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虽说沐青霓闻出了沐青霜的酒盏内气味与旁人不同, 但她并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同。
  沐青霜不动声色地笑着点点头, 示意沐青霓不要声张, 自己脑子里转得飞快。
  毕竟今日这小宴名义上是皇后负责操办起来的, 帝后妃嫔列席、皇子皇女在座, 满殿的宾客全是有头有脸的臣属及其家眷, 餐食酒水全都会有内城属官提前验过, 寻常人根本没有动手脚的机会。
  最有可能动手脚的,只有赵家各位了。
  赵诚铭是个非常爱惜名声的人,一心一意想做个流芳千古的开国明君, 这种下作手段对他并没有好处。况且,沐家如今的境况几乎是任由赵诚铭拿捏的,他没必要再多此一举使出“强买强卖”的手段来结门儿女姻亲。
  沐青霜看了看主座近旁的赵絮、赵旻, 以及因公务耽搁而姗姗来迟的成王赵昂。
  这还是沐青霜第一次见成王赵昂, 赵昂与沐家在公在私都无交情,谈不上友好也谈不上私怨, 这杯酒显然不会与赵昂有什么关系。
  更不可能是赵絮。
  沐青霜强忍嫌恶, 目光淡淡扫过赵旻。
  那家伙一如既往地眯着狭长双眼, 阴鸷中隐有些扭曲躁狂, 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八成就是这混账了。沐青霜暗暗咬紧了牙根, 思忖着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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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客座上的酒盏全是釉色明黄的玉瓷双头盏,杯口描金线, 外壁镶贴以整片软金镂空刻画的“百子抱果”图样,是惟有皇室才能尊享的华贵典雅。
  这场小宴在场面上将孩子们也算作了正式宾客对待, 是以摆在每个孩子面前的酒盏与大人们是一样的。
  不过孩子们不必真的将酒饮下, 只需在帝后向众人执盏示意时,学着大人的模样将酒盏捧起谢恩罢了。
  沐青霜作势轻咳一声,状似无意地以指尖在杯壁上轻叩了两下,又收手坐好。
  她身旁的沐青霓乌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刻摆出天真好奇的笑脸,将自己的杯盏与沐青霜的杯盏凑近,笑嘻嘻探出指尖来回轻叩两杯杯壁,侧耳似是在倾听两杯音色的不同。
  在场许多孩子见状,便也笑眯眯学她的模样,好奇地将自家桌案上的酒杯全挪到自己面前,以指尖依次轻叩,或将两个杯子轻轻碰响。
  一时间,殿内的丝竹乐舞之音中多了许多嘈切错杂的敲杯轻响,其声细小清悦,倒也不觉突兀,平添了几分叫人莞尔的热闹童趣。
  大人怕孩子们这般胡闹会被视作御前失仪,便纷纷出言或索性直接上手制止。可半大孩子们正是皮的时候,总有那么些性子跳脱的,玩心起了就不大听招呼,场面顿时起了点小波澜。
  好在主座上的二位陛下见状只是莞尔,并无怒色,皇后还笑意慈蔼地劝道:“今日请诸位卿家带上孩子们一并前来,本就是图个热闹,不必拘着他们的。”
  就在所有人都专注聆听皇后陛下说话时,沐青霓飞快地将两个杯子换了方向。
  待皇后话音一落,大人们陆续站起身执礼告罪,谢过帝后宽宥。
  二位陛下宽宏笑笑,双双举起了杯盏。
  大人小孩儿们便全都站起来,捧起自己面前的酒盏恭敬齐眉,口中称谢后,大人饮杯,小孩儿们就做个样子。
  一饮既毕,各自坐落。
  沐青霜不露痕迹地斜睨着沐青霓,唇角上翘:“可堪大任啊。”
  沐青霓骄傲地抬起了下巴,眨了眨眼,小声回她:“那当然,我可是本家的头头!”
  ****
  宴后,两位陛下似乎都兴致颇高,提议大家到含凉殿的花园中玩乐消食,众人自是响应。
  众人鱼贯步出正殿时,沐青霜听身旁有人小声讽笑:“接下来怕就是郡王妃初选啰……”
  她扭头一看,竟是慕映琏。
  靛蓝素锦武袍的慕映琏挑眉笑望她身上的素简青衫,两人心照不宣地相互眨了眨眼。
  显然今日提前得到风声的大有人在,年岁合宜的姑娘们盛装出席者与刻意低调者几乎各占一半。
  赵旻为人如何,这事不算秘密,但凡稍微清醒点的都知此非良人。可他毕竟头顶着甘陵郡王的名头,又备受皇后爱重,自也会有不计较那些恶评的“勇者”。
  众人随着帝后仪仗湖赏游一圈后,皇后见小家伙们都闷闷拘着跟在大人身旁,便提议带着孩子们到开阔处玩“藏钩”取乐。
  “藏钩”之戏分作两队,每队藏钩于一人之手,对方猜中则为胜,不拘人数,也不费力气,大人小孩都能玩做一处,在这样的场合倒也得宜。
  小孩儿们顿时开怀,在大人的提醒下纷纷谢过皇后陛下恩典。
  到了湖畔开阔处,宫人们已打点好座次,布上茶果点心,这就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游戏。
  沐青霓并没有急着去游戏,而是谨慎地守在沐青霜身旁,悄悄将送到她面前的茶果全都闻过,确认皆无异样,这才放心地拍拍小胸脯。
  “去玩儿吧。”沐青霜笑着冲她挥挥手。
  沐家三个孩子便在向筠的带领下加入了第二轮的游戏中。
  沐青霜与沐青演坐在一处,两兄妹目光并不相接,口中却一直在轻声交谈着。
  “……这事很没有道理,”沐青霜将方才在席间始终没想通的事一股脑倒给自家大哥,“那混蛋到底想干嘛?”
  听了妹妹所言方才席间异样,沐青演眉心紧锁,轻垂眼帘遮去眼中锐利锋芒:“若真是他动的手脚,怕就不是打的什么正主意。”
  说着,他重新抬眸,远远觑向帝后所在。
  二位陛下含着笑意随意打望四下,时不时交谈几句,又回头对赵旻说点什么。这情形与寻常夫妇替儿女相看人选别无二致。
  倘若赵旻当真是心仪极了沐青霜,就绝不会用那下三滥的法子,只需将功夫下在帝后面前,请二位陛下出面说服沐家接受这门亲事即可。
  所以席间那杯酒……到底意欲何为?
  两兄妹正一筹莫展时,羽林卫戍统领匆匆到了赵诚铭身旁,似是禀了什么;赵诚铭神色微凛,对皇后说了几句之后,便唤上赵絮、赵昂,还有钟离瑛老将军与贺征二人,随驾离去。
  皇后见众人关切,便笑着安抚:“陛下处理些急务就回,大家只管尽兴。”
  宫人们又依次为众人新添了茶水,气氛重又轻松起来。
  那头的藏钩游戏又结束了议论,笑闹到口干舌燥的孩子们纷纷跑回自家座喝茶解渴,容后再战。
  沐青霓跑过来端起杯子的瞬间,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
  沐青霜见她神色不对,忙不迭张大了美眸,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和方才的气味是一样的。”沐青霓小声说完,将杯子放回桌上,改拿了一颗果子。
  沐青演点点头,对沐青霓道:“接着去玩儿,不要声张。”
  “知道。”沐青霓拿了果子啃着走了。
  沐青霜捏紧拳头,瞪着眼前的杯子,从牙缝中迸出一句:“我是掀了他祖宗的棺材板儿还是怎么的?”没完了是吧?!
  沐青演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收敛神情。“不如将计就计,探个究竟?”
  想来赵旻就算是搞鬼,也不敢用什么会伤人性命的东西,毕竟今日这样的场合若真闹出大事,赵诚铭不可能不闻不问,一旦查明真相,赵旻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只是沐家兄妹俩都不确定这杯酒喝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一时不免踌躇。
  就在此时,沐霁旸也回来喝水了。
  沐霁旸过来就端起了沐青霓方才放下的那杯茶,仰脖子一饮而尽,动作快得沐青霜与沐青演都没来得及拦阻,二人当场傻眼。
  “……大伯父,小姑姑,”沐霁旸被两人盯得诧乎乎,赶忙将空茶杯放回去,小心地问,“我,做错事了?”
  沐青演赶忙将他叫到身旁来坐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沐霁旸挠了挠头,眉眼弯了弯,“我还能再去玩儿一会儿吗?”他只比沐青霓小半岁,九岁出头的小小子正是坐不住的年纪。
  沐青霜谨慎地打量他片刻后,还是不放心:“你先歇会儿,下一轮再去。我瞧你都有些出汗了。”
  “好吧,那我吃颗果子。”沐霁旸倒也听话,老老实实坐在沐青演旁边,自己拿了一颗果子来啃。
  沐青霜与沐青演提心吊胆地频频对望,随时关切着沐霁昀的反应。
  果子才啃了一半,就见沐霁旸面上微呈淡淡绯色,眼皮也开始发沉,像是醉酒的模样。
  沐青演心中约莫有了数,向妹妹递了个眼色。
  沐青霜心领神会,慢慢趴到了桌案上。
  沐青演起身穿过嬉闹的众人来到皇后面前,告罪道:“舍妹不胜酒力,这会儿有些失仪了……”
  皇后笑着打断他,非但没有怪罪,还宽慰道:“听说利州人酒席上从来都是不醉不归的,多喝了两杯算什么罪过?沐大人不必自责。”
  说完,转头对身后的内城女官吩咐,让带沐青霜去含凉殿内的花阁软榻小憩醒酒。
  正好有两个孩子玩得累了,也揉着眼睛开始犯困,皇后便着人将犯困的孩子们一并带过去安置,沐霁旸也在其中。
  女官将沐霁旸等三个孩子安置在花阁的左厅,几名较年长的宫女仔细在一旁守候照应;而沐青霜则被人扶到了花阁的右厅单独安置。
  含凉殿内各处无一丝燥热,惟有窗外急切的蝉鸣还能让人想起这是盛夏的午后。
  沐青霜躺在软榻上,虚虚睁开一条眼缝。
  右厅内无人,周遭无声弥漫着一种仿佛山雨欲来前的,不怀好意的宁静。
  她徐徐闭上眼,唇畔扬笑,胸腔中腾起一股沸腾的血气。
  在金凤山带领沐家暗部府兵的那五年,每回开战之前,她都会这样——
  这是她大开杀戒之前惯会有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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