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惜月出嫁在即很忙, 莹月自己也很忙。
  方寒霄来往于于家, 与于星诚反复推演商议如何扳倒隆昌侯的这一阵子, 莹月也没闲着, 她在给她的文稿收尾并从头校对谬误之处。
  这一项事宜的繁忙一点不下于方寒霄, 有时方寒霄睡了, 她都没睡, 挑灯在书案前夜战,方寒霄待要强制她一起休息,跟她通红得兔子般的眼睛对上, 居然败退。
  莹月也不是故意想熬,她白天的感觉就是不如晚上好,晚上四处宁静, 只闻小虫鸣啾, 白天卡上大半天想不出来的一个剧情,这时自然就冒出来了。
  她文稿的进度随着现实里的案情发展一直在跟进, 到隆昌侯府倾塌完毕, 望月带孕投奔回娘家之时, 她也终于收好了尾。
  这么长的时间里, 她一共完成了两部文稿。
  一部是记录式的, 脱胎于先徐老尚书的写法,所有发生的一切如实记载, 工整严密。一部则是会令她卡住、需要她自己想一些逻辑情节补进去的公案话本式文稿。
  前者在价值上更大,但因为太真实了, 事发在本朝本代本年份, 不能拿出去广为传播,只能自己收好。后者则改动巨大,能隐去的信息全隐去了,只留下来一条主干,因为盐枭手下去截杀郡王的可能性实在不怎么成立,为了让这个葫芦提了结的案子在话本里变得合理,她又自己想了些转折填进去,确保最终呈现出的是一个完整的让人挑不出太大毛病的文本。
  她那些熬夜的许多功夫一个是耗在这上面,另一个,就是小心剔出方寒霄在当中的涉入程度,她仿着市面上卖的那些差不多的闲书给自己的话本取了个名字叫《余公案》,以于星诚为主角,取了于星诚的谐音姓,然后把他移花接木到前前朝去,设定他为当时的一个提刑官,奉皇命在某州府查探当地疑案,查案途中正好遇上某致仕太师遭逢追杀,余公救下了他,由此揭开了一桩连环案的序幕——
  这里面看上去似乎没有方寒霄什么事,对了,他确实就是个很边缘的配角,跟在余公身边打打下手的那种,凡出场一般说不到两句话。
  方寒霄忙里偷闲跟着她的进度看,明知她是为了保护他才如此,怕万一被别人看见跟真事对起来,但仍有点不满意,没话找话地和她道:“怎么就这样写我?”
  莹月知道他的意思,道:“我已经多写了,你本来一句话都没有。”
  方寒霄:……
  可不是吗。
  谁叫他一直坚持不懈地装着哑巴。
  莹月不管他的脸色,她有自己的事情做,也不胡思乱想了,天天做得很起劲,基本不出门,惜月给她送了信,她才去看望了她一下,姐妹俩说些话后,她回家来,又投入到了忙碌里。
  直到终于忙完,她使福全出去替她打听件事。
  “你给他看一下,问他这么多字,刻一下要多少钱,我不要刻很多,两三本就好了,我自己收藏着玩。你去多问两家,比比价,最好每家再买本书回来,我看看他们自己印得怎么样——对了,不要告诉别人我是谁,知道了吗?”莹月细细嘱咐着。
  这时候的书籍市场其实很繁盛,朝廷管制不严,不是公然宣布要造反推翻皇帝的书,一般都可以拿出去版刻,书籍版本主要分官刻、私刻和坊刻,官刻私刻一望即明,坊刻则是民间的书商刻版贩卖,私刻就托赖于坊刻,稍微大一点的书坊都养着自己的刻工,私人想找个刻工制雕版印书珍藏,便也不难,只是因为私人需求的印刷量少,价格一定比买别人的成书要贵多了。
  这是莹月让福全多走两家比一下价的原因,她对物质的需求少,日常基本不花钱,但她辛苦这么久,写出了人生的第一本成果,还是想要留个纪念,这个钱,是认真想花了。
  福全天天在前院晃着没事,巴不得出去跑个腿透透风,听着连连点头:“奶奶,我都记得了。”
  莹月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放心了,给他抓了一把大钱,算是跑腿费,叫他自己买点果子吃着玩。
  福全接了她的稿子和钱,在石楠的监督下把稿子仔细塞到怀里放好,然后跑了。
  玉簪带笑走过来:“奶奶,终于了了,快歇一歇吧,看外面太阳多好。”
  春来了,天暖了,外面不但阳光好,景色也好。
  莹月忙的时候不要丫头伺候,屋里有人都是打搅她,丫头们没事干,就在外面收拾小院子,陆陆续续弄了些新的花草来,玉簪石楠跟着莹月这样的主子,心眼没长多少,但审美情趣着实不错,领着另外六个丫头捣腾,把院子收拾得错落有致,是个春色动人的样子。
  方慧来看见了都喜欢,回去学着把自己的院子也照着折腾。
  “这杜鹃是哪里来的?养得真不错,打花苞儿了。”莹月走到厢房廊外,问道。
  “后角门那里有个老婆婆挑着卖,我看见好,买了一盆,很便宜,才几个大钱,我回来拿钱的时候和奶奶说过,奶奶忘了?”石楠笑嘻嘻过来。
  莹月茫然摇头,她真忘了。
  玉簪打趣:“奶奶是用功过头了,可惜没托生成个男儿身,不然这会儿,该考回个状元来了。”
  一院子丫头都笑,不是取笑,是很赞同的意思。
  一个人把时间都用到哪里去了,那真是看得出来的,要说莹月不管家也不理财,天天捣鼓这些是没什么用,但怎么讲呢,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老童生酸秀才这样的话也有人说着取笑,但在这个时代里,读书这件事本身的地位就是很高乃至于至高的,尤其在方平江伯府里,由于方老伯爷这个掌舵人对于读书的痴迷,带得虽然方家如今还没有出一个学业有成的学子,但家风已然很有点书香味了。
  气氛轻松地说笑一阵后,只见福全风一样地跑了回来。
  莹月微微惊讶地进堂屋坐下,问他:“这么快?你都打听好了吗?”
  福全点着头,又摇头,呼呼喘着粗气。
  石楠跟进来,推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是什么意思?点头又摇头的,叫奶奶猜谜呢。”
  莹月不急:“没事,我看他跑得累了,你倒杯茶给他,叫他歇一歇。”
  石楠也还心疼弟弟,就倒茶递过去了,福全一气灌下,喘匀了气,一双乌豆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亮,道:“奶奶,我问过了,那个先生说,他不要钱,还倒给奶奶钱!”
  莹月石楠对看一眼,都有些糊涂——石楠夺了他的茶盅,一指戳在他脑袋上:“你给我好好说清楚了,大了一年,倒过回去了,叫你打听个话,你乱七八糟说的什么。”
  “哎!”福全挨了姐姐训也不恼,还笑,嘴角咧得大大地,“是这样,我依着奶奶的吩咐,先找了一家三山堂里去问——我看他家门脸挺大的,这几个字容易,我刚好还又认识,我就进去了。听说我要刻书,一个伙计先带我到后面去,叫出刻工来跟我谈价钱,他们书坊坐堂的先生正好在那里看才刻出来的板子,我把奶奶的书稿拿出来给刻工看,他见到,也从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把就抢过去了!”
  莹月:“啊?”
  石楠竖了眉毛:“你就叫他抢?你不知道护好了!”
  福全忙道:“他没抢到别处去,就站我面前看,那纸金贵,我怕抢坏了,只好由他看,一边催他快还给我,他不肯还,攥在手里比我先前拿得还紧呢,又看了好几张,才问我,这文稿是哪来的。”
  石楠道:“你没告诉他是奶奶写的吧?”
  莹月内眷之身,总是有那么些不便处,她不想招惹麻烦,所以先前让福全不要报出自家名号来。
  福全摇头:“没有,我记着呢,我就说我主人是个外地来的举人老爷,这回是进京赶考来的,读书闲暇里,自己写了个话本玩,听说京城这里刻工好,就便带过来,刻两本赠赠友人,自己收藏也方便。”
  如今二月末,春闱刚过,别说,他这谎扯得还挺圆。
  石楠满意了,追问:“然后呢?”
  福全嘿嘿笑:“然后他就坚决不肯要我的钱,说我家主人要印多少本都可以,只要把书稿卖给他,准他在市面上售卖,他还另外给开润笔费。”
  石楠“哇”了一声:“奶奶,你真厉害!”又夸那先生,“他可真有眼光,怪不得能开比别人大的门脸呢。”
  跟着又忙问福全:“他出多少钱?”
  福全笑得乌豆眼都没有了,只咧出一口不甚整齐的牙,他竖起两根手指来:“二十两!”
  “这么多!”石楠惊呼。
  她立刻扳手指来算——其实也不用扳,她脱口也就报了出来:“是奶奶从前一年零八个月的月钱!”
  她们如今手头阔绰多了,但年少时的经历很难磨除,衡量起物价来,仍习惯以莹月在娘家时的月钱来算,那时候每一文钱都要仔细花费,这是主仆印象里关于金钱最深刻的记忆。
  莹月抑制不住笑容,但又有点不敢相信:“——他真愿意出钱吗?你跟他都说好了?”
  她真不觉得自己写得多好,说实话,就这个最终版本她仍觉得有好大的进步空间,只是暂时她的能力就到这儿,即便知道哪里有问题,也下不去手再改,凑合着先算了。
  这样不完美的文稿,她从未觉得能卖钱,所以才只想自己印两本收藏一下。
  福全重重点头:“他岂止愿意呢,简直求之不得!我说主人没叫我卖,我得回去问一下,他都不舍得还给我,又加了价,说二十两嫌少的话,那他可以再多加二两!”
  “二十二两!”石楠又惊呼。
  方老伯爷阔过了头,二两丢地上他老人家不一定愿意弯腰捡一捡,但外面普通人家,真的不是这个物价,那个书坊先生一下加二两,是很有诚意了。
  石楠抖着嗓音问:“那你卖没卖呀?”
  福全摇头:“奶奶没说,我哪敢私自把奶奶的东西卖了呢。”
  他到了平江伯府,在外院混到现在也是长了见识的,二十来两还不至于叫他冲昏了头。
  他说着,从怀里把莹月的文稿重新掏出来——变得皱巴巴的,他咧着嘴解释:“我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我看那先生恨不得跟我回家,亲自找‘举人老爷’面谈。”
  石楠笑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
  方寒霄在廊下听到现在,迈步走了进去。
  方家的产业不涉及书市,但他远比莹月在外面走动得多,对于各行行情比莹月及福全这样的半大小子了解得多。
  如今的书籍市场,不缺大儒经史——先贤们早写好了,刊印就是,不缺雅致文集——曲高和寡,市场需求有限,大部分是文人们之间的互赠咏和,最低也是最大的普通平民市场对这些书没有需求。
  缺的是两种,一种是科考时文,一种是通俗话本小说。
  后者缺得比前者还厉害,因为科考时文也是有走科举路的人才看的,一般百姓用不着。通俗话本的市场就大得多,大,不代表写它的人就多,相反,还越少——因为它不登大雅之堂,有能力的正经文人放不下身份来写,没能力的,写出来的又不知是个什么烂玩意儿。
  即便是那些烂玩意,也有书商肯收,没办法,缺啊。
  买回来印一印,总有人看,多少赚点。
  福全从前替莹月买书,他识字很少,不知该买什么,都是跟书坊掌柜要的推荐,人家一听是闺阁姑娘要看了消遣的,那也不敢给推荐乱七八糟的书,尽量捡高层次的推荐——就是那些雅致文集,好不好看不管,总之不出错,不会让人姑娘家里发现了来闹事。
  所以莹月没看过那些不成样的书,她没对比,对自身就没有准确认知。
  莹月正在忐忑又欢喜地问石楠:“那我卖吧?二十二两呢。”
  石楠很坚决地点头:“卖——大爷?”
  她看见了方寒霄。
  方寒霄把文稿从福全手里拿走,示意福全跟他走。
  傻姑娘带傻丫头,叫人蒙了还欢欢喜喜觉得值呢。
  福全略迟疑,但见方寒霄已经出去,莹月脸色不解,但没阻止,就忙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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