举一动,她却全然不知。
“没什么!对了,长梅,你近日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崔洛借机打听。
顾长梅听到‘闲言碎语’四个字,当即来了兴致,从某位大人家中的美妾说到顾贵妃身边的美婢,打开了话匣子,止都止不住。
崔洛:“长梅!呵呵,走吧,咱们去前院吃酒。”崔洛立即止住了他的话。
顾长梅这时却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几日不在书院,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晋小姐她闹着绝食了!”
崔洛并不感兴趣,吃午饭期间,却是硬生生被顾长梅给灌输了进去。
原来晋许两家那日相看,晋晓悠自己并不知情,她对许墨没有儿女心思,想嫁一个彻彻底底,不染官场是非的人。故此,才闹着绝食,不同意订婚。
至于,结果如何了,崔洛暂时没有问,想来不需要她特意打听,过几日去了书院肯定能听到消息。
从前院出来,崔洛趁着顾长梅与几位贵公子谈话期间,再一次来到顾长青所居的院子。
果不其然,萧翼也在。
崔洛带着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走了过去,“上回还没来得及感谢二位,若无二位,崔家怕是要遭了贼人的毒手了,表哥和萧公子果真都是奇谋善虑的奇人。”
崔洛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白的发亮。
她在悄然注意着二人。
此刻,萧翼低垂着眼眸,手里捧着茶盏,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神色悠闲,不像是知道她是女儿家的样子。
她又瞄了一眼顾长青,他也正看着她,疑惑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逝之后,顾长青只是淡淡道:“那是公事,你不必谢。”而且,怎么看着这小子也不是诚心来道谢的?!
顾长青没有闲功夫和一个‘孩子’说话,单是顾长梅已经让他很不耐烦了,他对崔洛没有教导的义务。
崔洛:“.........”她一时间什么也没看出来。
几世为人,她练就的最大本事除了写八股文之外,就只剩下厚脸皮了。
崔洛顺着石杌坐下,她体格很小,坐在那里显得幼小又无辜。一双墨玉眼大而灵动,无比纯真的模样。
顾长青都无法像对待顾长梅那样,叱责她几句。
他与萧翼还有要事相谈,这小子一屁股就坐在了这里作何?
“行了!我都知道了!”顾长青腮帮子鼓动,言罢,那双桃花眼瞪了崔洛一眼。
他的眼睛与顾长梅生的一样,但顾长梅的双目给人的感觉是潋滟的。同样的一双眼睛,顾长青却只能给人警惕之感。
他.......真的都知道了。
崔洛内心一凛,脸上又挤出两只不太明显的酒窝,顾长青这算是承认在县试时帮过她了?他知道她是姑娘家了?
拉拢顾长青......应该不难,两家最起码还有一层姻亲关系。
崔洛突然有些庆幸。
幸好知情人不是萧翼!
她正欢喜时,顾长青却终于叱责道:“你这次考了头一名对吧!不过只是县试而已,休要过于娇纵!”
“.......”崔洛又是一凛,他以为自己是在卖弄这次的科考成绩?
不是他?!
崔洛又看向了萧翼笑了笑。
说实话,崔洛很少会对萧翼笑。前两世几乎皆是与他不死不休了。
萧翼放下了杯盏,葳蕤的五官沉静到了极点,就好像崔洛压根不在此处,他对顾长青道:“长青,今日就这样吧。老夫人生辰,你也该多花些功夫陪陪她老人家。我先回去了。那件事改日再谈。”
崔洛:“.........”也不是他?!
以萧翼的为人,如果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怕是早就找上门了吧!
试探计划以失败而告终,但崔洛没有彻底排除萧翼和顾长青知情的可能性。
她且等着,总有一天那人会以某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而且今日的时间太短,只要有机会碰见他们二人,她还是要继续试探。
不怕有危机,就怕危机来的时候,她尚未准备。
*
三月三,上巳节。
上次问学大赛,晋江书院拔得头筹,崔洛,顾长梅,王宗耀与裴子信四人皆有资格参加一年一度的聚奎堂雅集。
说起这个‘雅集’,在大明也是颇受文人骚客们所钟爱的。
在明代,翰林雅集有“节会唱和”,一般都是由文渊阁大学士主持。会在北京城南择一片幽静地方聚会。酒酣之后,分韵赋诗。翰林聚会最有名的当数“三杨”主政时期的杏林园雅集。
总之,能参加这等高级集会的人都是京城的名流人士,而且必定文采超绝。据说就连相貌也在考量范围之内,太过粗鄙丑陋之人是会被拒之门外的。
这一日,云集在聚奎堂的都是学富五车,文辞博敏且相貌堂堂之人。
崔洛等人在聚奎堂外面的小径就开始弃车信步。
除却崔洛之外,他们三人都换上了簇新的春装,就连裴子信也是穿着一件新做的粗布斓裳。
不像是来参加雅集,倒像是来相看的。
“你们知道么,上次詹事府被烧,文渊阁大学士至今昏迷不醒,这一次雅集是由太子的老师亲自主持,太子也会来!”王宗耀又开始宣布他的小道消息。
崔洛静静的听着,心里头开始盘算。
按着年份,太子朱明辰的老师,应该已经轮到沐白了吧?沐白从翰林院出来就直接去了詹事府,从太子的侍读做起。好像自从文渊阁大学士昏迷之后,他就开始发迹了。
老白啊!
又要见到你了?
崔洛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沐白,当日在元宵节灯谜擂台上,是她赢了他的银子。
沐白这人哪里都好,唯一的致命缺点就是记仇,而且他的脑子里压根就没有‘原谅’二字。一日结仇,终生都在复仇。
太子不喜读书,今天也要来么?
崔洛几人往前走了几步,跃过丛密的竹林,里面别有洞天,沿途有溪水潺流。不一会就能看见一座挹翠华庭。
此处就是聚奎堂,庭院大门外的匾额上的烫金大字还是张首辅亲手所写,恢弘大气,运笔强而有力。单是看字就能想象出此人有多么野心勃勃。否则将来也不会做出谋反篡位之事。
此乃后话。
步入聚奎堂,崔洛第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最为醒目的那一人----沐白。
此刻的他羽扇纶巾,雄姿英发,与元宵那日的银面男子全然不同。
水榭亭台下,朱明辰正在与一位大人对弈,三三两两的文人已经开始赋诗了。
崔洛几人年纪尚小,虽有帖子,但几乎没有人将他们四人放在眼里。
不过,没多时,就有人开始议论起了“灯谜少年”。
原来自那日元宵夜之后,崔洛就得了一个称号,因为她猜对所有灯谜所用的时间曾无人达到,京城百姓便给她取了这么一个外号。
只是,无人知道“灯谜少年”究竟是谁。
崔洛几人完全处于被人无视的状态,而且来者皆是官员,甚至还有三品以上的大员,就是平时咋咋呼呼的顾长梅,今天也是格外的安静。他端坐着,双手至于膝上,十分乖巧的模样。
崔洛:“.........”难得!
裴子信与王宗耀亦然,崔洛却在不停的搜罗着熟悉的面孔,或许除了朱明辰与沐白之外,她还能认出旁人。
这时,一身着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的男子款步而来,他手持折扇,风姿飘然,相貌出众。
是萧翼!
崔洛正好也想碰见他,上回没瞧出什么端倪,今日也算是时机。
她的目光追随着萧翼。终于。萧翼也看见她了,他朝着这边看了过来,眼底显然流露了一丝诧异,但很快就被他掩盖。
他冲她笑了笑。
是那种勾/魂/魅/惑的笑。
崔洛:“..........”不对!
这不该是萧翼的眼神,她与他打了两辈子的交道,深知萧翼的眼神永远也不会是飘忽不定的。
待此人走近时,他还在与崔洛对视,那唇角的笑意像刻在了上面,猛然间,崔洛在他眼底看到了什么。
红......红痣!
画皮女?崔莺莺!
崔洛心头猛然间一震,崔莺莺见过萧翼和崔洛,她今日来这种场合,肯定会装成萧翼的样子。
顾长梅总算是见到了熟人,张口就道:“萧公子,你也来了!快请坐!”
崔洛此刻在寻思崔莺莺此行的目的,白莲教与朝廷向来不合,她来雅集作何?
警觉使然,崔洛往水榭的方向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
是为了太子而来吧?!
崔莺莺颇为感兴趣的多看了崔洛两眼,毕竟是她曾今假扮过的人,她在崔洛身侧落座,笑道:“崔少爷,好久不见了啊。”
崔洛的确有几日没有见到萧翼了,但她却谎称笑道:“萧大人,你我不是昨日才见的?怎是好久没见?”
崔莺莺:“.........”行走江湖多年,也有失足的时候!
崔洛与崔莺莺之间不过几寸的距离,只要她出手,崔洛必死无疑。
崔洛不动声色的起身,远离了崔莺莺十几步远。她在想到底该向谁通风报信?谁又会信她?就算是太子也不可能直接对长信侯府的世子爷动手!
崔莺莺朗声笑了几句,声音听上去就是萧翼本人。但语气显得轻浮。旁人或许察觉不到,却躲不了崔洛的眼睛。
崔洛双眸晶亮,认真的看着崔莺莺,像是等着她答复。
崔盈盈又是一阵朗笑,“我许是记错了。”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骚动,隔着一条清池便可见东厂的人走了过来,为首之人身着大红色石湖绸素面直裰,面容妖冶,随着他的走近,视野之内就像是下了一场纷飞的桃花雨。不论在是什么地方看到他,他每次一出场都会给人这种错觉。
汪直!
崔洛内心微微一喜。
汪直十六岁得势,现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权势骇人,手段诡谲,性情却是极好的。走到哪里都是笑若桃花,表面待人随和,最喜欢给人取外号。重点是,他与崔莺莺曾为同门师姐弟。而且关系很不融洽。
崔洛只知道,汪直之所以成了阉人,都是拜崔莺莺所赐。至于崔莺莺到底对汪直做了什么,崔洛拒绝自己脑补。
沐白很不喜欢汪直,见汪直带人前来,走上前就硬声道:“汪公公!你怎么来了?你不知这里是何处?聚奎堂的规矩是‘唯阉人与狗不得进入’,汪公公不识字?这几年翰林院拨了不少庶吉士去东厂授课,汪公公若是太闲,也该去听听课。”
在大明,太监也不好当的,太监进学乃为常事。
沐白人不坏,却是毒舌,日常与汪直斗嘴,二人常年不合。
这都纠缠了几生几世了,如今还是不曾消停。
崔洛知道崔莺莺的克星就是汪直,她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与崔莺莺保持了一定了的距离。
这厢,无论沐白如何侮/辱,汪直还是那副三月桃花的笑意,“呵呵.....老白啊,你肝火甚重,近日可是府上又添了美妾了?”
沐白家中底蕴丰厚,却是等到弱冠那年考上了举人才娶妻,曾今还闹过天大的笑话。别看他长的清俊,身高体健,他对房事一无所知,婚后几年不曾与夫人通房。后来沐夫人闹着和离,这件事才得以揭开。
沐家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沐白开了窍,后来每隔一年就有新人进门,而且各个美貌如花,能生会养。
沐白看着年轻,却已经二十六七了,膝下儿女成群,是朝廷官员当中,子嗣最多的一个。据传,他后院妻妾每年皆有人给他生下孩子的。
所以说,不开荤则已,这一开便根本停不下来!
汪直适才这话分明是拿着沐白曾经的不堪羞辱他。
沐白岂会罢休?那几年是他一辈子当中最大的污点。想当年他一心为了科举,家中从来没有在他房里安排人,他也曾在书院里听其他同窗说过荤段子,但没有实际操作过,妻子又是个本分老实的,否则也不会等了两年才提出来。谁知道会闹出那样的乌龙?!
沐白沉了脸:“汪公公是嫉妒我了?可惜有些人一辈子也没那个艳福!”
汪直依旧不为所动,笑道:“老白啊!杂家今日可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是自己让开呢?还是杂家动手?”
汪直会武功,沐白不过一介书生,加之汪直身后还带着一队东厂的人马,武力值没有可比性。
沐白气的攥了攥拳头,但他还能说什么!他是太子的老师无疑,但太子不止他一个老师。汪直还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简心腹呢!
论后台,依旧没有可比性。
汪直的一只手搭在了沐白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老白,听杂家的话没错,女/色误/人矣,想你曾今也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我却听说上次元宵节,你输给了一个少年?”
沐白脸色都青了。
他那日带了面具,无人知道他输过的事,汪直今天却是将他置于了最为尴尬的境地。旁人可能以为输了一场游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可他是状元,而且对方还只是一个孩子!
沐白站在树荫下,长袍随风飘逸,但他此刻周身的气质与潇洒搭不上任何干系。他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这厢,汪直领着一众人朝着这边走来,崔洛一方面不想跟他靠近,另一方面也希望他尽快将崔莺莺抓走。
沐白好歹得了一个‘老白’的外号,崔洛呢?只因长的白,就被汪直叫做‘小白’,而且拜他所赐,全朝堂上的官员私底下都这么喊她!到了最后,人人只记得‘小白’,却不怎么提及‘崔洛’二字。她直接怀疑每一次死后,墓志铭上写的是什么名字?!最可恨的是一听到萧翼这么喊,她浑身都腾起鸡皮疙瘩。
眼看着汪直从身边走过,而且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崔莺莺的存在。崔洛发现崔莺莺用了折扇挡住了脸,分明是心虚了。所以说,她真的畏惧汪直。
这时,崔洛道:“萧大人,您这把扇子跟之前用的不同,是换了新的?”
萧翼的扇子并不是普通的折扇,旁人或许不知,但崔洛知道,汪直......或许也知道。
那把扇子是高人打造,看着是一把折扇,其实是暗器,萧翼从来都是扇不离身,且剑不离身。他是御前侍卫,帝王钦允他携剑侍驾。
让萧翼换扇子,那几乎没有可能。
崔洛这话让汪直陡然之间止了步,他是何等人物?!没有给崔莺莺任何回旋的余地,当即就去制服她,而与此同时,东厂其他人也上前围困。
崔洛自然不能留在原地,她这次算是出卖了崔莺莺,哪怕东厂的人在此,她也不会留下来,让崔莺莺有任何伤害她的机会。
崔洛趁着打斗,喊了顾长梅,王宗耀,以及裴子信往外跑。
王宗耀心细,他看着崔洛提着袍子就一路小跑的样子,惊讶了。
崔洛看着瘦弱纤细,跑起来还真是挺快,从背影看上去,那把小细腰也太灵活了,一溜烟的就不见人影了。
不过,东厂的人怎么和萧翼打起来了?
除了崔洛之外,其余三人都是一脸懵,而且今日似乎运气不太好,没有遇见指点他们的鸿儒,却是遇见了汪直。
就算汪直表面再怎么和颜悦色,寻常人也不想看见他。
但凡与锦衣卫和东厂有关联的都是什么好事。
崔洛在竹林子里站了小片刻,顾长梅等人才跑了过来。
三人齐刷刷的盯着她看,那眼神都是同一个意思。
裴子信疑惑的问:“崔洛,咱们跑什么?适才不是萧大人么?怎么他也会犯事?”
顾长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萧翼做了什么,一时间也无人敢动他吧。要知道萧家背后可是二十万大军啊!哪一位皇子权贵不都是巴望着想拉拢他!
崔洛还在喘气,竹林子里很阴凉,吸进的气让她的肺部不是很舒服,她真的是拿着生命在自我保护。
王宗耀走了过来,大手在她后背替她顺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崔洛的决定是对的,咱们这些人还是不要跟朝堂上的事扯上一点关系的好,你们忘了上回胡勇差一点就被冤枉的了?!”
裴子信与顾长梅纷纷沉默,但好奇心犹在。
他们四人是带着帖子来的,就这样直接走了怕是有欠妥当,就在林子里找了个有石桌的地方坐下,等待聚奎堂里面的动静。
不出三刻,就有身着东厂服侍的人走了过来,:“你们几人,跟我过来!厂公有话要问!”
四人面面相觑,他们之前一直在跟‘萧翼’说话,汪直要找他们几人问话,也说得通。
崔洛等人被人又领入了聚奎堂,这个时候,里面的打斗已经停止了。
汪直坐在藤椅上,一身红袍灼人眼眸,他额头溢出了细汗,春/日下显得肌肤健康光泽。
他在四人身上打量了一圈,举起了他的兰花指,冲着崔洛道:“你!上前一步。”
崔洛此刻只能依着他,她老实的上前,低垂着眼眸,视线盯着青石的地面,就闻汪直道:“恩....生的真白,叫什么名字?”
崔洛:“....小人姓崔,名洛,大兴钱庄人士。”她不明白汪直问她的名字作何?她如今不过是个无名小辈。
汪直又问:“你们几个方才一直在跟那位‘萧翼’说话?都说了什么?一个字不许落下,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给杂家听。”
崔洛几人很配合的演绎了一遍。
汪直却闭上了眼,像是在思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