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如此
崔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是没见过杀戮。
当初她也亲手杀过人, 即便到了如今, 也无法做到眼睁睁的看着认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始终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权谋。
试着心狠过, 却终究迈不过自己的那道坎。
今日法华寺的人奇多, 崔洛的声音没有任何的穿透力, 就那样消散在了冷风里。
也不知道是秦玉耳力过人, 还是她本就警觉。
当那劲装男子手中的短刀刺向秦玉的后背下方时,她随即转身,一边闪过, 一边用手去挡,速度极快。
崔洛看的惊心动魄,一侧的裴子信亦然。
二人正僵住时, 慌乱已经引起, 那杀手见势不妙,招招致命的往秦玉身上砍。
秦玉在军营多年, 没有专门练过武艺, 却是会一些防身的拳脚功夫, 但挡过几下之后明显力不从心, 手腕被短刀划破, 瞬间鲜血直流。
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她伤的不轻。杀手是有备而来, 非取她的命不可。
晋江书院的小厮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将秦玉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 法华寺另有高僧现身。
那刺客就在被众人围困时,突然持刀自刎了。
这是......绝密任务么?
秦玉不过是书院里的先生,怎会让人如此劳师动众的加害于她?
而且对方好像是对秦玉的行踪了如指掌,若非是事先计划,那便是熟人?
崔洛心头涌上疑惑,与此同时,也是一阵后怕,大厅观众之下对晋江书院的夫子动手,这到底是什么人?
秦玉的名声满京城皆知,又是缙王的故人......幕后之人到底有多大的背景?敢对她下死手?
书院的学子纷纷放下施粥的长柄木勺,关键时候,一个个都是极力拥护秦玉,别说是晋江书院的夫子了,哪怕是晋江书院养的一只鸟儿,出门外在,也是格外相护。
隔着几人远的距离,秦玉却独独叫了崔洛:“你,过来!”
崔洛心头了然,适才,秦先生估计是听到她的提醒了。
崔洛走了过去,从怀里掏了帕子给她将手掌上的伤口包扎,但由于伤口太深,帕子根本止不住血,看看着流出的鲜红呈现暗紫色,崔洛又是一凌:“不好!可能凶器上有毒!”
对方果然是想置她于死地!
崔洛话音一落,晋老夫子当即命人将秦玉先送回去,此外晋老太太和晋晓悠没有在法华寺久留,崔洛被秦玉叫上了,也一同上了回程的马车。
晋老太太和晋晓悠是女眷,秦玉也是个女子,若非秦玉点名让崔洛跟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这几人挤一辆马车。
不过,这时候,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崔洛在身上的袍子上扯下一块细步,握着秦玉的手腕,将她的腕臂系住,只盼着毒素能够稍微缓解。
秦玉面容极淡,苍白的脸上却是带笑的,仿佛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她道:“你跟谁学的?倒是有两下子。”
崔洛处理好秦玉的伤口,老实作答,和聪明人耍心眼是很愚蠢的行为,反而会让人一眼就看出端倪出来,“之前跟我娘在杭州生活过几年,有一次我被毒蛇咬伤,我娘就是这么做的。”
崔洛的身份与书院其他学子相比,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
秦玉身为书院的先生,自然也知道崔洛的底细。
晋晓悠不由得多看了崔洛几眼,上回去找胡勇算账时,她已经见过崔洛了。说实话,她对崔洛的印象还算深刻,毕竟这个年纪能做到如此淡定自若的人极少。且崔洛眸子里总有一股旁人看不懂的清高,但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相反的,会让人觉得此人如莲花不染俗尘。
总之就是与旁人不太一样。
晋老太太是个吃斋礼佛之人,见不得血腥,闭上了双眸,撵着手中的海南紫檀木珠串,口中念着金刚经。
晋晓悠这时问了一句:“刚才我好像听见是你提醒了秦先生,你是怎么知道那人来杀秦先生的。”
美人的声音如雨打青瓷,十四岁的年纪,正是青葱年华时,崔洛庆幸自己不是个男子。
她当然不能说是凭着本能,她自己也曾被暗杀过多次,这种事凭着感觉也能知道,她道:“我看见那杀手露出的短刀,佛庙之地怎会有人持刀呢?所以便就笃定了,没想到会是真的。”
一言至此,秦玉也多看了崔洛几眼,今日若无崔洛,她怕是已经成了刀下鬼了。
毒入内腹,无药可医。
晋晓悠‘哦’了一声,她在深闺之中,读了不少游记之类的书册,也看过古籍,与寻常只会绣花的千金大小姐不同,此刻对崔洛多留了一份心。
到了书院,崔洛搀扶秦玉去了她所居的院子,是在晋府内,而非书院。是一座独立于内宅之外的小院,内设很幽静,就在晋府的西北方位。
秦玉的寝房更是别具一格,墙壁上除却挂了山水风景的丹青画册之外,另挂了画有大明边陲的地图数幅。
崔洛微微惊讶。
秦玉的胆子也太大了。
她如今又非军中之人,擅自私藏边陲地图,不怕背上‘细作’的罪名么?
时间紧迫,崔洛自然不会细问,她将秦玉扶在榻上,转身就去喊书院里的郎中。
却在这时,门扉被人拉开,一阵寒风从西北角灌了进来,吹的崔洛鼻头一阵酸楚冰寒。
入眼竟是那日在东华门见过的一张熟悉的面容。
缙王!
秦玉的院子虽然不在晋宅的后院,但好歹也是女儿家的所居的地方,他一个外男就这般堂而皇之的闯进来,真的合适么?
崔洛站在原地,犯了难!
她是当作什么也没看见?还是老实的退出屋子,给二人制造机会?
不过,随着缙王所带来的人手,崔洛就放下了戒备,因为除了缙王之外,还有郎中和婆子几人,看架势是已经获知了秦玉受伤一事。
这也太快了!
马车从法华寺赶到晋江书院,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那么缙王应该是骑马来的,否则不可能此刻就出现在书院里头。
“快去医治!”缙王吩咐了身后的郎中一声,言罢,视线才落在崔洛身上,竟有种古怪的敌对感。
崔洛唇角微动,缙王该不会觉得她是个‘男儿身’,不该出现在秦玉的屋子里吧。
崔洛便要告辞:“先生,您若没有旁的吩咐,学生先出去一趟。”
崔洛转身就要走,秦玉却叫住了她:“站住!你是我的得意门生,老师受了伤,你不该在一旁伺候着?”
秦先生语气严厉时,真有几分慎人。
不过,崔洛真正担心的人不是秦玉,而是缙王,看着他的眼神,很不善啊。
再者,徐夫子才是她的恩师呀!
崔洛心中懊恼,人还是老实的走了过去,在没考上秀才之前,得罪了秦玉会给她惹来不少麻烦。
崔洛走到脚踏边,见郎中打开药箱给秦玉治伤,她干站着也觉得变扭,就从婆子手里接过棉巾,要给秦玉擦拭手腕处的血。
崔洛没有抬头,也知道缙王此时正俊脸微沉的看着这一幕。
郎中处理好伤口,道:“幸好事先做了防备,毒并没有入脏,秦先生好生修养半月,伤口处便可结痂。眼下容易生冻疮,还望秦先生切记要留意,伤口处莫要沾水。”
郎中话音一落,缙王道:“我给你留两个婆子伺候,你没有痊愈之前,不得将人驱走!”
这时,秦玉才抬眸看着缙王,笑的很清脆:“呵呵.....王爷,您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属下了!您没有权利干涉我。”
缙王又上前一步,投下的影子盖住了眼前的视线,崔洛站在二人之间,备受煎熬。
她知道秦玉是故意将她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挡住缙王吧?可秦玉不是喜欢他的么?否则那日在东华门外,也不会主动去见他。
这怎么又闹上了?!
缙王看着榻上的人,喉结滚动了几下,嗓音也不由自主的降低了几分:“我也是为了你好!”
秦玉这般的女子,怎会吃这一套?她随即就回了缙王一句:“为了我好?王爷如何知道这就是对我好了?您不是我,您又怎知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缙王突然失语。
崔洛有些待不下去了。
她已经听闻了秦玉的各种传闻,知道秦玉做事素来没有章法,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否则怎会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她和缙王就‘争执’上了?
从二人的谈话中,崔洛仿佛探知到了某些她不该知道的东西。
沉默........
内室突然就陷入一阵骇人的沉默。
崔洛很想逃离。
不知过了多久,缙王终于开了口:“你先出去!”这话是对崔洛而言的。
闻此言,崔洛只觉如释重负,秦玉在书院的地位再怎么稳固,说话的份量也抵不上缙王,他毕竟是皇帝的亲弟弟。没有兵权在身,照样是皇家人。
秦玉这一次没有再说话,崔洛得了机会,两条小长腿,使了劲的往外走。
与此同时,郎中和婆子也被支了出来。
崔洛权当什么也不知道,从秦先生的屋子里出来,就打算回书院那头。未至垂花门就碰见了晋晓悠。
确切的说,是她在等着崔洛。
“今日的事,你都看到了?秦先生不容易,你不要往外说一个字,听见了么?”晋晓悠道。
崔洛点头应下:“那是自然,我明白的。”
晋晓悠还想跟崔洛说两句话,却见崔洛已经绕过夹道,从花圃处走向垂花门。难道崔洛就不好奇,她一个姑娘家为何要管秦玉的事?
其实,崔洛这是在故意避让着她。
蓦的,晋晓悠对崔洛又起了一层好感。
她以为崔洛是为了顾及她的名声,这才有意疏远。
要知道,即便是书院里的那些高门子弟见了她,也都是有意靠近,却无人如崔洛这般谦逊有礼。
晋晓悠看着崔洛远去的单薄背影,虽是消瘦了些,但挺拔秀色,像一株扎根于峭壁上的美人松,让人看了很舒心,她突然美眸一弯,以帕遮唇,笑了笑。
*
寝房内再无旁人。
缙王站在原地待了良久,他的腿受过重创,根本不宜久站。
秦玉一直在忍着,缙王总算是走到她跟前,在床榻边落座,长时间沉默之后,一开口时,嗓音已经开始暗哑了:“你又是何必?我告诉过你,那件事你不要再插手,晋江书院里的学生不是没有被牵连么?你又何苦揪着不放?周家人是如何死的,跟你一点关系也没!”
秦玉直直的看着他,眸底是无尽的倔强,缙王从未见过一人如她这般的。
秦玉用沉默反驳缙王所说的话。
缙王接着道:“当日,周世怀的死的确是书院里的学生亲眼所见,可如今锦衣卫和刑部那边都已经断了案子,你就算那日查到了什么,也应该永远藏起来!”
秦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大迎枕上,扬起唇角,问:“是么?正如王爷您那样,放弃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就为了求得一时安稳?而且......此事我并没有打算追究到底,周家人的确与我无关,是那些人做了亏心事,不放心我活在这个世上罢了!”
缙王很想伸手去捋开秦玉唇角的碎发,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生怕自己连离开的勇气也没有了,又是一时的沉默,过了一会,他方道:“你只要能保证不干涉,待周家覆灭,你就会安枕无忧,我会帮你说项。”
秦玉笑了笑:“王爷还这般护着我?为何呢?难道不是心悦于我?您至今未娶妻,该不会是.......”
秦玉话未说话,缙王腾的站了起来,那一刹那间,秦玉竟然误以为他还是当年驰骋沙场的那位将军。
英姿尚在。
信念尚在。
而不是如今这样靠着拐杖行走的闲散王爷!
她心痛,可也只能自己知道。有人知道,却装作什么也不知,什么也没看见。
缙王打断了秦玉的话,“行了!今日法华寺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我向你保证。但你......要好自为之。”
秦玉闭上了眼,却是在嘲讽的笑,这之后才睁开眼:“我好自为之,那王爷您呢?”
缙王的眼神避让开,藏于广袖之中的大掌紧握成了拳,忍了忍,似乎用了勇气才转身离去,未留下一言。
秦玉看着他离开,看着他合上了门,看着他郁郁寡欢的样子,心头恨意潮涌,她恨那些始作俑者,恨当年害过缙王的人,可她却是无能为力.......
*
这一日,秦玉被人暗杀的事成了书院里的学子私底下讨论的话题。
崔洛算是知情最多的一个,学子们从法华寺回来,就挤入四人间的寝房,问东问西。
崔洛无力招架,给顾长梅递了一个‘求救’的眼神,他立刻领会,让众学子哄了出去,而后却是端了小杌子坐在崔洛床榻前,巴巴的问:“崔洛,你跟我说说,秦先生到底是得罪了谁?我还听说缙王今日来了书院?是不是真的?”
崔洛:“..........我知道的并不多。还有五日书院就要休学了,你们都准备好回府了么?”她岔开话题。
学子们除了对秦玉的事感兴趣,对休学过年更兴奋。
“崔洛不想说,你就别问了。”王宗耀道。
崔洛发现,他这阵子格外关照她。这令崔洛有些不太心安。
好在离开书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五郎驾着黑漆平头车来书院接崔洛。
这一日晋江书院大门外皆是清一色的朱轮华盖车,甚至还有翠盖珠缨八宝车,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晋江书院里所收的都是什么样的学子。
当然了,也有例外的。
裴子信和几位天资不错的学子,家境就比较贫寒,不过书院免去了他们的一切用度,从未苛待过他们。
裴子信家住宝坻,离着晋江书院颇远,为了省下银子,他都是徒步走过来。
崔洛与他同路,就让他上了马车,先去大兴,再从大兴回宝坻,届时他大约走上三四日,便赶到家中,这还是路况好的时候。如果遇到雨雪天,只能留在书院里。
其实,时人赶考,亦或是走亲,多半都是用脚走的,一走个把月都是寻常事。
马车巳时从书院出发,到了下午酉时三刻左右,才抵达崔府。
中途在官道上的面馆吃过一次白汤面,耽搁了少许。
眼看着日头快黑了,崔洛道:“子信,你不如在我府上暂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启程,这个时辰也不好投宿了。”
裴子信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一口应了下来,要是换做以往,他宁愿露宿破庙一宿,也不会轻易打扰别人。
崔洛领着裴子信去见了崔家老太爷。
老太爷一看到裴子信就猜出了他的家世,又见少年骨气毅然,随口说出来的话亦是稳重有礼,觉得崔洛多和这种人走近,才是正确的。
虽然,顾长梅是崔老太爷的外孙,他也很心疼顾长梅。但崔老太爷还是更喜欢勤奋苦读的孩子。
崔家虽是商贾,但毫无纸醉金迷的味道,屋内陈设与庭院修葺,反而很有书香气息。
裴子信入住了崔洛院子里的暖房,他道:“崔洛,你有这样一位祖父,我当真羡慕。”
崔洛莞尔,祖父祖母都待她极好。可惜了......她支应的了门庭,却是没法将崔家的香火传递下去.......
一想到这个两辈子都不曾解决的历史遗留难题,崔洛微微摇头,强迫自己想将今后的事抛之脑后。
她院子里暂时没有安排丫鬟,主要是老太爷想让她安心进学,等到了年纪再开荤也不迟。
崔洛就让五郎去给裴子信整理床铺,晚饭没有开始之前,顾长梅却是兴冲冲的来了。
崔洛纳罕:“你不是跟着王宗耀走了么?”
顾长梅懊悔道:“王家甚是无趣,我正好要看望外祖父和外祖母两位老人家,对了,子信是不是在府上?”
崔洛:“.........”看望老人是假,想找人玩才是真的吧!
不过,说起来,王家家规严谨,别看王宗耀在书院尚且算得上是风流书生,但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以王大人的指示行事。
裴子信从暖房出来,就撞见了顾长梅,同样惊讶:“你.....怎么也来了?”
顾长梅感觉自己不受待见了:“这里是我外祖父家中,我怎么不能来!那你呢?你如何留下了?”他明知故问。
裴子信的脸都黑了。
崔洛打断了二人的僵持:“......走吧,去前厅用饭!”
这一日,顾长梅以天寒地冻为由,坚持要留在崔家过夜,还跟裴子信挤在了一屋,毕竟他以为崔洛跟顾长青一样,睡觉时不喜旁人靠近。
次日,将裴子信送上官道,崔洛与顾长梅又折返崔家,顾长梅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崔洛:“.......表哥是不是近日不在府上?”所以,他才赖在崔家?耐不住寂寞?
顾长梅道:“非也,我只是觉得咱们两人更有话说,我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整日冷脸,谁敢靠近呐。”
崔洛本不想让顾长梅难堪,却也怕他一直缠着,“可你之前不是说,表哥他其实是个热情的人?”
顾长梅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错觉,潋滟的桃花眼盯着远处的浮云眨了眨:“那......你送我回去。”
崔洛:“.......可以。”
眼下正值年关,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崔老太爷顺便嘱咐崔洛去承恩伯府送福饼。这些都是崔家的作坊里自己做的,承恩伯府自然不会缺了福饼,无非是图个吉利。
当天,崔洛和顾长梅用过午饭,就从崔家出发,到了华灯初上时,才勉强赶到伯府。
天色已晚,顾长梅正好又有理由留崔洛住一宿。
崔洛名义上是送福饼来的,实则她是被顾长梅拉过来的,这家伙还想哄着她在伯府过年........
晚饭开始之前,顾长梅和崔洛去见了顾老太太。
顾老爷子早年战死了沙场,伯府都是顾老太太说了算,但这些年老太太身子欠安,伯府主持中馈的权力就落在了崔心兰手上。
然而,崔心兰与崔范兄妹二人,可能存在了某种共同点。皆不爱管琐事。
崔范离家出走了,崔心兰也是个甩手掌柜,真正操持伯府诸事的人,只有顾长青。
一般继母和继子之间都存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也不知道崔心兰是真的心大,还是缺了心智,持家大权竟是交给了继子?!
崔洛又想起了洛十娘.......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姑嫂二人,同样的心性。
顾家老太太屋子里,还有顾家的几个庶女,大约都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也该说亲了。
顾长梅不爱听老太太唠叨,携崔洛见过礼之后,就拉了她从堂屋出来。
“崔洛,你就在府上住一阵子吧,外祖父和外祖母那里,我会去交代。”顾长梅道:“你刚才也看见了,家中几个妹妹也甚是无趣,我大哥又忙,你让我一个人怎么过?”
“.........”崔洛无力苦笑。
她才回崔家,第一年肯定要在崔家过的,而且祭祀祖宗,肯定缺不了她这个长孙。以往她不在崔家,这些事尚可忽略,可她如今认祖归宗了,定不能再让崔老太爷和崔老太太饱尝孤苦无依之难了。
崔洛正打算直接回绝,她都懒得婉拒了。
而这时,甬道上走来两人,距离虽远,但崔洛一眼就认出了承恩伯和顾长青。红绉纱的灯笼之下,暖光微熹,顾长青的存在太有吸引力,崔洛不得不得承认,他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男子。
按理说,她应该上前给姑父和表哥打个招呼。
顾长梅却突然拉着她隐入月洞门,“嘘!我父亲和我大哥知道不少朝中的大事,你就不好奇?”
崔洛:“.........”她真的不好奇!
而且,听墙角是很危险的行为,如果听到了不该听的,后果很严重。
崔洛拒绝与顾长梅‘狼狈为奸’,她要光明正大的走到承恩伯和顾长青面前,打完招呼,她就想连夜回崔家。
顾长梅这家伙看着是个粉雕玉琢的美男子模样,力气却是不小,长臂摁着她的肩头,就是不让她走。
“嘘!来不及了,你别出声!”顾长梅以手抵唇,又道:“我经常偷听,还被我大哥发现过,他也没拿我怎么样!”
崔洛:“.........”那是因为你是他亲弟弟!可是我不同啊!
待承恩伯与顾长青入了暖阁,离着崔洛和顾长梅的位置就更近了些。
崔洛发现,顾长梅对偷听墙角很有经验,透过楼花窗还能看见承恩伯与顾长青在东坡椅上落座。
顾长青眼看就弱冠了,站着时比承恩伯还高出了寸许。
“父亲,缙王找过您?”顾长青挥退了下人,直言道。
承恩伯觉得很惊讶,他仿佛没有料到缙王会找他谈话,缙王封号尚在,却已不问朝政很多年,“怎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顾长青眉宇极淡,亲手给承恩伯倒了热茶:“无事,只是父亲不必放在心上,儿子会料理一切。”
承恩伯是个武将,自古武不干政,他也没有那个千转百回的心思,他问:“长青,此番周家满门抄斩之事........你可有参与?”
听到这里,崔洛和顾长梅顿时互视了一眼。
周家......哪个周家?
崔洛自然是想到了周世怀,怎么又扯上了缙王?
她愈发后悔听墙角了,总觉得和秦玉被人暗杀也有牵连?!
崔洛想离开,但甬道上这个时候常有丫鬟婆子路过,承恩伯和顾长青都不是寻常人,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察觉到。
崔洛感觉自己被定住了,她身后是顾长梅的胸膛,这家伙听的津津有味,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出了什么!
崔洛正思量着,顾长梅惊叹道:“难不成周世怀的死另有隐情?”
崔洛:“..........”这个时候,她反倒希望顾长梅可以蠢一些。
崔洛当然不可能和顾长梅这样大大咧咧的人直接商讨朝中的事。
她这不是惹祸上身么?!
崔洛摇了摇头,一双氤氲着微弱烛火的眸子仿佛在告诉顾长梅,她其实有多么无知,压根就听不懂他的话。
顾长梅眸光一滞,身子往前倾斜,一手抵在崔洛身后的漏花窗上,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凑了过来,和崔洛靠的无比近,恨不能将高挺的鼻尖碰触到崔洛脸上,他低沉沉的笑道:“你没听出来吧?我现在已经基本明白了,等晚上我一五一十说给你听。”
“........”崔洛双手抵在他胸口,将他推远了一些:“周世怀的案子已经过去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崔洛想趁着甬道上一时的安静,打算离开。和顾长梅在一块久了,总感觉迟早会‘名节不保’。
却在这时,顾长青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速度之快如平地惊雷,“谁在那里!”
崔洛和顾长梅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顾长梅当着崔洛的面,当即蹲地。
崔洛反应过来他的意图,也跟着半蹲在了花圃从中,这个时节,百花早就枯萎,只不过为了过年,伯府又从暖房里搬了一些耐冻的花种出来。
二人悄无声息的隐藏在花圃之中。
皆以为躲过了一劫。
这厢,承恩伯好奇的问:“怎么了?长青,你看见谁了?”还无人敢擅自闯入承恩伯的。下人更没有胆子偷听。
顾长青眼神敏锐入鹰,看着那抹淡蓝色衣角消失在视野之内,品了口茶,低垂着眼眸,神色不明,道:“无事,是儿子看错了。”
崔洛留在了伯府用晚饭。
顾长梅执意强留,眼下又正是用饭的时候,崔洛要是再离开,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崔洛,顾长梅几人前不久才在问学大赛上拔得头筹,为此,承恩伯大肆夸赞了从来都没长进的顾长梅,同时也给了崔洛肯定。
今日饭桌上,顾长青一如既往的沉默,期间倒是看过崔洛几眼,不过,却是没有说一句话,俊脸阴沉。
崔洛今日穿的是团花纹直裰,里面套了小袄,看不出半分臃肿,因为太过清瘦的缘故,穿多了反倒显得正常健康。
离开伯府时,顾长梅跟着她走到垂花门:“崔洛,天色太晚了,要不,我再送你回去?”
崔洛当即打住他的话:“不了,后日就是除夕,你在家好好歇着吧。”这送来送去的,要送到来年书院开课吧?!
崔洛回到家中已经是三更时分,幸好崔府不在城中,到了宵禁可就麻烦了。
守门小厮递了一份名帖给她,“少爷,有位姓萧的今日来过咱们府上,还说让您莫要忘了明日之约。”
姓萧的?
明日之约?
崔洛突然想起来还欠了萧翼一个人情,那日他救了洛十娘,自己好像是答应过要在望岳楼宴请他来着。
崔府虽靠着皇城并不远,但到底还是在大兴边上,属于大兴地界,明日她要去一趟皇城?
崔洛浑身冻得冰凉,随手接过萧翼的名帖,就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她不懂萧翼为何还要特意留下名帖?是提醒她,明日不能爽约?
不就是一顿饭么?他萧世子还缺无人请他喝酒?
崔洛身子极为不舒服,今日和顾长梅偷听墙角的那段时候,就觉得头晕恶心了,她自己心里有数,大约是冻着了,明日当真不想赴约。
*
次日,冬阳高照。
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在酒楼下稳稳停住,马车看似平淡无奇,并不惹眼。但光看马匹的毛色,油光华亮,马匹更是矫健坚硕,便可知这种马只有顶级的高门才能养得起。
萧翼单手撩了车帘下来,他身着淡青底五幅棒寿团花的玉绸袍子,腰间挂了貔貅翠玉,羽冠上整齐的插了一只羊脂玉的簪子。
公子世无双也只能如此了!
五郎贼头贼脑的盯着萧翼看了一会,少爷说过,那人面若灌玉,手持一把红木扇骨的折扇,而且气度不凡,唇角带笑,却无半分良善之意。
五郎大约知道不远处这位便就是少爷口中的‘贵客’了,他笑盈盈的上前,却还没到萧翼跟前,就被长信侯府的人挡住:“你是什么人!一边去!”
五郎吓了一跳,不过少爷今早还吩咐过,只要确定来人是萧世子就行了,他便隔着几丈远的距离,问:“敢问,您可是长信侯府的世子爷?”
萧翼闻言,挥了挥手,让自己的人退下:“恩。”他风轻云淡的应了一声。
气质果真傲慢到了云端之上。
五郎笃定之后,方道:“萧世子,您里头请,我们家少爷已经定好酒席了,还邀了王家公子过来。”
王家公子,指的便是王宗耀。
她是防备他么?还叫了旁人!
萧翼没有在外面逗留,手持折扇上了雅间。当隔扇被他拉开时,王宗耀上前相邀:“萧世子!今日实乃荣幸,是崔洛让我过来陪你喝酒的。她今日身子不适,让我跟我道个歉。”
身子不适?昨天还去了承恩伯府!
萧翼浓眉一簇,好像所有心情都在这一刻转为了莫名的阴郁,他环视一周,便知道了崔洛真的没有来。
她不仅没来,还拿王宗耀过来敷衍他!
萧翼不是等闲之辈,不会因为任何事就将情绪放在脸上,王宗耀又是王大人的孙子,几乎是少顷之后,萧翼就恢复了他一贯温雅之态。
二人很快就喝了起来。
五郎见势就离开了雅间,反正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就是不太明白为何自家少爷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要知道,能和长信侯府搞好关系,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就连王家公子,一听说少爷要宴请萧世子,大清早就赶过来了。
这厢,崔洛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她知道王宗耀一直想找机会结识萧翼,正好她自己不想见到他,便连夜派人去了王家送信,让王宗耀去酒楼等待萧翼。
如此,便是一举两得了。
崔洛高兴了,王宗耀也高兴!
就是不知道萧翼是什么心情?!
她才管不着萧翼,眼下只想好好歇几天。
这一日崔家来了贵客,之所以是贵客,因为这人鲜少会来崔府!
崔老爷子对待他很热情:“长青啊,难得你今日来,我让下人做一桌菜,一会让崔洛陪你喝几杯。”
顾长青给人的印象是个极淡,极冷的人,但面上还是喊了一声:“外祖父,您不必操持了,我不过是有件小事要问问崔洛。现在可方便去?”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崔洛没有那么多规矩,崔老太爷看到顾长青和崔洛走得近,他心里也高兴,虽说顾长青是崔心兰的继子,但从未暗中害过她。
这等胸襟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崔老爷子笑道:“崔洛昨晚回来的迟,估计还在睡着,你想去就去吧,都是表亲,用不着避讳。”
顾长青直接去了崔洛的院子,五郎不在府上,她院里又没有旁人。顾长青便直接敲了门。里面却是一直没有动静。他这个人一贯喜欢实际行动,并没有开口喊崔洛的名字。
不是崔洛睡的太熟,她隐约中也听到了敲门声,但正感风寒,这几天一直在奔波,实在是累趴了。
顾长青一用力,门扇就自己开了。他虽有犹豫,但此事容不得拖延,还是直接迈入了内室。
崔洛的确在睡着,整个人窝在被褥里,只露出了一张银月白的小脸来。可能是睡的太沉,脸颊还透着灼烫的不正常的红。
就那样迷迷糊糊的扇了扇睫毛。
崔洛模糊中看见了顾长青,她再定睛一看,蓦的从被褥里坐起身来。
一定是幻觉!
崔洛没说话,甚至一动也没动一下,顾长青只是站在那里,他整个人宛如雕塑,连眼皮子都不曾眨一下。
不带这样吓人的!
崔洛揉了揉眼,顾长青还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