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贺莲是贺征母亲贺楚最小的一个妹妹, 如今年岁也不过四十上下, 并不显老态, 那对灼灼桃花眸与贺征的眼睛颇为相似, 倒是一看就知血脉亲近。
但或许是早些年在战乱中辗转无依、日子过得并不算好的缘故, 此刻的贺莲虽华服加身、步态雍容, 但面容身形都有点过分清瘦, 哪怕眼底唇畔都带着合宜的浅笑,整体仍给人一种薄削的锐利之感,极易使人望之生畏。
今日沐青霜来得匆忙, 原想的是与阮十二交代分明了就走,并未考虑其它,也压根儿没想过会与贺莲照上面。这会儿贺莲突然出现, 毫无准备的沐青霜蓦地开始发慌, 双手背在身后,掌心隐隐冒出汗来。
她也不懂自己在慌个什么劲, 总之就是脑子霎时空白, 呼吸一滞, 竟连该如何称呼对方都想不明白了。
待到贺莲走到近前站定, 沐青霜依旧懵得满耳朵嗡嗡响, 半晌也张不开嘴——
跟着阮十二唤姑奶奶?好像不合适。随着贺征唤“姑姑”?那更没道理,又还没成亲呢, 不好这么上赶着。
沐青霜偷偷咽了咽口水,僵硬地执了个晚辈礼, 却还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她正顾自乱糟糟地理着头绪, 又听阮十二疑惑道:“姑奶奶怎到前头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阮十二会这么问,是有缘故的。
要知道,贺征与钟离瑛这两位“柱国大将军”实权在握,与汾阳公主、成王两位殿下是平起平坐的一等封爵,领圣谕单独开府理事,故而两将军府都有只受大将军本人辖制的家臣、幕僚及府兵,共同遥领各州军府事务。
因为这个缘故,偌大的鹰扬大将军府就并非全然等同于贺氏私宅。
这里是“一院一跨”、拢共七进之多的豪绰宅子,足足占去大半条街巷。
此刻她们所在的头进前院实际是大将军府日常处理公务的府衙,放眼望去都是将军府幕僚、家臣、府兵来来往往。
而贺莲只是代行“沣南贺氏”家主之责掌贺家事务,无官无职,自也无权干涉将军府衙事务,按常理都只该在第四到第七进院落之间来回。
贺莲的眉心微拢了片刻,迅速又散开,仍是先前那浅笑的模样:“我就是闲来无事,任意走走。十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眼下大将军不在家中,既有客登门,你该着人到后头通禀我一声才是。你瞧瞧,若我今日没过来,竟都不知有客来访。如此怠慢了客人,看你们大将军回来冲不冲你恼。”
阮十二大约被贺莲兜头一通给训得找不着北,当下便呆呆站在原地没应声。
再怎么说,她都是鹰扬将军府的家臣,并非沣南贺氏名下仆侍。跟着大家唤贺莲一声“姑奶奶”纯是出于对贺征的尊重,并不表示贺莲有资格管束她,就算确实有什么事情没做对,那也万万该不着贺莲来教训。
认真说来,即便是此刻手执贺征令牌的沐青霜出声训斥阮十二,都比贺莲来得名正言顺得多。
冲着阮十二不咸不淡地笑斥几句后,贺莲又将目光转向沐青霜,客气笑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沐青霜心中“咯噔”了一下。她听着贺莲这话,就知自己大概是在对方眼中落了个“不讲礼数”的坏印象,这是当场给她下马威了。
她压根儿不信贺莲从后头绕那么远过来只是顺路,怕是听说她来了,才特地过来的吧?这会儿刻意问一句她的身份,简直是不着痕迹的敲打。
当沐青霜想通这一层时,阮十二也回过神来,慌忙赔着笑脸对贺莲道:“回姑奶奶话,这位是循化沐家大小姐,如今官居国子学武学典正。”
阮十二察觉到气氛不是很对,怕按私来论沐青霜这个晚辈要吃亏受气,便赶忙搬出沐青霜的官职,暗示贺莲这不是个可以轻慢的主。
“国子学武学典正”虽官职不大,那毕竟也是官身,场面上贺莲总不至于咄咄逼人。
这小姑娘原本是好意想护着沐青霜些,却没想到如此一来便下了贺莲的架子。
贺莲垂睫掩去眸心淡淡的恼怒,做恍然大悟状,立刻反过来朝沐青霜屈膝见礼:“沐大人安好。”
沐青霜隐隐有点头疼。很显然,贺家这位姑奶奶,是个容易较真的讲究人,好像……不是很随和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略作沉吟后,二度执了晚辈礼回敬:“贺家姑奶奶不必客气。晚辈沐青霜,今日来得仓促,未先去后院拜访,失礼了。”
贺莲神色稍缓:“无妨的。”
这时阮十二才回过味,明白自己可话没说对得罪了贺莲,沐青霜这是在给她补漏圆场子,当下便有些讪讪的手足无措。
沐青霜扭头,轻声对阮十二笑道:“辛苦你了,快去办事吧。”
阮十二如蒙大赦,赶忙向贺莲及沐青霜行了辞礼,一溜小跑着牵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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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十二离去后,贺莲客套地与沐青霜随意寒暄两句,又道:“平日怕你忙,我也不好意思上门叨扰。今日可得空?”
毕竟对方是贺征仅剩不多的血亲长辈,沐青霜只能硬着头皮笑道:“今日恰好休沐。”
“那,既来了,不若随我四下走走,咱们说说话?”
沐青霜应下,与贺莲并肩穿过垂花门,往更里进慢慢行去。
“晚辈今日急事仓促,未考虑周全就空手登门了,请贺家姑奶奶海涵。”沐青霜得体地表达了歉意。
贺莲转头,淡淡笑觑她一眼:“素闻利州民风豪迈,想是没有中原这般多的繁缛礼节。”
到底还是在怪她失礼就对了……中原人,啧啧。沐青霜垂下脸,漂亮的眉眼悄悄扭了扭,满心无奈。
贺莲目视前方,步履端方雍容:“我瞧着你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既如此,有些话,我也就不与你拐着弯说了。”
“贺家姑奶奶请讲。”沐青霜并不觉得意外,口中应得痛快,只是指尖轻轻颤了颤。
“早年阿征幸得循化沐家搭救、抚养,这恩情着实沉,”贺莲唇角轻扬,眼神却微凉,“可这么久以来,阿征对你、对沐家也算尽心尽力。”
当初接到沐家出事的消息时正逢冬日,贺征左臂骨裂处的旧疾复发,本该遵医嘱在钦州养伤,却不管不顾就要赶去利州,贺家人跪地恳求都没拦住。
更让贺莲如鲠在喉的是,为了保住沐家,贺征毫不犹豫地与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谈定了条件,主动放弃在新朝建制后原本可以唾手可得的藩地。
“以他那不多话只做事的性子,便是在家也没有多言,想必更不会在你沐家人面前邀功。而你们,大概也懒怠去留心他为你们放弃了些什么,”贺莲冷冷哼笑,直言道,“以他的功业,加之有我姐姐昔年的盛名与沣南贺氏的余荫为后盾,他本当得起一个异姓王。”
为了护住沐家,贺征究竟放弃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沐青霜在循化时就当面问过他。
彼时他只轻描淡写道,与赵诚铭谈好,新朝建制后愿只享食邑不领藩地,却半句都没强调过,他口中的“藩地”是一个异姓王爵规模的藩地。
沐青霜撇开脸,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尖,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贺莲兀自又道:“即便我无官无职不涉政务,对他为保沐家所做的桩桩件件也都有所知晓。有些事你们多半以为顺理成章,却不知他在背后周全了多少!可你沐家怎么对他的?”
说话间,两人已行到鹰扬将军府中第四进院的抄手游廊中。
沐青霜闻言脚下微顿,慢慢停下了脚步。
原本随侍在贺莲身后的六名侍女远远跟在后方,见状也停驻在了离二人十余步开外,并未上前打扰。
明亮灼热的阳光铺天盖地,将廊下院中的扶疏花木鎏上灿金光华;廊檐之下的画栋雕梁也被那灿灿金光分隔,一半曝于璀璨,一半藏进阴影。
沐青霜脚尖调转,面朝贺莲的侧面,平静地道出自己的困惑:“沐家如何对他不起?请指教。”
“三司会审之事,若不是为着将令尊护得滴水不漏,他至于趟那浑水吗?可令尊却三番两次刁难他,对他的登门致歉痛骂以对,让他沦为镐京街头巷尾的笑柄!”
贺莲怒极,猛一拂袖,旋身迎上沐青霜的双眸。
沐青霜瞳仁微张,讶异与愧疚兼而有之。
沐家的宅子占地并没有鹰扬大将军府这么宽阔,左邻右舍都是有旁的人家的。想是头几回贺征登门时沐武岱骂声震天,被隔壁听了去。
只是沐家人迁居镐京才半年,加之家里出了事也不方便与人多打交道,便对街头巷尾的议论一无所知。
“你说我护短也好,不讲理也罢,我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由不得我不心疼。他出生入死才拼来如今这满门荣耀,在朝在野谁不敬他三分?且不说那还是因着朝廷规制礼不可废,单说他堂堂柱国鹰扬大将军,受不得令尊那一跪吗?!”
贺莲越说越怒,原就锐利的气势愈发凌人了。
“你沐家倨傲至此,就仗着昔年恩义,和他对你沐大小姐的情意,就可以三番两次将他脸面践踏在地,你们自己不觉欺人太甚?!”
面对她坦诚直白的火气,沐青霜倒没着恼。她理解贺莲维护自家侄儿的心,觉得自家侄儿这是受了天大委屈,因此倒也不觉对方大动肝火有什么不妥。
只是在沐青霜看来,这不过是自家父亲与贺征之间“自家人”之间的别扭纠葛,眼下自家父亲态度明显软化,待贺征回来时之前的事也就过去了。
利州人性子本就较中原人外放许多,习惯了有气就要撒出来,一言不合打起来都是常事。但他们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哪怕打了一架,放话老死不相往来,隔天照样又能勾肩搭背、喝酒吃肉,谁也不会当真记仇在心上的。
见贺莲怒火高炽,沐青霜想了想,软声解释道:“我父亲是因从未将他视作外人,这才对那一跪耿耿于怀。要是您觉得……”
“若不被你家视为外人就要遭此轻辱,”贺莲神情冷硬,恨恨抬手指了指她,“那照我看来,还是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为好!”
就这么点事,在中原人看来,就已是“轻辱”了吗?!
沐青霜淡淡蹙眉:“贺家姑奶奶,您是因爱重他才生气,道理我明白。利州与中原在一些小事上观念有差,我们初来乍到,难免有不周全之处。既这事在您看来是我家做得很不妥,那咱们可以好好说,看看有没有法子补救。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的。”
她容忍贺莲这半晌,无非就是看在对方是贺征为数不多的血亲长辈;就如同贺征在她父亲面前做小伏低差不多个意思罢了。
贺莲觉得她父亲对贺征很过分,她也觉得贺莲刚刚拿手指她脸的动作极其挑衅啊——
在利州,吵架时拿手指人脸这个动作颇有羞辱的意味,几乎就是约架的信号。
若是旁人在她面前这么大呼小叫,还伸手在她面前指指戳戳,她这会儿多半已经上手将对方手指给掰了扔地上踩了。
“你沐家能抱住如今这般富贵安然,都是靠他周全来的,你们拿什么补救?!”见她没有如先前那般一径忍让,贺莲顿时气得口不择言,“令尊已然与丧家之犬无异,居然还敢……”
“你可以住嘴了,”沐青霜双手死死捏成拳,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克制住自己一闪而过的杀意,“若这么说我爹,会死的。”
她可以理解贺莲对贺征的维护之心,也可以容忍对方朝自己撒气发火。但说她爹,不行。
到底是真正上阵杀过敌的人,虽那股杀意只是一闪而过,却还是让贺莲胆寒地退后了两步,先前的气焰顿时无影无踪。
沐青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迫近她的意思,只拿凌厉的目光攫着她倏然惊恐的脸:“你不涉朝政,许多事不清楚,我不怪你。但我必须说清楚一点,沐家此次靠贺征周全了许多这不假,可沐家能保住如今这局面,也是交出几十万府兵与利州全境军政大权换来的,我们从来没有将所有事都推给贺征去扛。我知道你沣南贺氏是京畿道名门,可我循化沐家的门楣也是数百年来一代代人拿命垒起来的。无论什么时候,为着什么情由,沐家在你贺家面前都没有低半头!此前种种,包括你想要的‘两不相干’,叫贺征自己滚到我面前来说!”
只要他敢说,她就敢成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