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方寒霄回到了扬州府衙, 蒋知府做事一塌糊涂, 做官确实是把好手, 于星诚带着全部人马去驿站了, 他对方寒霄这个唯一留下来的也不怠慢, 给他把饭食屋舍都安排好了。
从徐二太太那只言片语里听出方寒霄来历不凡, 还试图跟他攀谈一二, 方寒霄心境动荡,加上对他殊无好感,懒得理他, 借哑疾避而不谈,蒋知府没办法,只得罢了。
方寒霄进到屋里, 一夜未眠。
他闷在迷雾里五年, 方伯爷买凶杀他不难理解,韩王作为嫡藩, 有仇家伏于四野相机而动也不难理解, 但他与韩王都想不明白的是, 为什么他会和韩王世子在伤痕上出现交集。
方老伯爷任着总兵官时, 是不站队的, 他比于星诚更纯,连个内心的倾向都没有, 这一则是他确实没那个心思,二则那时候皇帝还算年轻, 还没必要多做考虑。
也就是说, 方寒霄跟着方老伯爷到处跑,跟诸藩也都没有任何来往,认都不认识,他居然会跟先韩王世子惹上同一批杀手,内在的逻辑在哪里,他一直寻不到——方伯爷又买这一批杀手去杀先韩王世子的可能基本是不存在,那个时候,方伯爷与诸藩也没有任何交集,无仇无怨,何况他要真有这么大本事,凭这一件秘事无论投靠蜀王还是潞王,两王都没有不收他的,用不着到现在削尖了脑袋才终于似乎搭上了蜀王的路子。
但要说只是巧合,方伯爷与韩藩仇家恰巧买到了同一批杀手,他又不能完全相信,内心始终存疑。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是,这同一批凶手,能下黑手置带着一两千兵的先韩王世子于死地,却在杀他的时候失了手,由他逃出了生天,也是甚为奇怪。
他回来后与方伯爷虚与委蛇,不明着翻脸搞倒他,所想的时机不到,这其中的一部分不到就是他想留着方伯爷,看能不能追出他当年买凶的痕迹,只是未能如愿,方伯爷大概是笃定他已是个废人,虽还时不时给他添堵找麻烦,但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到争自家的荣华富贵上去了。
毕竟买/凶杀/人虽然快捷,但风险太大了,威胁不大到不如此不得活的情况下,方伯爷没有必要搞第二回。杀他一回,能得爵位,杀他二回,什么也没有,还得把方老伯爷惹疯了或者伤心死了,他得回家守孝,那图什么呢。
方伯爷不动手,方寒霄就一直未能窥破其中机关。
直到现在,第三个受害者出现了。
这一个出现得猝不及防,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他来之前,全没想到他在平江伯府里遍寻不着的线索,会在扬州城里出现。
但其实,震惊归震惊,这倒不那么离奇。
韩王蜀王,同属藩王,他们之间有所交叉重合,比他毫无道理地被搅进去要有因果多了。
从他们之间寻突破点,应该也会比在他跟先韩王世子之间寻找要容易一点。
方寒霄七想八想,睁眼到了天亮,勉强自己合眼休息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动静,他鱼跃起来,跳下床去出门。
果然是于星诚领着薛嘉言等人回来了,于星诚这一夜几乎也没怎么休息,他不比方寒霄年轻熬得住,眼下已经现出青黑,一副疲惫之色。
方寒霄犹豫片刻,于星诚察觉了,向他道:“镇海有话告诉我?那我们进去说。”
薛嘉言打着哈欠,困得东倒西歪的,不过一听于星诚的话,他又精神了,不是为别的——
“镇海,镇海,方爷,你怎么想的,给自己起这么个字,老气横秋的,你起个腾海也比镇海强啊,哈哈!”
男子二十而字,方寒霄当年出走时还没来得及取,薛嘉言不知道,在船上时听见于星诚这么叫他就觉得好笑,一问知道是方寒霄自己在外面时取的,更加笑得打跌,到现在听见了还忍不住,困了都能把自己笑精神了。
方寒霄无语,挥手撵他。
其实薛嘉言的感觉没错,这么中正老实的字确实不是他取的,他在外时忙碌还来不及,哪会费这个闲心,这字,出自韩王所赠。
他在韩王府时一直隐去姓氏不用,韩王知道他为亲人所害,失去平江伯世子之位,心中郁结难去,就替他取了这个字,便于称呼他。平江镇海,后者比前者气魄更大,也有以此勉励他不要自弃之意。
但就这么单独听上去,是平淡了点,也还挺常见的,所以于星诚敢把这个字在外面叫出来,天底下叫镇海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薛嘉言哈哈笑着去睡觉了,方寒霄和于星诚进到屋里,说起话来。
方寒霄这么急迫把于星诚拦住,是有一件事要请他出面。
他要看一看延平郡王的伤口。
但以他身份,恐怕郡王未必依他,于星诚作为钦差前去,就妥当多了。
于星诚未等他笔走龙蛇地把去徐家的事交待完,脸色已然十分严峻起来,待看完,站起就道:“走!”
两人匆匆往府衙后院而去。
这个点,延平郡王刚刚醒来,正由下人给他擦脸,他不下床,衣裳还未穿得齐整,倒正方便于星诚上前去提出要求。
延平郡王面露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道:“好。”
他的伤势不比徐二老爷严重,但刀口正在长合,揭开来一回,也是有些痛的。
待一层层布条揭去,他那道伤口露了出来,疤色还鲜艳着,贯胸而过,看得出当时确实凶险。
但方寒霄眼中的光冷静下来。
“打搅郡王了,请郡王安心养伤。”
两人告罪出来,下了台阶,于星诚低声问道:“与你们的伤口,可是并不一样?”
方寒霄点头。
延平郡王就是很普通的刀伤,没有那种特征在。
于星诚吁了口气,慢慢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凶徒不只一人,延平郡王没有伤在那个有特别刀法的人手里,这件事本该与先韩王世子扯不上任何联系。
但没有想到,延平郡王没有挨的这一刀,砍去了徐二老爷身上。
徐二老爷九死一生,活着把这证据留了下来。
他如果就淹死在了河里,那等到他们来时,就算徐二太太能不放弃地找上他们诉冤,也没意义了。徐二老爷那一身肉在河里泡上半个多月,连个人形都没了,别说什么伤口的特征——
“不好!”于星诚忽然顿步,失声道。
方寒霄与他目光对上,苦笑一下,指了指前衙方向,做了个“昏”的口型。
他想了一夜,各个方面都想到了,结合延平郡王所说凶徒之中也有伤亡之事,他们当时虽把受伤的人或者是尸体挟走了,但不可能长久带在身边,凶徒于深夜出现在芦苇荡,很大的一个可能是为了抛尸。
这伙人把尸体都带走,多半是怕泄露身份,而绑上石头扔进河里,泡一阵子,就算再浮上来也不怕了,鱼虾啃一啃,水泡一泡,什么特征都没了。
唯一的意外就是没想到徐家的私盐船会藏在芦苇荡里休息,凶徒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整船人都杀下水去,一具尸体藏在十数具尸体之间,对凶徒们来说,隐蔽性是更强了。
但如果及时知道了这其中的关节,及时把人都捞上来,想寻出那具足可作为线索或者是证据使用的尸体,仍然是有可能的。
可是蒋知府这个昏官,他完全没把徐二太太放在心上,任由线索在河里泡到现在。
于星诚一到府就进入查案状态,昼夜不歇,唯恐自己来迟,但他到底是来迟了。
这实在怪不得他。
皇帝在京坐视群臣喧闹,蒋知府在扬州尸位素餐,好似一个睁眼瞎,从上至下,都是这么个风气,他一人使劲,浊流之中,又如何挽住狂澜。
“我心中,实在是失望啊,镇海。”
这句话于星诚此前说过一次,这一次,更加上了沉痛之意。
方寒霄反而镇定,这种茫然四顾的心境,他已经历了五年,如今终于重新出现了新的线索,哪怕很快又断掉,那也比一直找寻不到的好。
他扶一把于星诚的手臂,示意他们到前衙,找蒋知府要人去。
不论尸体捞上来究竟还有没有用,也得去捞一捞,赌一赌奇迹出现的可能。
世间万事,不去做,那就什么都没有。
于星诚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振奋了精神,但还是摇了摇头:“恐怕没用了,过了这么久,尸体飘到哪里去都很难说了。”
方寒霄目光在周围梭巡一圈,找到左前方一从竹子旁堆的一小块假山石——府衙特别喜欢在里面种竹子,取其气节之意,指了指,示意于星诚看。
于星诚愣了一下,眼睛一亮:“——不错!这群人抛尸要寻那般隐蔽之所,必然不想尸体很快浮上来,尸身上必然是绑了石头!”
而被杀下河去的徐家船上众人,是不可能也绑个石头跳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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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星诚暂没有空去教训蒋知府,只是态度强硬地把府衙里所有的衙役都征用了,又压着蒋知府去找了些能下水的好手来,再遣人去徐家叫了去过现场捞人的徐尚聪来,会齐了浩浩荡荡往事发地而去。
路上顺便问了问徐尚聪,得知他捞上来的那几具尸体上都没有绑着石头,要是绑着,沉在极深的水底,他也没本事叫人捞上来。
不过是不是原来绑着,后飘上来的,他就不能确定了,于是于星诚又分出人来,让去这几家人里去问,这些都是壮劳力,家人下葬壮劳力,对他们身上的痕迹应该是会多看一看,徐尚聪捞人离着事发只有几日的时间,如果有紧紧束绑过的痕迹,应该看得出来也还记得住。
这么几头同时并行,毫不停歇。
于星诚与方寒霄没去别处,蒋知府稀里糊涂,犹不知道自己哪犯了错,但他看上官眼色一流,特征了艘大点的船来,专给于星诚乘坐,他们现在就飘在芦苇荡附近坐等。
人事已尽,如今只看天命。
所谓的天命就是——凶徒办事,像他们的刀一样靠谱,寻的绳子结实,至今还没有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