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这场国朝最高权力的交接来得突兀而平稳。
  尽管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下了旨意命韩王进京, 尽管不知道韩王为什么会装扮成个“神医”进京, 尽管大臣都素知皇帝与韩王不和, 过继子嗣都从没考虑过他家的——
  尽管有这许许多多的疑问, 在皇帝最后拉过韩王的手, 吐出一句“朕补偿与你”了, 就溘然长逝之后, 众臣还是长跪举哀,而后又向新皇行了九叩大礼。
  不管怎样,从身份的法理性上, 韩王确实无可挑剔,而韩王平素与皇帝再不和,总归没干出给皇帝下药的事, 又有皇帝临终遗言, 他这番承继大统,便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苏阁老去找纸笔抓紧写遗诏了, 余下众人上来围拥住韩王, 询问如何安排皇帝后事及卫太妃如何定罪及此重案其余审讯等事宜, 众人看着忙碌, 其实目中都遮掩不住的茫然。
  皇帝要传位延平郡王众人心中是有准备的, 但计划不如变化快,转眼间, 风云又翻覆一遍,离帝位几乎只差一步的延平郡王不但出局, 还背上了弑君的嫌疑, 这要证实,他的罪名比潞王都要严重得多了。
  延平郡王自己对此当然是坚不肯认。
  他逼急了甚至说道:“我就算心里想过,可真的没干!”
  卫太妃无可推卸,则认了自己的罪,但也坚持称延平郡王事前并不知情,一切都是她这个将入土的老妇人一人所为。
  大臣们原不怎么相信,但在将卫太妃阖宫宫人都投入诏狱拷打之后,证词互相印证对照,虽有约定行险扶持延平郡王上位以谋大富贵之语,但关于延平郡王切实参与涉入的痕迹,还真的没有。
  于星诚作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参与了审案,他沉吟着,还是据实而公允地向韩王道:“皇上,据臣所知,延平郡王性情偏懦怯,去年臣在扬州时,以一语便可吓得他不敢攀扯皇上。如他自己所说,弑君的念头他或许有,但论行动的魄力,他恐怕是真的迈不出这一步。”
  相比之下,卫太妃虽是女子,然而她已经那把年纪,多活两年少活两年都不那么要紧了,为了孙儿的前程,铤而走险是可能的。并且最重要的是,整桩案件里确实不需要延平郡王伸手做什么,卫太妃在后宫就可以运作完成,他只需要最后被推上位摘果子就行了。
  韩王揉了揉眉心——他要烦死了!个个,个个都来找他,这个跟他嘚啵嘚啵一堆,那个跟他嘚啵嘚啵一堆,芝麻大点的事都等着他开口做决策,他离京太久,臣子们都换了大半,他还认得的熟面孔不多了,也不知道哪个靠谱哪个不靠谱,韩王妃又还没来,连后宫一点破事都来找他,他这两日眼都没怎么合,而只要一睁眼,就有无穷的事务来找着他。
  总算现在来的于星诚算是自己人,他忿忿地向他抱怨:“这是补偿我?甩包袱给我还差不多!”
  于星诚干咳了一声,不好说话,只得当做没听见。
  “早知我不该叫镇海去甘肃,他在,我还多个帮手。”韩王想着又后悔。
  他继了位后,第一件事是叫人去甘肃迎韩王妃及儿子们来,别人去他不放心,也怕韩王妃谨慎,以为是京里的计策,不敢来,于是特命方寒霄去了。
  现在去了两天他就后悔了,他身边别的属臣倒是带了几个来,但都是跟他在甘肃一起窝了这么多年的,论忠心他信得过,但一下子到京里来,许多事总没那么快上手。
  “皇上,延平郡王的事——”
  韩王挥挥手:“算了,没证据就算了罢!叫他回封地去,以后老实点。”
  于星诚整个松了口气,他判案总凭证据说话,虽则延平郡王在这件事里脱不了干系,韩王如果硬要将他打为弑君,他也不能不奉命,但心里就难免有那么点不得劲——他知道这是有点无谓的拧劲,但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
  当下这个结果传达出去,别的臣子们也都松了口气,他们未必那么在乎严谨的公道正义,但这是个良好的信号,预示着新帝不准备兴大狱,一切将尽量在平稳中过渡。
  对于绝大部分臣子们来说,不论他们原来是什么立场,这都是最好的结果了,谁也不想京城风声鹤唳,到处杀得人头滚滚。
  **
  中枢的权力在飞快变幻交接着,街面上还算清静,没出什么乱子,但睡一觉起来,就换了个皇帝,许多人心中仍是有种惊惧,不敢出门。
  只有一处,空前热闹起来。
  平江伯府。
  韩王派方寒霄去甘肃接人的时候是有臣子在场的,当时诸人的眼睛就控制不住地睁大了——什么意思?!
  韩王妃进京,就要升格成皇后,如此,去接她以及两位同样升格的小皇子们自然是件大大的美差。
  这样的美差,韩王不派文臣,不派武将,也不找勋贵,派个中途坠夭几乎不曾进入过权力圈的残废去算怎么回事?!
  要说韩王是不重视韩王妃,随手指人敷衍她,那也用不着这么快就派人去接啊。可见夫妻情分应当是甚笃的。
  这个消息慢慢流传出去,嗅觉灵敏的人赶忙就上平江伯府来了。
  越是没人知道韩王与方寒霄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往上的,其中想象的空间越是大,此时再倒着往回想,于星诚荐“神医”进宫都是方寒霄一起陪着背书的,虽然他默默无言,当时能在宫里的都是顶级权臣,没人注意他,但现在想,却是越想越有意思起来。
  方老伯爷对此烦不甚烦,平江伯府还守着孝呢,不但家孝,还添了一层国孝,里外里一片缟素,亏得这些人不嫌晦气,一头热撞了来。
  他懒得应付别人的探问,索性命人将角门都闭起,一个外人都不见了。
  这所有纷扰,与莹月没有多大影响。
  方寒霄前程尽绝,只能困守家中的时候,她没有什么不足,现在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将要扶摇直上,她也不觉得多么飘飘然。
  她可忙了。
  没有空飘。
  薛珍儿来找她,神情复杂地恭喜她,莹月坐在书案前,都很平静又带点敷衍地:“嗯,谢谢。”
  薛珍儿:“……”
  她没好气起来,“我谢谢你!”
  要不是方寒霄带着韩王进宫翻了盘,她一家子就全完了,现在薛鸿兴洗刷了罪名,虽然韩王应该知道他们家曾投靠延平郡王的底,以后不太可能重用他,薛鸿兴的都督职位也未必保得住,但至少,一家人总不用担心丢命了。
  莹月终于认真地看她一眼,确认她虽然口气不好,但态度并不是讽刺,就道:“不客气。”
  她话少,因为心绪还沉浸在自己的剧情里,一时没抽离出来,就显得有点呆。
  薛珍儿本就要走,看她这副样子,忍不住教训她:“你天天折腾这个干什么,有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莹月具体写的什么,但知道她是个小书虫,天天钻在书堆里。
  莹月很诚实地回答她:“可有意思。”
  薛珍儿哼了一声:“我就不信你真这么傻。新皇上对大公子的信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些天外面那些热闹你听见没有?我看,方家一门双爵指日可待了,你就一点都不动心?”
  莹月道:“哪里,这都是没谱的事儿呢。”不过她知道的内情远比薛珍儿多,方寒霄对韩王夫妇来说,有和别人都不一样的意义,他便是什么功劳都没立,凭当年于韩王丧子病痛中服侍慰藉他那一段,也够搏一场富贵了,所以她也没过分谦虚,只道,“大爷一向就很厉害,不过他有他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
  出于莫名的心态——不是真对莹月有恶意,但总之就是想吓唬她,薛珍儿哼了一声,道:“拉倒吧,我看你是分不清轻重缓急。别说我没提醒你,大公子不是池中之物,我早就知道他有重上青云的这一天,你不好好想法子把他看牢了,折腾这些。你等着,扑上来的那些不要脸的妖精多着呢。”
  莹月道:“他不会的。”
  “那可不一定。”
  莹月眼神中微微带了瞪视:“不会。”
  薛珍儿撇嘴:“你跟我这儿厉害什么,他真给你带个妹妹回来,你能怎么样?”
  莹月顿了一下,慢吞吞地道:“我觉得,可能你比较需要担心这个。”
  薛珍儿:“……”
  毛丫头,可长进了,蔫坏!
  把薛珍儿气走之后,莹月的思路也被打断了,花了好久才重新找回了感觉,要说她完全不担心,那其实也不对,无论对方寒霄多么有信心,因爱故生怖,内心深处的一个小角落里,她也不是不警惕的,于是笔下一歪,才纳了个小妾的县太爷下乡途中,遭遇暴动的乡民,仪仗被冲撞散了,本人被掀翻到了河沟里,还挨了个乌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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