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蕊菊淡薄, 叶翠如帔, 一株数杆, 有三头、五头、七头之多, 更甚者有九头。植株低矮, 圆整繁密, 挨挨簇簇, 花色鲜艳。浸在瑟瑟秋风中,摇首摆尾,泛流寒荣。
但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 还是那立在秋菊旁的女子。
弱骨丰肌,蛾眉皓齿,颜盛色茂, 景曜光起。她微微俯身, 素手点在那株蕊菊上,青丝轻拂, 馨香四起, 逸丽艳光。
众人一痴, 直到女子身旁的男子“唰”的一下扬开洒金扇, 才堪堪回神。
桂老爷笑着夸赞道:“斐公子的夫人真是洛神在世呀。”
“过奖。”陆霁斐手摇洒金扇, 视线在整座菊园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一棵古树上。
那古树显然已十分有年头了, 粗枝繁茂的即使是入了秋,也依旧枝干强盛, 周围簌簌落落的是一层厚实落叶, 金黄微卷,踩上去质地绵软,就像是踩在地毯上一样。
“那是什么?”苏芩眼尖的看到挂在古树枝干上的蜂窝。
“那是蜂窝。”姚光终于逮到机会,凑到苏芩面前,一边作揖,一边偷觑。
近看来,这珍珠夫人果真人如其名,肤白貌美,若一颗毫无瑕丝的白珍珠。
“蜂窝呀。”苏芩的声音婉转娇媚,就跟那黏着蜂蜜拉丝的蜂蜜窝一样,甜到了人的心坎里。
“那一定,很好吃吧?”苏芩勾着眼尾看向姚光,波光流转,氤氲涟涟,震的那姚光头脑发热。
“自,自然是好吃的,我,我这就给夫人去取。”话罢,姚光撸起袖子就要去爬树,桂老爷拦住。
“姚公子,珍珠夫人若要吃蜂蜜,咱们家尚存着一些,老夫去给珍珠夫人取来便是,不必如此麻烦。”
姚光一横眼。“珍珠夫人能吃你们家剩下的吗?”姚光急于表现,哪里肯让桂老爷坏了自己的好事,当即就将人赶跑了,然后“吭哧吭哧”的开始爬树。
苏芩站在陆霁斐身边,偷觑一眼人。
男人身形挺拔的立在那处,宽肩窄腰,玉面星眸,细薄唇角微抿,什么话都没说。甚至在察觉到苏芩的视线后,脸上竟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笑意来。只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有些瘆人的可怖。
苏芩霍然一抖,心想道:这不是你让我干的事嘛……
“啊……”姚光折了根树枝去戳蜂巢,蜂巢掉下来,里头的蜜蜂成群结队的跑出来蜇人。
陆霁斐眼疾手快的褪下外衫将苏芩包好,然后一把抱起人,疾奔入房廊。
众人没有陆霁斐的反应快,呆愣了一刻,才腿软的想起来要逃跑。
一瞬时,在场众人,皆四处逃窜,只可怜桂老爷年老体弱,奔逃不过众人,只得一头栽进了池塘里避蜂。
秋风涩涩,桂老爷在池塘内抖如糠筛。
不过最惨的还是姚光,因着是他戳的蜂窝,所以那大部分蜜蜂都追着他去了。
陆霁斐抱着苏芩躲至一间厢房内,透过槅扇,遥遥看到姚光奔逃的没了影,身后乌央乌央的跟着一群蜂,气势磅礴令人咋舌。所过之处,众人皆一派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哎呦,憋死我了。”苏芩攀着陆霁斐的胳膊,跳下地。罗裙翻飞,漾着软香。“咱们现在去哪?”
来之前的马车上,陆霁斐已跟苏芩说过,今次进桂府,是为了寻找脏银。这账目可以毁,但脏银定是不能毁的,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它给翻出来。有了脏银,才能人赃俱获。
所以他们的计划就是支开所有人,单独在桂府内寻脏银。
“先就近瞧瞧吧。”陆霁斐动了动胳膊,黑沉眼眸落在面前的厢房内。厢房显然已很久没住人了,有股子陈旧的落尘味。
苏芩拍了拍身上的外衫递给陆霁斐,突然看到槅扇处窜出几只蜜蜂来。
她“啊”的惊叫一声,直接就跳到了男人身上,蹬着一对小短腿儿急喊:“啊,蜜蜂,蜜蜂……”
陆霁斐扬扇,看似毫无攻击力的洒金扇随意一扇,那两只蜜蜂就被洒金扇周边磨砺出的锋芒棱角削成两半。身首异处的落在地上。
“好,好了吗?”苏芩夹着陆霁斐的腰,整个人吊在他身上,小脑袋埋在他脖颈处,说话时声音嗡嗡的透着惊惧。
“……没有。”陆霁斐靠在雕花木门上,温香软玉在怀。他垂眸看一眼掉在地上的蜜蜂尸体,睁眼说瞎话。
苏芩吊的有些脱力,但因着陆霁斐说那蜜蜂还没赶跑,只得继续吊着。因为胳膊脱力,她的胸擦着男人的胸膛一点点的往下滑,小脸埋在男人外敞的衣襟内,扭着腰使劲的想往上去。
“你,你托我一把……”苏芩带着哭腔,哼哼唧唧的道:“我挂不住了。”
男人不着痕迹的低笑一声,托住苏芩的臀部往上一顶。
苏芩终于重新挂上去。她使劲的把脸朝男人的身上贴。呼出来的热气带着甜香,似能透过肌肤钻进去,酥麻的让人神往。
槅扇未关,零星几只蜜蜂略过去,也没飞进来。
苏芩听到那“嗡嗡”声,心中俳腹:咬哪都好,就是不要咬她的脸。
男人装模作样的扇了几扇子,身体却愈发灼热起来。
那头,苏芩冷静下来,竖耳听了听,见没了那蜂蜜的“嗡嗡”声,便小心翼翼的垂眸看一眼,却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你,你……”苏芩猛地一下从陆霁斐身上下来,指着他那下腹肿胀处,一阵面红耳燥。
相比于苏芩的面臊,男人显得十分闲适。他慢条斯理的摇着洒金扇,声音沉哑道:“过会子再出去。”
当然要过会子再出去了,难不成让这厮顶着那玩意出去吗!
苏芩转过身,寻了个实木圆凳坐下,闷着小脑袋不吭声。白细小脸上红霞遍布,犹如盛开大片桃林。
男人靠在雕花木门上,微仰下颚,目光落到小姑娘身上。今日的苏芩梳螺髻,一袭挑线白裙,身娇体软的坐在那里,背对着他,勾出细腰。撑着下颚,绣着兰花纹的细薄罗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小臂,柔滑如脂。
再往下,是一双用金线掐出来的香红色羊皮小靴。
这小靴,是那时陆霁斐夜闯苏芩闺房,半夜里给她套在脚上的。如今一看,穿上去果真好看,不过这小姑娘怕是已然忘了这香靴的来历了吧。
“你,你好了没啊?”苏芩捂着脸,实在是不愿意往后瞧。
男人收回目光,看一眼毫无下势的物件,并未应声。
苏芩面臊的低头,使劲扣弄自己的袖衫。真是尴尬……苏芩是知道这厮的,力久能折腾。那时候苏芩还以为旁的男人也是如此,但在听了秦氏的话后才知道,像陆霁斐这样一日五次还嫌少的,真真算是异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芩的肚子都“咕噜”叫了,身后才传来男人的声音道:“出去吧。”
“……哦。”苏芩磨磨蹭蹭的起身,走到男人身边。
男人道貌岸然的整理好衣冠,摇着洒金扇出厢房。
苏芩迈着小碎步跟在身后,左挠挠右摸摸的,直觉得自个儿身上烫的厉害。
因着蜜蜂,整园如今都不见一人。桂老爷被家仆从池塘里捞出来,回了正屋压惊。
桂瑶和桂夫人被蛰了脸,这会子正躲在屋子里头哭天抹泪的寻大夫。
姚光不知一人领着那群乌央蜜蜂去了哪里,地上只遗留下一个被摔坏了的蜂巢。
陆霁斐走上去,用洒金扇将上头仅剩下的几只蜜蜂给赶走了,然后弯腰将其捡起来,走至水渠旁。
水渠里的水很干净,男人手里的洒金扇就似一柄装满了各式武器的薄匣子,三下五除二的将蜂巢上头的脏污剔除,清洗干净后削下一块递给苏芩。
苏芩暗咽了咽口水,伸手接过来。
“这个,可以直接吃吗?”
不怪乎苏芩有此一问,毕竟她吃的蜂蜜都是旁人弄好了给她装在玉罐子里头送过来的。
“春兰可佩,秋菊堪餐。可以配着菊花一道吃。”陆霁斐将剩下的蜂窝放到绣帕上,然后盘腿寻了一块石头坐下。
苏芩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咬一口蜂窝。
蜂窝收拾的很干净,一口咬下去满满都是香甜味。满口稠腻的连着丝,黄澄澄的压着舌头,软绵绵的又带着些脆感,回味过去却有些微苦,应当是太甜了,甜到了发苦。
苏芩吃完一块,意犹未尽,觉得这蜂蜜可比往日里自己食的好吃多了。
她一口气将那些剩下的蜂窝都吃完了,然后视线转转悠悠的落到一旁的菊花上。
菊花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苏芩舔了舔唇,伸手掰下半朵菊花,随意在水渠里涮了涮,然后放进嘴里。
方才的蜂窝甜到腻人,这菊花就苦到发涩。其实也许并没有那么涩,只是因为蜂窝的关系,所以将其衬托成了苦涩又寡淡的东西。
苏芩咬着菊花,突然抬眸看一眼陆霁斐。只觉陆霁斐就是这蜂窝,而旁人便是那菊花。拨开了嗡嗡蜜蜂的陆霁斐,竟是这般美味的好物。而郴王、夏达等人,外如菊花般清美,却苦涩难咽。两相比较之下,苏芩若先食蜂窝,定是再尝不下苦菊。
“不好吃。”苏芩摇头,将剩下的那朵菊花递给陆霁斐。
陆霁斐垂眸看一眼,接过来,拿在手里,却也不吃,只笑道:“尝到了好东西都自个儿吃完了,偏留下这不好味的东西与我。”
苏芩看一眼绣帕上残留的一点蜂蜜,尴尬的舔了舔唇,但还是梗着小脖子道:“是你让我吃的。”
“我让你吃,你就吃?那怎么我让你做别的,你就不去呢?”男人掰一瓣菊花入口,单腿踏在硬石上,有风过,吹鼓起宽袖,猎猎作响。
苏芩蹲在一旁,小脸涨红,支吾道:“谁知道你要让我去做什么事……”说完,苏芩将绣帕往陆霁斐嘴上一贴。
绣帕上尚沾着一些蜜,黏在男人唇上,甜滋滋的腻。
陆霁斐张口舔了舔,那绣帕落下来,掉在他手中的半朵菊花上,飘飘忽忽的覆盖住菊叶,也遮住了陆霁斐拿着菊花的那只手。
男人的手很好看,握着半朵菊,隐在透白纱色的绣帕内,上头还沾着些蜂蜜,让人产生一股秀色可餐的感觉。
苏芩咽了咽口水,“这半朵菊,给我呗。”
沾了蜂蜜的菊花,应该很好吃吧。
男人慢条斯理的揭开绣帕,将其放到苏芩手里,然后抬手,一口将那半朵菊塞进嘴里。
可怜的菊花尽丧犬口,连尸体都没留下。
苏芩眼睁睁的看着,暗舔了舔粉唇,声音干涩道:“好吃吗?”
陆霁斐勾唇,“姀姀不若自个儿来尝尝?”说完,男人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薄唇。
苏芩才不上当,她撑着小腰起身,跺了跺有些蹲麻的腿,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惊得她一个机灵。
“爷,属下寻遍桂府,并未找到脏银。”
苏芩转身,看到跪在自己身后的绉良。
绉良原本埋着头,看到那一角素白裙裾,下意识抬眸,便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苏芩。一恍神间,他只觉眼前立着的哪里是个人啊,分明就是位落入凡尘的仙子。
“绉良?”苏芩蹙眉,声音娇软软的带着甜腻。
听到女子声音,绉良回神,想起青山的告诫,赶紧将一张涨红大方脸埋得低低的,嗓子轰隆道:“小,小主子……”
绉良见过苏芩穿男装的模样,如今再瞧见人穿女装的模样,几乎不敢认。
先前,他们锦衣卫吃酒喝肉时,还谈这世上哪里有女子能配得上他们爷,如今一看,这神仙妃子一般模样捏出来的粉姑娘,真是能让人疼到心坎里。
怪不得苏府苏三,能艳冠整个皇城。及笄日后,连苏府门槛都被踏破了。
“你去寻脏银了?”苏芩奇怪道。
“是。”绉良埋首,头几乎触地。
苏芩转头看向陆霁斐,“你早派了绉良来暗地里寻脏银,那怎么今日还自个儿来了?”
陆霁斐依旧坐在大石上,他舔了舔唇,嘴里又甜又苦。但看向绉良的视线却晦暗不明。
男人并未理会苏芩,只慢条斯理的拍了拍宽袍,与绉良道:“绉良,我记得你先前姓苟?”绉良草莽出身,无父无母,这姓是旁人给他胡诌的,他入锦衣卫后,嫌这苟姓不好听,硬是改成了“绉”。
原因是他觉自己草莽气太重,改个“绉”字,听上去能文“绉绉”一些。
这事原本自家爷也没过问过,今日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了?
绉良抬头,一脸莫名其妙的看向陆霁斐。
男人坐在大石上,神色莫测,但绉良却明显的察觉到在自家爷的注视下,他周身连温度都低了。
不自禁将头埋得更低,绉良庞大的身躯缩跪在地上,有种大型兽类被欺负的莫名喜感。
“你原先姓苟?”苏芩被勾起了兴致,她捂嘴笑道:“那你以前不就是叫苟良吗?这苟良听上去,跟狗粮似得。”
绉良听到苏芩的娇笑声,大黑脸又是一红。
陆霁斐双眸一眯,突然抬脚就将人往菊花丛里头窜。
绉良不防,被踹进了菊花簇里,庞大的身子压倒一片,最后被淹没在茫茫菊叶内。
“哎,你……”苏芩刚刚张口,突然看到前头行来一个东西。说是东西,又是个人形,浑身臭烘烘的看不清脸,身边绕着几只不屈不挠的蜜蜂。
“那是谁?”苏芩捂着鼻子,躲到陆霁斐身后。
“姚光。”陆霁斐道。
苏芩瞪圆了一双眼,实在是看不出来那个人是姚光。瞧这模样……不会是跌到粪坑里了吧?而且看那脑袋,可比正常时候大了整整一倍呢!这是得被蛰成什么样了……
而此时,姚光也看到了苏芩,他觉出如今自己丑态,根本连停留都不敢停留,顶着一身屎尿味,急匆匆奔远,留下一地屎黄色脚印。
苏芩将脸贴到陆霁斐后背处,不忍直视。
看来这姚光是被蜜蜂追的慌不择路,所以闷头跳进了粪坑里?苏芩一脸嫌恶。
陆霁斐转身,看到掩藏在菊花丛内的绉良,轻启薄唇道:“桂府的粪坑,是不是还没找过?”
菊花丛内不见绉良身影,但苏芩却明显的感觉到有一大片菊花在颤颤发抖。
陆霁斐继续道:“不去找,就叫回苟良吧。”
那菊花丛抖的更厉害,良久后,绉良从里头站起来,脑袋上顶着半朵被压烂的菊花,黑脸黑红。
“那爷还是叫属下苟良吧。”
比起一个名字,绉良更不想去捞粪坑。
陆霁斐嘲讽一笑,神色淡漠。他从大石上站起来,身后有风吹过,菊花遥簇,形如青山。
“那就先改名,再去捞粪坑。”
绉良算了算,觉得还是直接捞粪坑的好,便踩着一地烂菊,去捞粪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