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五)

  初阳正好照射进金銮殿, 姜氏乙儿就如同神祇一般, 踏着耀眼的光束踩着进了大殿之中。
  这样的人大抵是很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年岁的, 等到百官反应过来的时候, 才发觉她稚嫩的样子, 不过十五六岁, 身高倒是比最矮的曹侍郎还要高一些。
  挺直着背脊昂首向前的样子, 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一双杏目炯炯有神,白玉无瑕的脸庞甚至没人觉得她的出现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她可太美了, 好似夏日的一弯清泉,冬日的一抹骄阳,让所有人的心头为之一颤。
  这就是那位传闻中可卜吉凶, 可控风雷的人?原来还是个小姑娘啊。
  朝臣之中倒也有一两个年纪稍微大些的, 看到乙儿的样子时,整个人都痴傻了, 手指指着她双目瞪得老大,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妖物妖物!这到底是人还是鬼!”怎么能有人长得这么像!可仔细的看去, 好似又有哪里不同, 眉眼不如姜皇后英气, 但也一样深邃难测。
  “姜氏,朕听闻你不知懂历法万千, 还晓天象风水,若朕想任你为司天监监正, 你可敢当?”
  “陛下不可啊!前有妖后祸国, 如今怎可又让此妖物为官!”吏部侍郎的呼吸都不顺畅了,该死的,怎么偏偏的今日沈阁老不在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谢易邡的身上,大家早就听闻了,顾洵与姜乙儿关系非同一般,甚至她一直就住在顾府,与顾洵同吃同住。
  久而久之坊间的流传就带了些桃色,还有人给乙儿取了个别称,叫顾家的小神仙,顾洵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何止是顾家的小神仙,明明就是他一个的。
  听听这称呼,再看看这长相,也难怪平日里不食人烟的顾帝师,也坠落凡尘不可自拔了。
  想要妄图顾洵出面反对是不可能的了,甚至还不等顾洵开口,这整个大殿之上,已经有三个人为她说话了,而这三人偏偏就代表了朝中三大势力,刑部,大理寺,督查院。
  不管是哪一个都是执掌刑法之所,偏生的就连谢阁老也不说话,其他人就都不敢觐言了。
  难道真的要任由一个女子入朝为官?那流传出去,以后他们这些为官为臣子者又该如何自处?
  而此时立在所有人前,许久没有见面的周乾礼,看着一步步走进来没有说话的姜乙儿,从恍神从清醒了过来。
  这就是她的目的吗?她想让入朝为官吗?还是说她又更多的野心,她是想要效仿当年的姜皇后吗?想想又觉得不可能的,她不可能会嫁给陛下,所有人都不会允许姜家再出一个皇后的。
  那若是此时坐在那里的人不是周以世,而是他呢?
  她可愿意成为他的皇后?他不在乎所有人的目光,可他没有资格!周乾礼的掌心圈紧,全身颤栗的想要发抖。
  最终却只能平息下心中的气焰,展开双臂用力的伏拜在大殿之上,“陛下!臣恳请陛下三思啊!”
  有了周乾礼的带头,这一回不管是沈谢两派的谁,都跟着跪了下去,大殿之上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一致对外的情况了!
  这也足以证明他们眼中的姜乙儿有多可怕了,可最耐人寻味的是,谢易邡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他还没有从臆想中清醒过来,尤其是看到那样的一张脸。
  站在这大殿之上,与当年指点江山的姜皇后是何其相像啊!
  一时之间他竟然生出了觉得很愉悦的心情,当年他初次见到皇后的时候,何曾不是像这些人一样觉得荒谬呢,可事实证明,姜皇后与一般的女子不同。
  她甚至比□□皇帝,还能让人心悦臣服为她鞍前马后,若是再来一个姜乙儿,或许也会很有趣呢?
  而乙儿看着这金銮殿,心中却是豪情万千,仿佛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的姑祖母是何等的风姿,她就是在这指挥朝臣,当了五十年的摄政皇后。
  在文武百官群情激奋的声音里,姜乙儿仿若充耳未闻,缓慢的行了一个大礼,姿态算不上柔美,可她做起来的时候却无比的自然端庄,没有比她更标准更让人赏心悦目的了。
  “臣女,姜氏乙儿,拜见陛下。”声音带着些这个年纪幼女的软糯,就好似春雨敲击着青石板,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声音有些微重的鼻音,听着不那么的清冽。
  “快快请起,朕有心下旨让你父官复原职,只可惜听闻姜大人重病缠身无法胜任,所以想封你为监正,可大臣们不同意,你觉得朕做错了吗?”
  “陛下言而有信何错之有,臣女可卜吉凶可卦社稷乾坤,自觉可胜任次官职。”
  听着他们两这一唱一和的,其他大臣又急了起来,这怎么能行呢?难道就凭借着三言两句的就让一个女子为官吗!绝对不行!那样可就枉费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了!
  “陛下!不可啊!若是陛下执意要立这女子为官,微臣现在就辞官归乡无颜面对先帝更无颜面对子孙后代啊!”
  接二连三的有人跪了下来,学着说要辞官,这就是好言相劝不听要逼他了,小皇帝却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好啊!朕准奏。”
  百官一时之间都慌了神,有点不明白殿上的天子说的是什么,他说好?说好的苦肉计呢?
  就在这么不上不下之时顾洵带着笑意的开口,“臣听姜姑娘的意思,是她能胜任此官职,可没有说她愿意任监正,姜姑娘陛下想封你为监正,你愿意吗?”
  什么叫做你愿意吗,说的好像她愿意,就能让她当似的,可大臣是真的很慌张,小皇帝亲政以来乖巧的很,从不反对臣子的提议,只要是两位阁老说的好的,他都没意见。
  若是他真的辞了他们的官,难道他们还能说不吗?只能拗着脖子把这唱戏给唱下去了。
  只见小姑娘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等着她口中说出的话时,她才笑着开口。
  “臣女不愿意,不过陛下如此的烦恼,臣女有堂兄二人名唤伯昌、伯顺,虽不如臣女精通此道,可天象历法样样知晓,比先前那位李大人可要厉害,总是搞不错日蚀这样的异象。”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听到不愿意,很多人就松了一口气,哦,她不愿意啊,那真是太好了,管他司天监谁来当,只要不是这个姜乙儿,他们都好接受一些。
  但吏部侍郎就不这么认为了,这个官位他可还有用处呢,马上就要反对,这入朝为官什么时候跟卖白菜一样了,那他这吏部还放着做什么!
  可他话还没有说出口,旁边的小个子曹侍郎就用力的把他给拖住了,拼命的摇头。
  陛下这是打定主意了要让姜家起复啊,这什么姜伯顺的,总比姜乙儿好啊,难道真的要让一个女子当官不成?
  “这个主意好!那现在就传旨,封姜伯昌为监正,姜伯顺为监副,择日去司天监上任,从今日起司天监不再隶属于六部三司,听命与朕!朕很佩服姜氏的果敢和学识,更是她的提醒才免于京中陷入日蚀的混乱之中,觉得封姜氏为女官,赐玉牌可随意在宫中出入,陪朕读书!”
  周乾礼皱了皱眉,女官?小皇帝这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但不管怎么说总是打消了陛下,要让一个女子与他们同朝为官的主意,方才说要辞官叫的最响的大人,此时正举着衣袖在擦汗。
  若是陛下真的说让他辞官,他该怎么下得去台阶呢?现在不过是个没有品级没有实权的女官,陛下喜欢她在御前走动,那就让她当着吧,比起来已经算是好的了。
  “臣女领旨,谢陛下。”
  乙儿在这大殿之上,公然的朝着顾洵俏皮的眨了眨,好在其他人都不敢看她的脸,不然只怕马上就要喊她妖女把她给赶出去了!
  顾洵眼里含着笑,张了张嘴用口型说了句不要胡闹,可眼里的宠溺和喜爱之情却洋溢在全身。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离他们最近的周乾礼却感觉到了,心中更是有一股无名火在往上冒。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乙儿的时候,小小的人认真的看着他说,你是我的贵人,她也是会依赖他的,也是会冲着他笑的,可自从那日她恢复了记忆之后。
  就一切都变了,他是有野心是有算计,他也承认他喜欢眼前这个无比耀眼的人,他也为之前的事后悔过了。
  他只是想帮她恢复记忆,想推动目前僵持的朝局往前进一步,难道这也不对吗?可他接受不了姜乙儿对他的疏远和冷淡!
  他嫉妒,妒火甚至一瞬间就能烧毁他的理智,但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下一秒就隐去了眼中的怒火,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扶跪着身子,大声道:“陛下英明!”
  其他人还能说什么呢,台阶已经给你了,难道还能说不吗?只能跟着一块跪下称颂陛下英明,而此刻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一个想法,陛下长大了啊。
  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小皇帝了,他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想要的东西,这样的皇帝,让他们害怕也兴奋。
  可更让他们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其实今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朕要宣布,皇祖母昨日下了一道懿旨,说是昨夜做梦了,梦见皇祖父在责骂她,皇叔在京中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封地,也是朕的疏忽。今日朕就代皇祖母将江浙为瑄王的封地,即日便可前往封地享双俸,封其世子为镇国将军,皇帝年纪尚小,不适合舟车劳顿就留在京中等大些再返回封地。”
  瞬间整个大殿之上都安静了下来。
  这道旨意也来的太快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不是陛下下的,是太皇太妃下的懿旨!
  当年瑄王为何会留在京中,还不是因为他去太皇太妃跟前哭了的,太皇太妃才心软把自己唯一的儿子留在了京中。
  如今太皇太妃病重,就要将人送去封地,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担心瑄王谋逆啊!
  瞧瞧如今的南平郡王,就是下一个瑄王世子啊,什么怕舟车劳顿,还不是要留下世子在京中做人质吗,可谁也不能挑出个错处来。
  当年留下瑄王的人是太皇太妃,如今要让瑄王走的人也是她老人家,儿子和孙子总是得有个选择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谢易邡,果断的弯下了自己的老腰,他也老了,陛下终于长大了。
  稳如洪钟的声音,闷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边,“陛下与太皇太妃所言极是。”
  连谢易邡都表了态,还有谁敢说个不的吗,况且成年的皇叔留在京中这么多年,本就是个错,如今不过是让这个错提早修整了过来。
  而那些做着拥立瑄王为帝的梦,暗地里与瑄王来往密切的官员,都纷纷的收起了心中所想。
  这京师果真是要变天了。
  *
  太皇太妃的懿旨从大殿之上一路传到了瑄王府,瑄王还沉浸在葛太傅的死中。
  他总觉得葛太傅的死他也得负一定的责,毕竟是他的舅父,他只是想去问问清楚,他到底哪里不如先帝,为何他最终选择了先帝而不是他。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爱慕姜皇后,所以姜皇后封的太子,即便从未在母妃的身边长大,他也要拥护在他身边?即便是他昏庸无能,做了个短命皇帝,也要拥戴八岁的周以世上位?
  可他真的没有想过要让舅父死啊,在他儿时的记忆里就没有父皇,他只知道他的父皇一直生病。
  谁也不愿意见,只要姜皇后一个人,养在姜皇后身边的先帝就能一块见父皇,等到他再大一些的时候父皇就驾崩了。
  他儿时对父亲的记忆几乎都是从舅父和母妃那听来的,在他的心目中,甚至舅父更像是他的父亲。
  他又怎么会伤害舅父呢,可当时他是真的恨极了,凭什么皇兄什么都有,他能见父皇甚至还能做皇帝,那么他呢?
  不过没关系,至少母妃是爱他的,他从小都在母妃身边长大,皇兄除了登基之后杀了姜氏满门,还做了什么为母妃出气的事情吗。
  甚至连这一件,也是他自己受尽了姜皇后的控制想要发泄的!母妃心中最疼爱的人肯定还是他啊!
  可这一道懿旨传到他手中的时候,瑄王慌了,他想立刻就进宫,他要当面问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好在是王妃劝住了他,自那日起瑄王领了旨就称病了,对外就称病好了进宫谢恩之后,马上就去封地。
  可瑄王这一病就过去了许久,倒是有听闻瑄王已经在收拾前往封地的行李了,可是这整个瑄王府都还是静悄悄的。
  *
  圣旨下了的第二日,姜家二兄弟就走马上任了。
  一时之间姜家也越来越多的人上门做客,姜裕恒一直都称病没有见过任何人,全都由姜伯源和姜伯昌的妻子在招待客人。
  这么一来,姜家倒也慢慢的在京中站住了脚跟,至少现在提起姜家,大家都会说,是那个出了个神仙一般娘子的姜家!
  即便是现在乙儿已经不再开卦算卜了,可若是遇上有缘人,还是会偶尔算上一卦,倒是越发的有人喜欢到姜家门口来碰运气,姜家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大了。
  甚至是从未露过面的姜家两兄弟,也被传的神乎其神,光是一个女娃娃都这么厉害了,司天监她的两个哥哥,可不得上天下地无所不能了?
  原本不怎么被人提起的司天监,如今也成了人人口中仰望的地方,还有许多慕名前去拜师的小童,甚至还有上门为姜伯顺说亲事的人。
  倒是把姜伯顺逼得,好几日不敢出司天监,逗得全家直乐,两位嫂子担心的不得了他的终身大事,可偏生阳光朝气的姜伯顺对这事害羞的很。
  被两位嫂嫂说烦了,就指着乙儿说,“我姜家百废待兴,处处都还需要人,我怎么能在此时娶妻呢,还是等一切都稳定下来再说。”
  马上两位嫂嫂就红了眼,就连大堂兄也有些哽咽了,他们东躲西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十五载。
  如今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可连弟弟的婚事也不能安顿下来,都是他们做兄长的无能啊。
  乙儿却觉得这样才像是一家人,每个人都关心着彼此,这才是姜家该有的样子,于是也兴冲冲的说,三堂兄一日不娶妻,她也不急着嫁人!
  这会顾洵却又不高兴了,姜伯顺不肯成亲,姜裕恒更不会把宝贝女儿嫁给他了啊,他这一日日的往姜家跑又算是哪门子事啊!
  他一定得想办法,不过这一切都得等眼前的事情解决完了之后。
  他派人一直盯着瑄王府,可瑄王一直没有动静,今日雷颉就回来传了消息,说是瑄王府有动静了!
  他以为最先有动静的人会是沈绍,毕竟沈绍与瑄王有过来往,他已经知道了,可没想到先入瑄王府的人竟然会是谢易邡。
  谢易邡进瑄王府的当晚,瑄王府的后门被小心的打开,称病许久没出过府门的沈阁老,在夜色下悄悄的进了瑄王府。
  连夜顾洵也悄悄的进了宫,把还在睡觉的小皇帝给拎了起来,不知说了什么讨论了一夜。
  萧清荷如今几乎日日与小皇帝住一块,两人就是睡在一个宫殿的两张床上,这是上回乙儿入宫的时候特意吩咐的。
  她说宫里不安全,荷娘一个人在宫里太危险了,小皇帝又非常的听她的话,一来二去就成了这样。
  倒也是托了这句话的福,宫里人人都在传荣妃深得陛下的宠爱,看来等到能侍寝的时候,也一定是她第一个侍寝,最先得圣宠。
  在礼部的萧梁忠可就成了大红人啊,原本的礼部冯侍郎也很有眼色,知道自己以前得罪过萧梁忠,他又年事已高,还不如自己主动退位让贤,免得遭人记恨,没准还能结个善缘。
  就跑去向陛下辞官,举荐了萧梁忠接替他的位置,萧梁忠本就做事稳健,十几年如一日,没人能挑出他的毛病。
  再加人人家的女儿可是陛下的宠妃呢,谁还敢说不,没几日升官的诏书就下来了,萧梁忠就成了礼部侍郎。
  这一下,京中的风向也就变了,朝中的两派倒显得不那么坚定了起来。
  “原来陛下的荣妃就是姜家小神仙的表妹啊,难怪陛下会喜欢,听说其他妃子陛下一个都不见呢,就连沈阁老的女儿也一样!”
  “可不是嘛,要不怎么说神仙家就是人杰地灵呢,姜家人各个都长得好看,想来这荣妃也是个绝色美人啊。”
  就在京中大家伙讨论小皇帝和荣妃的时候,又炸出了一个惊天的消息,沈阁老的小儿子和瑄王家的安宁郡主定亲了!
  说是为了在辞别之前,能让太皇太妃亲眼见到两个孩子成亲,可真是太孝顺了。
  一时之间瑄王孝顺的名声又传的满城都是,自然的太皇太妃就想念起安宁郡主了,不舍得安宁郡主出嫁,要让她进宫赏赐她嫁妆,那么这个契机就来了。
  当日进宫谢恩的人里面,不止有安宁郡主,还有正在对外称病的瑄王。
  “母妃!您真的想要看着儿子去封地吗?您就真的这么狠心,连您重病缠身也不让儿子侍奉左右吗?这一去,您可知道,就将是我们母子永别了啊!”
  太皇太妃正面朝上躺着,听着瑄王的哭声在耳边不停的回荡着,眼泪顺着眼角浸湿了整片肩膀,哪里能舍得呢,可不舍得也比骨肉相残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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