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赵郁一行人戴着眼纱骑着骏马出了宛州西城门, 沿着官道往西而去。
行到了十八里岗的岔道处, 赵郁勒住了马——眼前有两条路, 都能通往杏花山, 一条是宽阔平整的官道, 方才秦家的马车就是沿着这条官道往杏花山去了;另一条窄一些, 不适合行马车, 却是一条近道。
赵郁略一思索,一夹马腹,走上了那条近道。
既然要去杏花山一趟, 何不先赶过去,等秦家的人到了,若是打了照面, 秦兰芝也没法指责他跟踪她了!
胡灵平常爱的都是会调情擅风情会玩情趣的院中女孩子, 哪里在女人身上费过这么多功夫?
他打马追上赵郁,喋喋不休道:“我的二哥, 好女不穿嫁时衣, 好男不吃回头草, 白三跟船去江南, 临行前告诉我, 说要亲自给你挑几个江南好女儿带回来,你可别在秦氏那一棵歪脖树上给吊死了, 你应该放眼天下,胸怀大周, 北地胭脂, 南方佳丽,一一品鉴,就知其中滋味——”
赵郁才不理会胡灵,径直扬鞭控马疾驰而过,再次超过胡灵。
胡灵虽然是他的兄弟兼损友,可是在对待女人这件事上,胡灵不是他的知音,反倒是赵翎那厮和他更投机!
秦仲安雇来的马车很是宽大舒适,秦兰芝坐在中间,秦二嫂和翡翠分别坐在她的两侧,马三姐带着跟她的婆子坐在对面倒座上,两家女眷一路说着笑着,十分惬意。
兰芝前世十四岁的时候,曾经跟着爹娘在上巳节去杏花山菩提寺进过香,便说起了杏花山的杏花:“站在山下远远望去,只觉满山都是杏花,蓝天下整座杏花山都是粉色的......”
这是她一生都难忘记的美景。
马三姐悠然神往,道:“我没见过杏花山的杏花,不过我吃过杏花山的杏,又面又甜,入口就化了,杏皮却有些酸!”
听马三姐这么一说,兰芝只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便道:“我记得从菩提寺上罢香出来,若是继续登山的话,山坳口彭公墓那里有一个卖砂锅米线的小店,她家的米线是用鸡汤加了山野菇熬制的,特别美味。”
秦二嫂听女儿这么说,便揽着她笑道:“我的儿,你既然馋得慌,娘还带你去吃那家砂锅米线!”
兰芝不禁笑了,依偎在母亲怀里:“我记得砂锅米线店外面还有一个烤红薯的大泥炉子,不知道卖烤红薯的老头还在不在了......”
能重生可真好,先前还以为终其一生都回不去的地方,如今还能再重去一次。
众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杏花山的山脚下。
山脚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约莫一刻钟就能走到菩提寺的山门外。
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秦仲安上前扶了秦二嫂下来,一错眼看见兰芝扶着车门要从马车上跳下来,忙道:“大姐儿,等我和你娘扶你!”
许江天听到声音,忙也看了过去:“姐姐,你别往下跳!”
兰芝见她爹和许江天这样紧张,不由笑了,道:“爹爹,我哪有那样娇贵!”
不过她还是扶着爹娘的手小心翼翼下了马车。
她知道自己因为外表,常给人娇弱的印象,其实她没那么娇弱,前世她可是随着赵郁千里迢迢走到西北的,就连骑马和驾车她都学会了。
兰芝一下马车,便转身扶了翡翠和马三姐下车。
许江天牵了两匹马,带着马车去山脚下相熟的客店寄存马和马车去了,秦仲安则陪着女眷步行上山。
山路一边是长满杏树的山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行人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赏景,悠闲自在得很。
山路盘旋,前方忽然转出一群男女,兰芝忙拉着马三姐贴着山崖侧立,给对方让路,却看到爹爹上前和对方行礼:“原来是林老太太!”
秦二嫂也认出是城外军营林千户的祖母林老太太,忙低声交代了一句:“这是城外军营林千户的祖母林老太太!”
她牵了兰芝上前见礼。
兰芝行罢礼,含笑看了过去,见那林老太太有六十多岁年纪,鬓发都白了,戴着宝蓝绣松柏长青抹额,穿着绛色绣袍,十分精神,便随着母亲端端正正行礼。
林老太太常服用秦二嫂的人参养荣丸,彼此很是熟悉,亲热地拉着兰芝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道:“秦二嫂,这就是你家大姐儿么?真真好容颜!”
兰芝抿嘴一笑,装作害羞地垂下眼帘。
其实她前世是认识林千户的。
那时候林千户已经成了林参将。
大约两年后,林千户会被朝廷调往西北驻扎,驻地就在她和赵郁所在的小城张掖。
有一次赵郁带了麾下骑兵追击西夏人,将近一个月不见踪影,别人都传着说他死在大戈壁里面了,再也回不来了。
渐渐就有城中无赖上门骚扰。
那阵子她每晚睡觉,手里都握着匕首,随时预备和人拼命。
正是镇守张掖的参将林深派了亲兵过来,但凡有人骚扰,就先打个臭死,这才护着她等到了赵郁从大戈壁归来。
兰芝忽然想起那日上午,她正和翡翠在屋里纺花,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又是那些无赖,心中恨极,拿起匕首厉声喝问:“谁?”
外面却传来赵郁低哑无力的声音:“兰芝,是我......”
她心中欢喜,扔下匕首就起身跑了出去,一把拉开了大门的门闩,正好接住了倒在她身上的赵郁。
一向好洁的赵郁甲胄脏兮兮的,白绫袍子褴褛肮脏,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兰芝心如刀割,一把就把他抱了起来,一直往屋里走。
待走到了屋子里,兰芝把赵郁放到了床上,这才来得及吩咐翡翠:“把跟他的那几个人也都带进来,先看看受伤没有!”
她自己拿了把剪刀,三下五去二把赵郁的铠甲给剪开剥掉,又剪掉了赵郁的白绫袍子,连亵裤都脱掉,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细细检查了一遍。
看着赵郁满身的伤,她一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边用布巾沾了温开水擦拭赵郁的身子,口中恨恨道:“你怎么一去打仗就不要命?我告诉你,你若再这样,我就离了你嫁人去!”
赵郁动弹不得,只是躺在那里,因为瘦,鼻梁越发挺直,寒星般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见他这样,兰芝眼泪更是流个不停,她发狠道:“你看不上我是不是?林参将可是鳏夫,到时候我嫁他去!”
赵郁只是不说话,待她给赵郁涂罢药,这才发现赵郁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兰芝有些惆怅地想着往事。
前世她可真是稀罕赵郁啊!
兰芝低头想心事,林老太太还以为她实在是害羞,见兰芝生得甜美可爱,便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碧玉簪,亲自簪到了兰芝的桃心髻上,笑道:“秦二嫂,你这闺女真是好,下次再去我家,带她一起过去,陪着我老人家说话!”
秦二嫂笑着吩咐兰芝:“还不谢谢老太太!”
又问林老太太:“您老人家怎么自己来山上了?”
林老太太正要说话,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笑着看了过去,见是自己的孙子林深,忙招手道:“阿深,快过来!”
兰芝一抬头,见一个头戴孝巾身穿白绸道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正是千户林深,来不及回避,只得随着母亲行了礼,低头立在一边。
那林千户约莫二十三四岁,生得剑眉星目,宽肩细腰长腿,很有男子气概。
他也是宛州官场上人,认识在州衙做书吏的秦仲安,又刚从秦二嫂那里买了一批秦氏止血膏,自也认识秦二嫂,笑着拱了拱手,寒暄了两句。
见到秦二嫂身后立着两个女孩子,林深认出其中一个是唱曲的马三姐,曾在人家筵席上见过;另一个不认识,虽然低着头,浓长的睫毛低垂着,却依旧能瞧出来生得极美貌。
他移开了视线,去看左边悬崖下探出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的灌木。
林老太太最是信赖秦二嫂的药丸,因此拉着秦二嫂说个不停。
林千户在一边听祖母和秦二嫂说话,知眼前这个美貌少女是秦二嫂的女儿秦大姐儿。
他是认识赵郁的,忽然想起这位秦大姐儿便是赵郁的下堂妾秦氏,便又看了一眼,却发现秦氏虽然荆钗布裙,可是色若春花,娇美异常。
林千户忽然心里有些乱,忙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皂靴的靴面,试图转移注意力。
待祖母与秦二嫂寒暄罢,他便扶着祖母先去了。
又走了一截路,秦仲安这才问秦二嫂:“林千户怎么戴着孝?林老太太活得好好的,他给谁戴孝?”
秦二嫂扭头看了看,见林家的人早走远了,便道:“林千户的娘子去世没多久,他是给他去世的娘子戴孝。”
又道:“林千户先头的娘子是宫里管薪柴司的王公公的侄女,生得千伶百俐,和林千户恰是一对,却早早害病去了.....”
秦仲安连连叹息。
兰芝轻轻叹息一声,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事皆是如此。”
进了菩提寺,众人先烧了香,便一重院子一重院子开始进香跪拜祈祷。
眼看着前面是送子观音殿,秦二嫂不由停住了脚步——她年轻时结婚一年多未曾生育,日日被秦老太太嚷骂,说她是“不下蛋的鸡”,服药调理之余,她和相公四处进香求子。
在这菩提寺送子娘娘殿拜了不久,她就有了身孕,后来就生下了宝贝女儿兰芝!
也就是说这菩提寺的送子娘娘着实灵验!
秦二嫂正在踌躇,一抬眼,见兰芝径直就要进去,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我的儿,这个菩萨咱还不能拜!”
若是菩萨显灵,兰芝肚子里揣上一个小的,那她家就在这宛州城安身不牢了。
为了保住兰芝腹中的孩儿,一家人怕是得连夜迁到异乡去了。
兰芝一见是送子娘娘殿,心里一动,就要往里进,却被秦二嫂拽住了,便抬头看了过去:“娘,怎么了?”
秦二嫂神情复杂:“这是送子娘娘殿,里面供奉的是送子娘娘!”
兰芝笑了:“娘,来寺庙进香,不兴隔殿的,既然来了,就进去拜拜吧!”
秦二嫂:“兰芝,菩提寺的送子娘娘甚是灵验!”
她牙疼似的看向秦仲安:“不信你问你爹,当年我和你爹就是在这里拜了送子娘娘,回家没多久我就怀上了你!”
兰芝不听则已,一听就更要进去拜拜了——反正她就要招婿上门了,现在拜拜送子娘娘,将来一成亲就怀上孩子,多么美好!
她对着秦二嫂淘气一笑,挣脱开秦二嫂的手,笑嘻嘻进了送子观音殿。
送子观音殿里静悄悄的,正中间的蒲团前正立着一个穿着石青锦袍的高个子。
那人听到声音,转身静静看向兰芝,目若寒星,嘴唇微抿,不是赵郁又是谁?
兰芝一见赵郁这张傲气的俊脸,心里便有些慌,一颗心怦怦直跳,飘飘悠悠没处安放。
她心里除了怕,还是有些烦的——怎么去哪儿都能遇到赵郁?这可真是孽缘啊!
兰芝盼着赵郁早些把她给忘了,彼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像这样老是遇到,赵郁就会一直记得她,将来当了皇帝,记起往事,心中还怨恨她,那可怎么办?
兰芝垂着眼帘低着头,藏在衣袖内的拳头悄悄握紧,等她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带着甜蜜蜜的笑,大大杏眼成了弯弯的月牙儿,雪白圆润脸颊上小酒窝深深。
她的笑脸如朵朵桃花春风中盛开,又如久雨乍晴阳光灿烂,赵郁一见兰芝这甜笑,整个人都酥麻了,心道:难道兰芝是有苦衷的,她心里还有我?
这个猜想令赵郁的心跳有些快,耳朵也红了,他竭力板着俊脸,鬼使神差般道:“秦氏,我正要和你说呢,你的衣服首饰,我明日就让人收拾了,送到你家里去。”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红得快要滴血,恨不得先撞墙死了再说!
他明明想说的是——“我从京城给你弄了一套成色更好的红宝石头面,现如今你家去了,这些我也用不着,还给你送去吧”......
兰芝见赵郁虽然板着脸,一脸不好惹的傲气样子,说出的话却甚是讲道理,便含笑道:“郡王真是太客气了,我用过的东西,新人入门总是要毁掉的,未免可惜了,给我送去也行!”
赵郁:“......”
他忽然抬手捂着脸,一言不发迈开长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真的好想死一死啊!
兰芝:“......”
他又怎么了?
外面秦二嫂等人因为不拜送子观音,都在外面等着,正说着闲话,却见到端懿郡王走了出来,低着头捂着脸疾步而去,转眼就“蹬蹬蹬蹬”下了青石台阶,很快就不见了。
翡翠的脸刷地白了,忙拎着裙裾跑了进去,握着兰芝的手急急问道:“姑娘,难道你又揍端懿郡王了?”
她带着哭腔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冲动啊!郡王那张脸,能轻易打了又打吗?”
上次打了一次,姑娘带着她离开了王府;这次若是再打了,她得赶紧催着姑娘逃离宛州啊!
秦仲安和秦二嫂闻言心里咯噔一声,也顾不得马三姐了,忙也进了送子娘娘殿:“兰芝,到底怎么回事?端懿郡王怎么从这里冲了出去?”
秦兰芝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待我拜完送子娘娘,咱们回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