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臭小子, 抱那么紧做什么?!”
一声隐怒低喝, 顿将所有旖旎与缠绵惊得云消雾散。
贺征赧然无措的眼神对上怀中小姑娘幸灾乐祸的偷笑, 只能无奈又宠溺地笑哼一声, 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沐伯父, 我……”
他手上才略略松开些, 立刻就发现不对劲了。
眼下的局势虽大致上已被他们这一方控制, 但毕竟天黑又在林中,谁也不敢说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既沐青霜安全无虞被救出, 接下来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搜山扫尾。
依照这姑娘的性子,就算被人绑缚几个时辰,缓了这半晌, 理当是会要求身先士卒的。
可她非但没有吭声, 竟还像无骨似地贴在他怀中,这不是她行事的习惯。
“你受伤了?!”贺征的手臂重新收紧, 嗓间绷得紧紧的。
他背后的沐武岱大步行来,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满是火大的心疼:“什么?萱儿受伤了?!”
“没, 他们只是绑了我的手, 钥匙大约在赵旻身上, ”沐青霜稍稍抬了抬双手,铁索轻响, “我站不稳,应当是在皇后那里中了什么招。”
先前在山洞中, 她是本着以命相搏的心才在瞬间爆发出力量, 等到被贺征带出来,紧绷多时的心神慢慢散下来,又缓了一阵后,虚软之感再度侵袭了她的四肢,说话都有些气虚。
沐青霜回想起早前赵旻对伪盛军的人说过的话,便又补充道:“赵旻跟人说,我中的这毒在寻常人身上要管十二个时辰,不知是什么。”
方才赵旻被她一脚踹碎了下颌骨,想来是没法在他那里问出什么了。眼下既不知中的是什么毒,也不知其威力效用,十二个时辰以后是死是活,不好说。
一听到“中毒”,沐武岱焦急又火大地冲着空中挥了一拳:“阿征,这时回城已是宵禁,你有法子带她入城寻药的,对吧?”
雁鸣山讲堂只配有一名小医官,寻常头疼脑热跌打损伤还行,但沐青霜既是在皇后那里中的毒,想来寻常医官根本处理不下,只能尽快回城,最好是能从皇后那里拿到解药。
贺征手臂发僵发抖,用力点头,喉咙里含糊挤出一个“嗯”字。
沐武岱眼含老泪,却果断道:“这里善后的事交给我。阿征,你回去对赵诚铭说,若他不放心,可以立刻派亲信来盯着。待老子将这里打扫干净后,亲自到他跟前受审就是。”
好不容易收复故土、一统山河,武德帝自不愿曾经的各地豪强再有裂土为政的机会,却也没有将事情做得太绝,说来还颇有人味。
这大半年来他虽陆续收了好几家的兵权,却也让他们同沐家一样,主家迁居镐京,只要别动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在他眼皮子底下安享富贵的,他都并未苛待。
沐武岱很清楚,此次自己毫无预兆地带着大批人马突然出城,这个举动非常不合适,武德帝势必需对他有所盘问和甄别才会心安。
但这里的慕映琏与段微生都是没有真正领过兵的人,林秋霞又并不以山林作战见长,他怕自己与贺征都回城后这里的扫尾会有所疏漏,于是决定冒着被误会的风险,主动留下来担起坐镇调度的职责。
毕竟山下有百名稚嫩学子,他们都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一群毫无自保之力的小羊羔。
哪怕如今的沐武岱已不再掌权,哪怕他已无官无封,哪怕他现在所站立的这片山林并非他的旧乡故土,哪怕山下那些孩子与他毫无关联,哪怕他的迟滞停留可能会使君主的猜忌加深,哪怕他最心爱的女儿生死难测……
可这里终究是他的家国山河。
他既已碰上这桩事,就该将此地护好,清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隐患。
疆域之内,广袤千里,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危难时皆有守土驱敌之责。
这是一位老将军骨子里的担当与信念,这是循化沐家传承百年的耿介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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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中宵,穹顶玄黑,漫天星子烁烁眨眼,万物在阒然夜色中寂静悠远。
山月相逢,孤影入水,山间道上一双人。
护送他们的一队兵卒远远跟在后头,谁也没有上前打扰。
沐青霜伏在贺征的背上,额角软软贴着他的侧脸。
随着他沉稳的步伐,两人额面相贴处时不时亲昵摩挲。
沐青霜闭着眼,唇角轻扬,呢喃软声带着笑:“你上一回背我之后,便走了。”
十五岁那年,空无一人的循化城街头,他也是这样背着她。那时她哭,她痛,她在他肩头留下咬痕,他却沉默。
多年后,二十岁的沐青霜已能懂得,他当年的沉默之下,与她是同样的煎熬。
“这次不会走,打断腿也不走。”贺征藏起满心不安,沉声徐缓地与她说笑。
反剪的双臂愈发收紧,将她护得稳稳的。
沐青霜笑得露出了几颗洁白贝齿:“若是当真腿都打断了,那想走也没法子了啊。”
“没想走的。”贺征强调。
“征哥。”
“嗯?”
“你怨我吗?当初明明早就知道你非走不可,却蛮横地将你栓在利州,害你晚了好几年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胡说八道,我家大小姐从不蛮横,”贺征目视前路,眼中有薄薄潋滟,“往后想拴着就拴着吧,一辈子都给你拴着,我给你递索套。”
“从前你是不喜欢我追着你跑的,如今竟肯给拴着,还自己递索套,”沐青霜贴着他的鬓边,含笑的眼角沁出泪,“真好。”
“年少时总有许多自以为是。怕会战死沙场,再不能与你相见,你会伤心;又怕与你太近,我便会没有离开的决心。”
那时的贺征,对自己即将踏上的叵测前路毫无把握,心中诸多犹豫,诸多别扭,诸多怯懦与无力,最后到底是对不住她的。
“可那时你又没有真将我赶开的意思。为什么?”
“你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个多好的姑娘,”贺征恍惚一笑,自嘲道,“而我,就很糟糕了。”
要喜爱上这个姑娘,是很容易的;要彻底拒绝她,对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来说,真的太难太难。
如今想来,当初许多事都没有做对。
既早早想过要以身许国,便该藏好自己的情愫,坚决而彻底地与她将道划个分明,安安分分只做她的异姓兄长。
可那时毕竟年少,她又是那样好的姑娘,他没能抵过心中对她的渴望。便就那么卑鄙地欲拒还迎,让她愈陷愈深,最后却还是忍痛将她留在了原地。
好在她是这么好的姑娘,从未当真与他记恨,从未当真与他为难。
打从年少时起,她在看似狂傲的举止之下,就一直藏着颗温柔绵软的心。
他都知道。
“你也胡说八道,我征哥才没有很糟糕。”
沐青霜略略偏头,将唇软软印上他的侧脸,喃声含混:“你是最好的少年。”
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因为你,才成了我最好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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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地下行在山道间,沐青霜将脸埋在他的颈侧,温热馨甜的气息尽数透过他颈侧的肌肤,沁入他的骨血,沁入他的心肺。
贺征觉得自己周身都沾染了她的气息,而自己的气息又返过去与她混做一处。
明明不是什么出格的缠绵,可所谓耳鬓厮磨,所谓铭心刻骨,大约也不过如是了吧。
“征哥。”
“嗯?”
“若没有解药……”沐青霜顿了顿,“你记得将骨哨还我。”
她不确定自己中的是个什么毒,不清楚会不会突然毒发暴毙。她不想有遗憾,需得将话交代清楚才安心。
她征哥很执拗的,她知道。可她希望,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在这世间了,她心爱的儿郎依然可以好好地过活。
她原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只望自己在意的人们都能安然于温软红尘——
无论这红尘里是否还有她。
沐家人向来活得入世,家中世代不乏戎马之人,对生离死别之事心中是有底的,便是悲痛也不会长久困囿于其间。长歌当哭之后,总是能好好过下去的。
可贺征虽吃了沐家十年米粮,心性里到底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她不放心。
“闭嘴,不要说胡话,”这种交代后事般的叮嘱让贺征心如刀绞,硬声打断她后,哽了哽,才又缓了声气,“不爱听。”
“管你爱听不爱听,”她在他的颈侧轻轻咬了一记,察觉他周身蓦地紧绷,便调皮地轻笑出声,“若我死了,那你就将我留给你的所有痕迹都抹掉,这样才……”
这样你才能在心里腾出地方,等待另一个美好的姑娘走进去,你便可以好好过完你的一生。
“你还说?!”贺征咬牙硬声,眼中落下两滴从不轻弹的男儿泪,“想都别想,一粒渣子都不会还你。”
滚烫的泪珠砸在沐青霜的手背上,她愣了愣,慢慢抬起手指探向他的面颊:“诶你别哭啊!贺大将军不能这样,被人看到要笑话的……哎哎哎,你是狗子吗?咬我手指做什么,松口松口……”
贺征的齿关轻轻咬住她的指尖,威胁似地来回轻啮,口中却只尝到自己咸涩眼泪的滋味。
“你再胡说八道欺负人,信不信我将你一口口咬了吞肚子里去。”
呃,这话听起来真是……又恶心又吓人啊。沐青霜笑着拿下颚轻杵了他的肩窝,有气无力地隐了个呵欠:“好,那我不说。可你得答应,不管怎么样,你都好好的,嗯?”
贺征这才松了口,抿了抿唇,放柔了声调哄道:“乖乖的,别说话了。若是觉得累,就睡吧,不用撑着。不会让你有事的。”
要尽快回城,若皇后那里没有解药,赵旻府中一定有。
哪怕将甘陵郡王府掘地三尺,也要在中午之前找出解药。
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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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做了好长的梦。
在梦里,她似乎将过去的二十年重又活了一遍。
总角之年在利城的善堂破庙,病弱狼狈的小男孩匍匐在她脚边,眼神混沌地牵住她的裙角;
在赫山讲武堂,人前冷淡漠然的少年,在她一声“征哥”之后,突然狼狈地捂住了鼻子;
金凤台古道的河边,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少年少女避开同窗们躲在河畔巨石后,一个又一个笨拙青涩的亲吻;
十五岁那年织了许久却难看至今的同心金腰带,还有在循化祖宅后山放下的那株忘忧萱草;
循化街头痛哭失声的月下告别;
然后,在数年后的某个雪天,她心爱的少年,穿过战场烽烟,穿过漫长别离的时光,站在沐家祖宅的红砖大厝前的台阶下,眼中带着忐忑怯意,小声说,我回来了。
长长的梦境里,许多往事像跑马灯里的画片儿一般,悠然无声从眼前滑过。
这么多年,从利州到镐京,从年少轻狂到风华正茂,从总角相识到碧玉别离。
情窦初开时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作妖痴缠,不知天高地厚的惹是生非。
战火烽烟的艰难壮烈,家族式微的波云诡谲。
那套精心打造,却在多年后才送齐全的银镯银环银腰链,还有她十五岁那年没有送出去的同心锦腰带。
一颗颗小心翼翼送到她唇边的糖果,一次次炽热缠绵的拥抱与亲吻。
被偷偷藏了许多年的双生骨哨。
还有雁鸣山上的星夜下,贺大将军惊惧不安的男儿泪。
这么多年啊,哪怕在他俩天各一方的年月里,也从不曾真的将对方从心上抹去。
哪怕各自心中都有对方不能透彻明了的别扭与矫情,在对方眼里依旧是世间最好的那一位。
贺征,原来我们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真好啊。
即便梦境里是冰天雪地的场景,沐青霜的周身却始终暖洋洋。
梦里偶有伤感别离的画面重现,她心中却再无当年的悲切与自怜,惟有踏踏实实的笃定与满心期待的蜜意。
因为始终有熟悉的气息珍而重之地将她绵密包裹,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一颗蚌中之珠,被温柔裹覆,妥帖收藏。
沐青霜缓缓睁开惺忪睡眼,迷瞪着醒了片刻神,确认了自己是在镐京沐宅的寝房内。
她扭头一瞧,才终于明白自己周身的暖意从何而来。
贺征侧身睡在床榻外侧,右臂越过她身上的薄被,将她连人带被虚虚拥在身前。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总归有大亮天光透窗迤地,而贺征低垂的长睫下掩着淡淡乌青。
她轻轻笑了笑,正想伸手去拨他的睫毛玩,身畔的人倏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接,贺征的眼尾渐渐泛红,唇畔却慵慵懒懒上扬。
“你睡太久……”吓到我了。
于疲惫半梦中惊醒后,见她无事,便乍然松开紧绷的心弦,这使贺征的嗓音里带着困倦累极之下特有的沉喑。
沙沙的,轻轻的,如温厚大掌抓着一把粗粝糖霜,轻柔甜蜜地在沐青霜耳畔摩挲搓揉,撒娇讨哄似的,格外招人。
沐青霜抻了纤长脖颈,在他眼角轻轻吻了一下,以唇替他拭去眼角隐隐水气。
她想,自己与这个人,往后还是会有争吵的吧?还是会有打打闹闹的吧?还是会有魔怔般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别扭与争执吧?
可是没有关系啊,人活一世,不正是因为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迂回曲折、对对错错、你来我往,才有了鲜活的喜怒哀乐,才成了让人流连沉醉的红尘浮生。
他们对彼此来说,是同样的珍贵。所以她最后总会让着他,而他,也一样。
“征哥,一起去长命百岁吧!”
“好。”
得到安抚的贺征噙笑拥着她坐起来,从床头小柜上取来半杯温热蜜水,喂给她润了喉,又将她喝剩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
沐青霜抿着唇哼哼笑着拖了他重新躺下,跟着就赖皮兮兮地就着薄被拱进他怀里,口中却恶人先告状地嘟嘟囔囔:“你这没脸没皮的家伙哪里来的?姑娘家的卧榻是可以随便上的吗?”
“童养婿么,自然是要给大小姐暖床的。”他沉声轻笑着,连人带被紧紧圈在胸前,低头轻轻吻了她的发顶,如获至宝。
沐青霜在他怀中闷声笑问:“我睡多久了?”
从她在雁鸣山的下山道上伏在贺征背上昏沉睡去后,她便沉入了绵长梦境,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更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一切。
那夜贺征将她带回城后就直接进了内城。
彼时皇后已被武德帝下令暂扣于中宫,而赵絮与钟离瑛也已带人搜出了解药,正要往雁鸣山送去。
哪知沐青霜服下解药后并无醒转迹象,这使贺征险些疯魔。
若非太医官们多次探脉后立下生死状,称沐青霜“身体并无大碍,沉睡过久只是因早前与那药效抗衡太过损了元气,需多些时日在沉睡中自行养气” ,贺征险些就失控到要不管不顾抓了皇后来试药了。
“太医官们说了,只是软筋迷.香的效用,最多睡上一日一夜便该见好,”说起这个,贺征没好气地隔着被子在她身上拍了拍,“你居然大剌剌睡了三天!你知不知道这三天里……”
他本想与沐青霜细说这三天里自己有多担心。
还想告诉她这三天里发生了许多事。
例如雁鸣山一切安好,伪盛军残兵被尽数清剿;例如沐武岱在渡江之战前夜被人算计之事也有了头绪,眼下已移交大理寺正式查办,武德帝承诺待有结果便会为沐武岱正名;例如甘陵郡王府已被查封,赵旻被羁押于宗正寺监牢……
可他话还没起头,就见沐青霜猛地抬头,红脸蹙眉瞪人,凶凶的:“你那狗爪子往哪儿拍呢?!”
贺征神情微滞,愣愣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手感,面上顿时炸红。
“呃……隔着被子,我怎么知道拍到哪儿了……”
做贼心虚地嘟囔半晌后,见怀中的红脸小姑娘还装作凶巴巴的样子瞪着自己,他索性也破罐子破摔了。
贺征捏住薄被一角倏地掀开,高大的身躯霎时挤进被中,与她密密贴合到一处。
罪恶的大掌抚上小姑娘柔腻温软的后颈,一路慢慢向下摩挲。
“唔,不是这里,好像也……不是这里……”
“你个……流氓……”羞赧娇嗓颤颤的,喘息紊乱间,还不忘在被底踹他一脚,“压着我头发了……”
初秋晨光正好,薄薄锦衾之下的两副身躯却缠斗出无边春景,叫初升的旭日都忍不住红透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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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交战好半晌后,贺征还是赶在自己的“罪恶之手”扯下小姑娘腰带之前放了她一马。
怕自己再腻在她床上就真要“出大事”,他忙不迭翻身下了榻,背过身去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尴尬地丢下一句:“我去找家医过来替你探脉,你让红姐帮你更衣。”
说完,便举步离去。
慌得都要同手同脚了。
沐青霜捧着红脸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继而捂着脸苦恼又甜蜜地闷闷笑出了声。
完,她好像也被带得没脸没皮了。
待沐家家医替沐青霜探过脉象确认无事后,沐青霜见贺征面有疲惫之色,便赶他去了之前向筠特地为他腾出的客院厢房好生补眠。
贺征到底是强撑了三日,着实也累,便也没犟嘴,老老实实听了沐青霜的话去客院厢房睡下。
肿着双眼的桃红见沐青霜醒转后一切无恙,笑得眼睛眯成缝,忙里忙外替她准备好沐洗用的热水。
不多会儿,沐青霜就已泡在浴桶中,仰头闭目,任由桃红的十指在自己发间搓揉穿插,时不时慵懒惬意地与桃红对答几句。
桃红心有余悸道:“……好几名太医官轮流替大小姐诊脉,都说无碍了,可大小姐就是不醒,全家都吓坏了。贺大将军非要亲自守着,我原本觉得不合适,想说叫人将他拦下去客院歇着等消息就是,可他凶得像要吃人!幸亏大少爷和少夫人是与贺大将军一道从内城回来的,大少爷说由得他……”
“什么?我哥嫂与贺征一道从内城回来?他们几时进内城去的?”沐青霜疑惑地睁眼。
“老爷带人出城走得急,大少爷怕皇帝陛下误会老爷有什么不轨图谋,赶忙找了二姑奶奶和三老爷托付了几句家中事,就和少夫人一道带上霁昭小少爷去面圣了。也不知陛下怎么个意思,反正就将他们留在内城过了夜……”
沐青霜一听就懂了兄嫂的苦心,这是一家三口主动去陛下面前为质,替父亲毫无预兆的行为背书。
“沐少帅风采不减当年啊。”沐青霜重新闭上眼,心口一片暖融。
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下,她大哥其实什么事都不清楚,却依然能镇定从容地想出对策,让沐家免于被猜忌的风暴。
哪怕如今已成了富贵却不显赫的司金中郎将,沐青演的骨子里,依旧是当初那个稳妥又不失胆大的沐少帅。
她可真是个会投胎的姑娘,有世间最好的家人,还有世间最好的儿郎。
上苍待她不薄。
“红姐,我爹呢?也回来了吗?可有受伤?”
“大少爷说昨日下午老爷就从雁鸣山回来了,没伤没痛,好着呢,”桃红从旁舀了清亮热水替她冲洗着长发,“但没回家来,仿佛是进内城面圣了。”
“嗯?被扣下了?!”沐青霜倏地坐直,湿淋淋的发尾扬得桃红满脸水珠。
桃红笑着扶住她的双肩,将她重新按回木桶边沿仰头靠好:“大少爷讲了不用担心的。说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对霁昭小少爷保证了咱们家谁也不会有事,留老爷在内城是为了询问甘陵郡王在雁鸣山做的坏事。”
“哟,我们霁昭这么能干?竟讨来这么紧要一句保证,了不起,”沐青霜笑着轻拍水面,半晌后才又问,“甘陵郡王府眼下什么个情形?”
“围起来了,早前皇城司查过,如今钟离瑛老将军和大理寺的秦少卿又去查了,”桃红拿干巾子来替她擦着头发,义愤填膺道,“那甘陵郡王可真是个十足的坏胚子!我听外头的人都在说,他府中关了好些个年纪不大的稚子,是他用来试各种怪药的‘药童’,个个都给折腾得奄奄一息,可怜见儿的。”
“赵旻那犊子,从来就不肯好好做个人,”沐青霜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知道他现下在哪里么?”
“听大少爷说,起先是关在宗正寺牢房里,不过昨日傍晚又挪到大理寺的牢中了。”
桃红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沐青霜却是懂的。
宗正寺管辖的是皇族宗亲相应事务,赵旻作为皇后所出的郡王,犯事以后自当是被关在宗正寺,即便受审也不会公开细节,毕竟事关皇室脸面。
可被挪去大理寺,这就意味着……
“那犊子的名字怕是从玉牒上被抹了吧?”
若这猜测属实,那可真是大快人心,普天同庆,皇帝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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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廿三的早上,也就是沐青霜醒来的次日,有内城传令官来到沐家,让沐青霜前往大理寺协助大理寺少卿秦惊蛰补齐甘陵郡王一案的详情。
原本传令官还要去鹰扬大将军府向贺征传达同样的圣谕,沐青霜有些尴尬地表示:“大人不必多跑一趟,贺大将军他……咳咳,在我家。客院,客院,他单独睡的。”
传令官憋笑垂脸的模样让她清楚地认识到——
很好,从今往后她就彻底是个没脸没皮的人了。
待贺征与她同上了马车,她仗着车厢里只有二人,便忍不住绷直脚尖去踹他:“都赖你!昨晚偏不肯回将军府,这下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若早知今日一大清早传令官就会登门,她昨夜说什么也要将他撵回去。
千金难买早知道,她恨自己意志不坚!
贺征扣住她羞愤交加频频踹来的脚踝,闷声笑得双肩直抖:“传令官不会笑话你的,他知道我早晚都是你的人。”
两人的婚期定在八月十三,这事是在武德帝面前都过了明路的,内城里谁不知道。
“那不一样,我又还没、还没怎么着你!”沐青霜使劲抖着腿,却发现脚踝给他扣得死死的,“他一定误以为我很‘急’!”
贺征放开她,径自挪到对面与她并排坐下,揽过她的肩头,安抚地以指尖轻轻在她烫红的脸颊上划来划去。
“那晚些从大理寺出来后,我就去内城找方才那位传令官澄清,让他知道我家大小姐一点都不‘急’,根本就没有‘怎么着’我。行了吧?”
“行个鬼!可给我闭嘴吧你,越描越黑,”沐青霜羞恼地拍开他的手,“你你你……先摸我的脚,再来摸我的脸?!”
贺征一愣,继而讪讪笑着收回手来背在身后,尴尬目视前方,面红耳赤地嘀咕道:“哦,顺序错了,下次一定按顺序摸。”
“你这流氓小贼,脑子里除了‘摸来摸去’,还有别的事吗?”
沐青霜按头就给他一顿爆捶。
“有啊,”被按在长椅上“殴打”的贺征笑意复杂,吐字含糊,“我脑子里的事,可多了。”
等到新婚之夜,他一定“身体力行”地让这位大小姐了解他脑子里想的“所有事”,绝无半点隐瞒藏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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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非沐青霜初次见大理寺少卿秦惊蛰,春日里对沐武岱的那场三司会审,秦惊蛰也是审案官员之一。
只是那时匆匆一瞥,两人之间没有说过话,沐青霜只记得她是个严肃的冷美人,对她的性情为人并不了解。
不过,当她与贺征进到大理寺的会客厅坐下后,秦惊蛰立刻开门见山道:“赵旻已被陛下摘去甘陵郡王爵,此案交由大理寺公审,必定按律严判,不会给他任何起复之机,二位请畅所欲言,不必有顾虑。但也请如实相告,不要加油添醋。”
没有半点花架子过场,这让沐青霜断定秦惊蛰是个务实的爽快人。
于是也不必秦惊蛰多抛什么话头,她便将自己所遇到的、听到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刀笔小吏飞快地记录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沐青霜便放缓语调。
“……听他与伪盛军那人说话间的意思,是因我与纪君正无意间协助皇城司抓住了宗政浩,后来不是宗政浩被斩了么,他们就想要用我去宗政浩的灵位前‘活祭’;恰好赵旻不知为何想借他人之手除掉贺征,所以达成了交易。”
秦惊蛰若有所思地插言:“他有没有说过,为何想要杀贺大将军?”
“没有,但我疑心是不是与……”储位之争有关。
沐青霜有些犹豫地咽下后半句话,她不确定这种话能不能在秦惊蛰面前说。
“总之,赵旻对那人说过,他想要贺征死,却不能亲手沾他的血。还说待他将来坐稳大位,伪盛军想要的纪君正,他也是会给的。”
秦惊蛰与贺征双双锁紧了眉。
若说赵旻是为争夺储君之位,按理该与贺征交好才对。
毕竟贺征在武德帝面前极受信任与重用,又大权在握,聪明人都会想到要与贺征结盟而非为敌才是上策,他为什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宁愿通敌也要借他人之手除掉贺征?
这问题一时半会儿谁也想不明白,秦惊蛰倒也没有在此处打转,又向贺征询问起京南屠村惨案的详情。
一百多条无辜村民的人命,便是贺征这样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战将陈述起来,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战场杀敌,那是各位其国,双方手中都有武器,身上都有铠甲,谁死谁活全凭本事与运气,哪怕殒命,也都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可那些村民手无寸铁,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睡梦中就丢了性命,这种屠戮,可以说是毫无人性。
“……我返回时细查才发现,被捕的暴徒并未全是伪盛朝的人,其中有三人我从前在甘陵郡王府见过。而‘有漏网之鱼逃往雁鸣山’的消息,便是从这三人口中传出来的。”
那时贺征心知有异,抵达雁鸣山后格外警惕,才会特地绕了近一里的峭壁窄径,成功躲过了对方布下黑火的伏击,并绕到他们背后将之反杀全歼。
得到想要的细节后,秦惊蛰清冷的芙蓉面上多了凌冽寒意,起身郑重谢过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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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秦惊蛰查实赵旻所犯罪行的同时,武德帝也命成王赵昂、执金吾慕随彻查中宫与赵旻所犯罪行的种种关联。
不过毕竟帝后在声誉上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关于中宫的事被捂得很紧,外间根本没有半点风声。
秦惊蛰办案极为利落敞亮,待人证物证齐全后,便于七月卅日在大理寺外起了审案台,对已被贬黜为庶人的赵旻进行了公审,桩桩件件细数他的疯狂暴行。
违背“圈禁在府半年不得出”的圣谕,在府中私拓密道出了镐京城;
对国子学武学典正沐青霜用毒,意图将其送给异族外敌做“活祭”;
试图借他人之手谋害柱国鹰扬大将军;
与外敌勾连,制造了京南屠村惨案,杀害无辜村民一百三十余人;
自武德元年三月圣驾进京,至七月案发,府中囚禁了多达十五名年幼孩童做“药童”试药。
除了在镐京犯下的这些罪行外,原钦州朔南王府中赵旻旧居的宅院也被查过,在其中的枯井与空地内翻出白骨不下二十具,疑似早年战时死于“试药”的流民。
围观的镐京民众义愤之火达到鼎沸,甚至有不少人试图冲过兵卒们用长戈隔出的阻碍,将赵旻当场活撕。
不过,当她冷然朗声做出最严苛的判决后,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请诸位引以为戒,务必遵从公序良俗、律法准绳,不要犯事落在我的手上。”
众人回过神来,一边拍手称快,一边小声应道:“不敢不敢。”
这位年纪不过三十的大理寺少卿可真是个狠人,对皇后陛下所出的郡王,也敢按律判下“车裂”这样的极刑!
所谓“车裂”,就是市井间常说的“五马分尸”。
天爷啊,在这样的狠人跟前,做坏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人群中的沐青霜抖了抖,默默靠近贺征的身侧:“请随时提醒我秉公守法,好好做人。”
八月初一,镐京菜市口,原甘陵郡王、如今的庶人赵旻,被当众处以极刑。
场面极其血腥,许多人都忍不住闭上眼将头转开。惟有人群最前方有十几个面色苍白的虚弱稚子睁大了眼睛,定定看完了行刑全程。
那个人,是他们的心魔。如今那魔物已四分五裂,他们的噩梦总算真正醒来。
他们终于有了值得期许的美好明天,而那个魔物,再也不会看到下一个日出。
这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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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车裂之刑场面血腥,可对赵旻的这处置总算大快人心。
可对皇后的审理与惩处与否始终秘而不宣,这就成了美中不足的巨大瑕疵。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家休沐安养的沐青霜愈发按捺不住心中暴躁了。
“几个意思?!皇后陛下这是舍了心尖一顿剐,就把自己安安稳稳摘出去了?!”
秦惊蛰在审理赵旻一案时,并未涉及皇后半个字,显然是头顶上有人压着她。
“萱儿,你消停点儿成不成?”沐武岱白她一眼,轻飘飘笑斥,“你瞧瞧你踹坏家里多少椅子了?你老子都没急,你急什么?”
沐青霜捏着拳头就想往外冲,却被贺征拦腰抱得个双脚离地:“她明明是帮凶,凭什么就想全身而退!”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要往哪里去,可就是很生气。
“毕竟名誉上帝后一体,对皇后陛下即便有所惩处,也不能如对赵旻那般公诸于世,”贺征将她困住,耐心顺毛,“再等几日,多多少少会有消息传出来的,陛下说过会给沐伯父一个交代。”
沐武岱也帮腔:“没错,好饭不怕晚。”
“好吧,那我再等几日,若她的事被轻轻揭过,我就会很生气。”她横身悬宕在贺征的手臂上,回头挑衅地瞟他一眼。
贺征头皮一紧:“很生气,然后呢?”
“我一生气,就不想成亲……哦不对。”她突然想起自己与贺征的婚事可是由皇帝陛下插手了的,没法不成亲,于是她眼睛骨碌碌一转,以口形无声道:我一生气,你就没有新婚之夜了。
这下轮到贺征不服了:“哪、哪有这样的?”
“别人打我,我打贺征;别人气我,我气贺征,”沐青霜哼了一声,挣扎着下地站好,嚣张叉腰冷笑,“谁也别劝,沐大小姐从来不讲道理的!”
贺征哭笑不得地揉着眉心,总觉这姑娘突然活倒回去,又成了当年在利州时那般叫人捉摸不住的野烈性子。
不过,小姑娘嘛,便是上房揭瓦也不过是活泼泼的性子,没什么不好,他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