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薨逝

  咸宁五年十一月初一的这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点点雪花飘飘摇摇地从黯淡的天幕中落下,化去。
  雪下得并不大,风倒是有些儿冷。一贯热闹的清河大长公主府似乎也在这寒风中瑟缩而安静。
  半个月前,向来康健的清河大长公主偶感风寒,从此卧床不起。这位历经四朝的公主,眼看已经熬不过这个冬天,公主府上下自然无人面露欢颜。
  梳着包包头,长得又胖嘟嘟的谢兰馨穿着一身缎面红袄,也跟着蹙着眉头的大人们守在曾祖母的身边。曾祖母见了她这么红彤彤的一身就高兴,说她就像红灯笼一样喜庆,而她也最喜欢红衣裳了,因而每次都是穿红色的衣裳来陪曾祖母。
  她才六岁,还不知事,对这种沉重的氛围还感受不深,只是觉得曾祖母生病了,要躺在床上,吃那苦苦的药,好可怜。不久前她因为贪玩着凉,也曾领受过这样的待遇,那会儿喝下去的一碗碗黑色的药汁,让她现在闻到曾祖母房里药的味道都觉得自己的嘴巴苦苦的。
  那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大家都围在她身边,一定要她把药喝下去。曾祖母、爹爹,还答应了好多条件,连二哥都把他平日最喜欢的、她怎么求都不肯给的一件小玩意儿给了她。娘就好凶了,说她不喝药就只能躺在床上,哪儿也不能去,什么好吃的也不能吃。她最怕没得玩没得吃了,只好乖乖吃药。后来就好了。
  曾祖母现在肯定也不爱吃药,不然娘也不会总是发愁。曾祖母又不稀罕爹爹和哥哥的东西,娘对曾祖母也不像对她那么凶,所以曾祖母也肯定不像她那么听话,嬷嬷姑姑们熬的药肯定被她偷偷倒掉了。要不然,那么多苦苦的药,都乖乖地喝了,曾祖母也肯定好了,可以起来和她玩了。
  谢兰馨为此烦恼了很久。她想像娘一样守在曾祖母身边,盯着她吃药,可是曾祖母总是一下子就赶她走,说什么“别过了病气”,叫她出去玩。最讨厌的是娘啦,叫她别吵着曾祖母,让乳母把她抱走了。
  谢兰馨嘟着嘴巴很不高兴,大人们都好讨厌,一会儿说见了她高兴让她陪,一会儿又说她吵。人家只是想陪着曾祖母,给她解闷,可他们却让自己出去玩,这么冷的天,能去哪玩呀?
  想来想起也只有花园还可以逛逛。
  虽然是冬季了,但清河大长公主府的花园里还是有许多盛开的鲜花,有的是当时令的,有的却是暖棚子里的。曾祖母以前常带她去花园看花,告诉她花的名字,还经常会跟她讲故事:什么牡丹触怒女帝被贬洛阳,忘忧草可以解忧,彼岸花见花不见叶之类的……现在她好多都忘了。自从曾祖母生病了,再也没人给她讲那些好听的故事了,曾祖母也再没来看过这些花了。
  “对了,我可以把花带去给曾祖母看呀!”谢兰馨双眼一亮,突然有了主意。
  于是,她每天都一早就跑花园里去,折那新开的花,带给曾祖母看,并叮嘱她:“曾祖母,你要乖乖吃药呀,等你好了,阿凝带你去看花。你看,这花多好看,长在枝上更好看对不对?阿凝为了你,好狠心地才摘下来的。”
  曾祖母就和周边伺候的人笑了:
  “哎呀,我们家的小阿凝好孝顺呀。公主啊,就为了这些可怜的花儿,您也得快些好起来呀。”
  “花神娘娘心疼这些花儿,也要保佑公主快点好起来呀。”
  谢兰馨觉得她们说得很对,重重地点头:“那阿凝就再狠心一点好了。”
  “好,那曾祖母也一定乖乖地听阿凝的话。”躺在床上的曾祖母微笑着,柔声答应。
  这一天,谢兰馨抱着几支腊梅,像往常一样兴奋地跑进屋:“曾祖母,之前我们看过的那棵腊梅开花啦,好香好香啊,您的屋子里都是苦苦的药味,让她来熏一熏。”
  没有听到曾祖母的声音,这不奇怪,曾祖母肯定是吃了苦药难受不想说话,但是那些嬷嬷姑姑们怎么也都不说话?
  “你们怎么了?”
  她们一个个都低着头。
  “阿凝,小声一点,”她娘坐在床头,没有回头看她,她的声音哑哑的,“你曾祖母睡着了。”
  “哦。”谢兰馨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眼手里的腊梅,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床前,探头看了一眼,曾祖母静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微笑着,睡得好香啊。她把腊梅放在枕边,这样曾祖母再梦中也可以闻到,一醒来就可以看到。
  “娘,您怎么哭了?”她看她娘眼里含着泪,似乎就要掉下来,“娘,您别哭呀,曾祖母在睡觉觉,咱们别吵她。”她拿出帕子去擦,轻声地提醒。
  “阿凝呀……”她娘伸手紧紧地搂住她,眼泪很快就濡湿了她的衣服。
  娘在谢兰馨心里,一直是美丽温雅的,而现在,却显得有些憔悴郁郁。她看着娘的泪水,慌了神,想安慰娘,还没出声,就听到一阵脚步响。
  她扭头一看,却原来是爹爹带着她的两个哥哥匆匆而来。
  向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爹爹和稳重的大哥,头一次像二哥一样失态,而且,头一次没先注意到她,只管径直冲到床前。
  谢兰馨不知为什么,心里慌慌的,竟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去撒娇,只是靠在娘的身边。
  爹爹站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曾祖母,过了一会儿,缓缓地跪在地上:“祖母!祖母——”
  她第一次知道,爹爹居然也会哭,还哭得那么伤心。
  “谢郎……”她娘放开她,和哥哥们一样都跪在她爹的身边。
  谢兰馨懵懵懂懂地也跟着在旁边跪下,迷茫地看着曾祖母,听着耳边父母哥哥们的哭声,她隐约感觉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跟着哭了起来。
  门外,有人静静地书下:清河大长公主薨于咸宁五年十一月初一巳初。
  清河大长公主三年前过的七十大寿,今年入冬以来,又一直卧病,此时薨逝,并不意外,府中早有预备,只是真正办起事来,就不免忙乱。
  实在是长公主府人丁不旺:驸马谢潜三十年前就过世了;独子谢双清也在十几年前任汴州刺史时,因黄河大水,为护堤而遇难;儿媳吴氏在谢双清去世不久也病逝,清河大长公主便只守着唯一的孙子谢安歌过日。谢家从谢潜起就是一脉单传,谢安歌差不多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十年前,谢安歌娶妻宁国府嫡女钟湘,生下长子云轩、次子兰轩、女儿兰馨,一家五口便是现在这座公主府仅有的主人了。
  遇上这样的大事,谢安歌作为承重孙、钟湘为宗妇,都分不开身,下面三个孩子又还小,内外诸事竟无人主持,只能暂且一应都交与公主府的家令。
  幸而这位家令也是精干之人,立时就带着上下人等忙开了:换素服、换陈设、派人各处报讯……
  一时间整个府邸都热闹起来,只是这热闹没一个人喜欢:有的是真心伤悲,有的不免就担心自己的将来,毕竟公主没了,按旧例公主府是要收回去的,除了少数的一些,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遇上怎样的主人——毕竟像公主和谢家的这些主人那么宽和的并不多。
  西边紧邻的豫王府是最早知道这个死讯的。
  现任豫王萧则是太.祖四子豫悼王之独子,与清河乃嫡亲的姑侄。萧则孩提时便父母亡故,是清河接过府来照顾到成人自立,因而与清河十分亲近。几十年来两府来往频繁,简直便是一家。
  清河病重这些日子,萧则和豫王妃也是三不五时地过府探望,对清河的病情知之甚详,一听隔邻的动静就知道清河大概不好了,忙就换了衣服赶过来。
  他们一到,谢安歌和钟湘便松了口气,谢了又谢地把内外各项事务都托于他们,豫王夫妇也毫不推脱。
  于是豫王在外做主,王妃照管里头,又调了许多王府的执事来帮忙,加上公主府本身的执役,人手便足够了。
  有他们的帮忙,公主府内外各项事宜就更井井有条了,不多时,上下人等都换了服色,孝棚高起,红灯笼换成了白灯笼,门窗都糊了白纸,喜庆的陈设都撤了,顿时,公主府便白茫茫一片,再看不见一点艳色。
  宫中也很快得到了消息,皇帝的诏书没有过午就下来了:
  清河大长公主,太.祖之女,太宗之妹,先帝之姑,朕之祖姑,地位尊荣,年高德劭,其典礼应视亲王有加。
  过不了多久,更具体的旨意下来了:丧礼由礼部尚书杨正仪、宗正寺卿豫王萧则主持,皇帝将亲临致祭,并辍朝七日,百官禁嫁娶宴乐一月,京外军民减半。
  礼部尚书很快奉旨前来,协助萧则主持这场丧事。
  各府得知消息,自然也不敢怠慢,很快便安排了车马奠仪,换上素服戚容,接踵而至。王府公主府等皇亲国戚在先,文武公卿随后,都是亲至跪拜,萧则杨正仪等负责男宾,豫王妃并钟湘的娘家人负责女眷,迎来送往,谢安歌带着二子在灵前,他的妻子钟湘带着女儿在幕后,只管哀哭还礼。
  一时间只见大长公主府外熙熙攘攘都是来吊唁的达官显贵,车轿排出去老远。
  因为皇帝要来祭拜,许多人拜祭完了还逗留着不走,想借此机会在皇上面前露个脸。这就让外面的路越发拥挤了,许多晚来的贵人,不得不远远地便下了车,步行而来,显得极为虔诚。
  皇帝来得并不晚。他并没有摆完整的銮驾,一身素服地在太师韩鹏举和一干侍卫的簇拥下前来,轻车简从,十分低调。
  在场的大多数人甚至直到那声“皇上驾到”时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跪下去。
  拈香,点香,立拜了三拜,上了香。
  年少的皇帝还特意安慰谢安歌几句:“谢表兄节哀,姑祖母泉下有知,亦不希望表兄哀毁过礼。”又问清河有何遗愿,听说唯一的遗愿是与驸马谢潜合葬,便感叹了几声,应了下来,并让礼部更改相关的典仪。
  皇帝只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他一走,门外的车轿很快便散了大半,但接着便又有新来的车轿填补进来,公主府外依旧是长长的车水马龙。
  虽然皇帝来去匆匆,但这种哀荣已经足以让人羡慕了。
  接下去几天,一直有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宾客,直到大殓后,才渐渐少去。
  转眼祭了头七,余下诸事已不算繁杂,杨正仪留下礼部一个郎中协助家令处理接下来的事,便告辞离去,只等停灵满四十九日后择日出殡时再来主持。萧则亦有职司,忙过了最忙碌的这几天,自然也与王妃回自己府里,只是与谢安歌说了,有事时会过来照应一二。
  这一天的晚上,因为头七的风俗,公主府上下人等都早早地睡了。这些天,不管主人也好,下人也好,没有能偷闲的,祭了头七便都似乎松了一口气,积累的疲惫都涌上来,个个仿佛比前几日更累似的,很快就陷入沉睡。公主府一下子就清净下来,只有灵前做法事的和尚依旧按时辰念着没几个人听懂的经。
  在这样的夜晚,却有两道小身影悄悄地绕过那些迷迷糊糊点着头念着经的和尚,溜进那放着棺木的后堂。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