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余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领着穗穗拐进了燕子后巷:“好,听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后巷比前巷窄上许多,脚底下还是并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着,便将她抱在肩头。如此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串沉甸甸的树桠,一枝独秀出墙来,竟真是一棵银中透黄的早开金桂树。
“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头,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问:“什么意思呀?”
余锦年温和地笑笑:“就是说呀,这个花骨朵儿那么的小,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的香?”
穗穗因听不懂诗而耍起无赖来:“自然是它愿意这么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穗穗说的对。”余锦年失笑地点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我们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么样?”
穗穗咯咯地拍着手笑:“好呀好呀,给娘也尝尝!”
两人偷鸡摸狗似的揽了一束枝头下来,挑着开得金黄浓郁的花朵摘了,藏进衣袖里。
正摘得开心,余锦年一回头,忽然才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长着这树桂花的主人家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小贼”。
余锦年“哎呀”一声:“穗穗,我们被抓包了,怎么办呐。”
吓得穗穗忙不迭将藏了桂花的衣袖拢起来,张着嘴吃惊,可怜小丫头因此喝了口冷风,咕咚一咽口水,紧接着就打起嗝来:“小年哥,嗝!……我们会不会挨打哇?”
余锦年看她模样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还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于是快走了几步,跑到那牵马的男人跟前,这人个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对方肩头,只能微微仰头去看。
男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玉青色的宽袖长衣,身材笔直修长,淡色衣衫将他本就白皙过头的面庞又减去了几分血色。他蹙着眉似是想说什么,唇瓣微开微阖,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着眼睛看着余锦年,那神色仿佛是隔了层浅纱一般,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绪,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时天光微沉,愈显得桂树飘香,静谧之间,男人清瘦的身影似也与这黯淡的天光融在了一起,好似远山薄云之间的一抹清韵。
余锦年怔了一瞬,他上一世见过许多男女,其中不乏有容貌姣好者,却没有一人能与眼前这人一般,霞姿月韵,如玉树修竹,清冷静雅,说他遗世独立地立马就要飞仙了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有些胡思乱想,那男人绷着脸,忽而抬了抬手——似乎是要来打他。
下意识间余锦年就向后退开了一步,对方手臂一顿,几乎抬到他脸边的手就那么停住了,而后才微微僵硬地缓缓放下。
“抱歉啊东家,院子里的桂花儿太香,忍不住摘了几朵。东家晚上若是不防事,就来前头西城门口那家面馆来坐坐,我给东家做顿饭菜,道个不是……”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听到面前的少年温和地笑着如此说道。
又见少年抬起臂来,拱手让了个赔罪的礼。
顷刻间,一袖桂香。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孩子又在唱:“鸿雁来,鸿雁来,白露成霜桂花香……”
第6章 桂花翅
“好险!好险!”穗穗边跳边喊着跑进了一碗面馆的门堂,她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袖口,唯恐摘来的那点桂花掉出去,直到在后院看见正在打水的二娘,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点袖子,“娘你闻闻,香不香?”
余锦年也染着满身桂香回来,老远就听见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锦年看他两手半藏在袖中,十指当真是白皙修长,指间有个并不起眼的笔茧。眼下天色渐晚,虽有露气弥漫但还不算太凉,这人却比下午初见时多加了一件深烟色的披风,让余锦年这等小火炉体质的人看了顿觉闷热。
他躬身将冷掉的茶壶取走,和气道:“稍等一下。”
于是转进厨房重新沏茶。
经过后院时闻到晾晒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气,便灵机一动,捻了把桂花进来,又从之前盐渍的小罐里取出几颗梅子,一并放到茶壶中注入热水,阖上壶盖闷上少许。
凑这个闲暇,他将囊好馅儿的脱骨鸡翅入锅且炖着,又将南瓜瓦罐下的火减缓了,才抱着茶壶出去。
他一撩开隔帘,正正对上男人的视线,好似这人自他走后就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期盼着他再次出来似的,让余锦年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好意思来。
但这种误觉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脑壳,也许人家只是在看隔帘上的花纹呢。
余锦年将热烫烫的茶壶放在男人手边,笑了笑说:“很冷吧?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饮一些既能暖肠也能开胃。”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午时候实在是冒昧了,摘了东家的桂花。原是家里丫头年纪小,吵着想要两朵,这不,已经罚过她了。”
他轻笑着,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锅扔到了穗穗头上,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窥望的穗穗简直要气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谁兜了满满一袖子的花儿!
男人望着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对他所说的话始终无动于衷,让余锦年好不尴尬,他几乎要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场,将要起身逃跑时,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余锦年站住脚,眨了眨眼回答:“余锦年。年年有余,锦绣华年。”
“……锦年。”男人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一阵,蓦地一笑,“好名字。”
余锦年瞪着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在下季鸿,北方人士,到此地是为拜访一位世伯,他本应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门紧锁,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东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着热气腾绕的茶杯,眼角轻轻翘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显得他容貌昳丽,让人无端觉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余锦年傻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心里暗自懊恼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个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说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鸿点头:“正是。”
余锦年低头道:“先生节哀,程伯二老早年间就已驾鹤去了。”
季鸿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阖上了眼不言不语,待到杯中花茶渐渐冷透,他才衣袖微动,道了声“打扰”就起身要走,摇摇晃晃的,连玉色袖角撩进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锦年看他奇怪,总觉得心中不安,没等他迈出第二脚,就伸手将他拽住了。
男人回过头来,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眉心轻轻皱着。
余锦年仍是没有松手,固执地说:“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吃顿晚饭罢?菜已经在锅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说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东家了,我们摘了院里的桂花,理应赔罪道歉的。”
话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鸿却动心了。
见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来,余锦年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脸,嘱他“在这里不要走,等会菜就烧好了”,说着又给他添上热花茶,才回到后厨忙活去。
季鸿坐在桌前,感觉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听了少年的话,当真留下来吃饭,只是脑海中不禁想起少年临走时那双弯弯的眼睛,很是亲切可爱,就有些不忍拒绝。他两指端着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确如少年所说,梅子的酸甜中掺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气,入喉很是温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饮了热茶,他愈加感觉困倦了,加之因这一壶桂花梅子茶又忆起了过去,就似揭开了寒夜中的一道风口,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寒冷起来,只好将头轻轻倚靠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让自己闭目养神。
第7章 高粱荔枝酒
那是景佑元年,新帝登基。凉露惊秋,红衰翠减。
一员小厮抱来两盆红菊,摆在雕饰精美的窗柩下,又找来莲洒,与这两盆娇花浇水松土。季府中素不喜过分雕琢,而康和院更是因为其小主人生来体弱的缘故,向来是不摆那些辛香刺鼻之物的,待入了秋冬,百花萧杀,才有些淡雅的菊梅盛开,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气势夺人,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那小厮心里高兴,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