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平江伯府这样的功勋宅院置得离皇城不远, 折返去见韩王之前, 方寒霄先回了趟家。
  薛鸿兴被抓紧随在城门闭锁皇帝重病之后, 这两件事间的关联不言而喻, 虽不知薛鸿兴究竟为什么犯下这种滔天大罪, 但他犯事似乎是已经明摆着的。
  抓他的命令非是石皇后一人决策, 后宫可能糊涂弄错, 内阁不可能也跟着草率行事罢——
  抱着这样的认知,方寒霄在听闻建成侯夫人曾来求救的消息时就极为惊讶:“什么,建成侯夫人不知道为了什么?”
  方慧累了, 回去睡觉了,无精打采的薛珍儿和方寒诚也走了,莹月回到了自己的院里, 屋里此时没有旁人, 她点了头:“对,我看侯夫人的模样, 不像作伪, 而且她求完老伯爷帮忙打听一下以后, 就回去了。”
  这是一个强有力的佐证, 建成侯夫人倘若知道自家跟这种能灭九族的罪名干系上, 绝不会还敢回去,那跟送死无异。她还求方老伯爷打听, 当时话语中虽颓然恐惧之意尽显,然而也是还存希望, 怕被冤屈了, 她若知道为什么,那只余等死一件事好做,求神仙都没有用,还打听什么。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不对。
  但如果不是薛鸿兴,会是谁?
  他脑中急促地运转着,很快,现出了朱袍大臣带着侍卫往外步行的场景——
  薛鸿兴会害皇帝本来就令人不解,他没有足够动机,但,有人有。
  如果皇帝不治,从中捞到好处的不是薛鸿兴,而是延平郡王。他将登上那个天底下最尊贵最崇高的位子——财帛尚且动人心,何况是江山万里。
  从结果反推凶手,答案再明确不过。而比起薛鸿兴,延平郡王也更好下手,薛鸿兴作为外臣,近来虽和吴太监走得近了些,但以吴太监的立场,不会乐见延平郡王上位,那就没道理冒奇险去帮他这一把。
  从目前的进展看,假设凶手确是延平郡王,那他的计划实施得堪称顺利,皇帝骤生重疾,连外人都觉不可思议,倾太医院之力,不可能查不出其中蹊跷,而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延平郡王那一方势力连替罪羊都已经找好了,薛鸿兴也许无辜,但他掺和皇权争端,身上必有漏洞,才让内阁也接受了他的“罪名”。
  各样思绪交杂,想了一圈,方寒霄少有地举棋不定,在屋里来回踱步。
  莹月静了一会儿,劝他:“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方寒霄正踱步到帘子旁边,被惊醒,转过身来,与她澄澈的目光对上,想说什么,忽然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
  她陪他一路从迷雾中行来,她懂他。
  延平郡王倘若夺位成功,其实未必对他是多坏的结果,他和延平郡王本无仇怨,皇帝不治,他与韩王的仇都算报了,此后各归各位,他寻机将哑疾痊愈,韩王继续屏守边疆,日子似乎也能过下去。
  但他不能甘心。
  他还有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有志向未酬,功业未建,就此前功尽弃,那他从前所有的努力,算是什么。
  放任以如此手段窃登大宝的人君临天下,对群臣百姓来说,又算是什么。
  私仇是一回事,公义,是另一回事。
  “你去吧。”他不说话,莹月又催了他一遍。
  方寒霄深深地看着她,道:“我可能会做很危险的事,你不害怕吗?”
  “我不怕。”出乎他意料地,莹月冲他笑了笑,笑容很明亮,“我帮不了你什么,可是至少,你不用怕会牵连我。”
  方寒霄想说什么,仍旧没有说得出来,可能也是仍旧不需要说,他抑着满腔心绪,过去将莹月抱了抱,才道:“你放心,我会小心。”
  莹月在他怀里点点头,充满信任地。
  方寒霄强迫自己放手,转身大步掀帘而去。
  莹月没有在原地耽搁,表情严肃,很快回到了书案前。
  片刻后,方寒霄又转回来,看见这一幕,心情不由沉重了点。
  她那样小的胆子,屋里跑进条长虫,都不敢独自睡觉,现在卷进这样复杂的事体里,怎么可能不怕,不想他担心,不跟他说,只能自己偷偷写些文字排解。
  他放轻了步子,走到她身后,往她铺在面前的纸上望去。
  这日,许大娘子携了夫婿还归娘家,许家倾门相迎——
  “你在写这个?”方寒霄心情复杂地问了一句。
  他忽然出声,莹月正写得聚精会神,闻言吓得手一抖,一个字就变作了一个黑团团。
  她苦恼地看看那个黑团,又转头看他:“嗯。”顿了一下,见他的表情太费解,解释道,“三山堂的先生已经给我印第一本了,我得抓紧把下面的稿子给他,万一有人来把我抓了去,我就不好写了,怪对不起他的。”
  又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不出去了吗?”
  方寒霄道:“——我有点饿了。”他一直在外面跑。
  “对了,你还没吃晚饭。”莹月恍然大悟,又有点心疼,“我让石楠去厨房给你拿些饭菜来。”
  她就要起身,方寒霄把她按下:“时间紧,不用了。”
  他已经看见那边桌上有半盘糕点,他折返回来,本来也就是想拿些糕点,不想,却见到了完全意料以外的景象。
  她这样坚韧,他怎么会只是觉得她胆小呢。
  方寒霄的心绪忽然间就淡定坦然了些,接过莹月匆忙拿手帕给他包起来的几块糕点,这回是真的走了。
  **
  方寒霄赶回去韩王处的时候,韩王也在啃点心,一帮大男人,没人会做饭,外面形势不明,也不敢出去引人注目,只能买些方便携拿的糕饼之类回来,凑合着填满肚子。
  听见皇帝重病才导致了内城皇宫封门的变故,韩王言简意赅地就两个字:“有鬼!”
  皇家人,对这些把戏便没经过也听过,这一出出的,没一件正常,他信才奇怪了。
  属臣之前极力想劝,此时反有点激动起来:“王爷,这真是天赐良机!”
  简直是太巧了,如若只有延平郡王一人在京,那不论他登位的过程中有多少疑问,只要明面上暂时没被抓住切实的劣迹证据,大臣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拥立他,而他一旦登位成功,自然可以利用无上权力去抹平之前留下的痕迹。这没什么可说的,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可是偏偏——他们王爷也潜进了京里,不早不晚,刚刚好是这个时候!
  韩王没有那么激动,记了仇,还冲他翻白眼:“这会儿说好话了,本王决定要进京时,你们都是什么脸子?一路上婆婆妈妈,念叨得本王耳朵都起茧了!”
  属臣嘿嘿讪笑:“王爷,下官鼠目寸光,王爷天纵英才,见识卓越,不要和下官计较么。”
  其余属臣护卫面上也都现出了激动之色。
  登天路就在眼前,没有人能不动心。
  当下各自草草把糕饼塞完,围一圈聚拢,商量起要怎么行动来。
  方寒霄先道:“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不论是后宫,还是内阁,应当都没有做好充足准备,宫里此刻,应该处于混乱之中。”
  及时封锁内城并锁拿薛鸿兴已经是后宫内阁代行皇权的极致了,这短短一天之内,更多的事情,他们既无暇顾及,也做不到。
  韩王表示赞同:“镇海说得对。”
  一个属臣插言:“那我们要混进去应该不难。”
  韩王点头又赞同:“好,你说,怎么混?”
  “……”属臣哑了。
  再混乱,那也是皇宫,宫门一闭,凭个人力量怎么进得去。
  但必须得进去,并且还得尽快,皇帝一旦撑不住宾天,再想任何辙都晚了。
  属臣护卫七嘴八舌,陆续出了四五个主意,比如找梯子翻墙之类,韩王十分利落地一概以“馊主意”蔽之,并且问那个要翻墙的:“你命好,翻进去了,还没被侍卫发现,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在众目睽睽下潜到乾清宫里面去?”
  别处混乱,防守或有松弛之处,但作为皇帝寝宫的乾清宫此刻一定严密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想悄无声息地进去,做梦比较快。
  翻墙的掩面闭嘴。
  方寒霄冷静地想着,到此时,终于再度说话:“王爷,有一种人,现在一定可以直入到龙床前。”
  韩王瞪眼:“谁?这么神?”
  “大夫。”
  **
  皇帝重病,整个太医院已经被召进去会诊,但从朱袍大臣已经去请延平郡王看,情况一定仍然不乐观,这种时候,皇帝当然会很需要一个神医。
  这个“神医”也不是自称就可以的,能在生死关头去给皇帝看病的人,当然需要可靠的认证。
  方寒霄不行,韩王那堆属臣也不行。
  于星诚,现任都察院副都御使,正三品朝廷大员,当这个引荐人就很够格了。
  说服于星诚没费很大功夫——或者说,根本就没费功夫,于星诚是查过连环案的人,对各种弊情洞若观火,早已觉出皇帝病得可疑,延平郡王作为最大受益人脱不了关系,只是进不了宫,困在家里发愁,方寒霄一去,他听说韩王到京,震惊之余,马上做出决定:“带我去见王爷,我为担保,带他进宫!”
  没有选择的时候,只能糊涂认下延平郡王,可如果有别的选择,那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能忍受封弑君嫌疑的人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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