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厚长者

  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程素素笑着关上了隔间的板门, 将程犀与谢麟两张错愕的脸关到了门外。
  程犀不好意思地对谢麟说:“从小惯坏了。”
  恰谢麟同时向他解释:“她是见到了你开心。”
  说完, 两人同时笑了。谢麟先说:“积弊百年, 难道你我看得到, 政事堂便看不到吗?”
  程犀亦笑:“你我眼下只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慢慢摸索着了。治大国如烹小鲜, 断没有叫新手胡乱炖了的。”
  被打断的谈话又继续了下去,各诉说着任上所见的种种弊端,直至晚膳时仍旧意犹未尽, 约定了得闲再聚。
  程素素与李绾也是有许多话要讲,程素素很关心兄嫂一家,李绾则是很仔细地询问了程素素的身体状况, 预备回去以后好告诉程犀, 免教丈夫担心。知道李绾的心意,她问什么, 程素素便答什么, 到李绾满意的时候, 程素素才问起:“大哥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样的安排?”
  一般情况下, 官员的升降由吏部来安排, 也有到了升迁年份的官员会跑关系,并不由当事人自己做主, 更不要讲他们的妻子。然而程犀的情况不同,他的背后是李丞相, 李绾多少能听到些风声。
  李绾笑着摇头:“这还不知道呢, 没有那么快的,他才在地方上做了几年呢?资历还嫌轻的。”
  “还要在外任上吗?不能回来几年,再出去?桃符也快开蒙了,京城总比外面好吧?”不是程素素不讲道理,看谢麟这个路数就知道,这样的安排也是可行的。
  李绾笑道:“你们是遇到了那一桩大难,因祸而得福,一般二般的官员是没有升迁的这么快的。桃符叫他教,教不好可不依他。”
  “唉,那可又要有许久见不着啦。”程素素很是感慨。
  “趁着年轻外放,”李绾倒看得开,“到咱们上了年纪的时候都在京里相聚,多么好?”
  程素素一想也对,也笑了起来。
  外面程犀问一声:“可留些话下回再说?”里面便知道他们的正事已告一段落,李绾便起身与程犀告辞而去。今日一见,夫妇二人都对程素素放下心来,程犀见谢麟的样子也是极关心妹妹的,也为妹妹开心。
  在李府住了数日,程犀却向长辈告辞,李六夫妇虽是苦留,程犀仍辞以思念父母。李六无可奈何,只得说:“得空了再回来坐坐,我们就想多看看,多看看。”也不知道自己寿数几何,到了眼下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多看两眼孙女婿,九泉之下也有得向程公诉说。
  程犀认真答应了。李丞相却再无嘱咐之语,搞老梅是他的长期工作,这些都不需要提醒。他给女婿的筹划确是李绾所言,再在外面外任几年,知府任上再干三年,然后升迁做一、两任转运使等,便可升回京里来了,那时候程犀也还不到四十岁,很顺畅的仕途。
  翁婿既有默契,程犀又令人省心,李丞相感慨之余只说:“回去之后预备一下陛见。圣上本该早些见你的,然而近来斋戒。”
  程犀一笑:“小婿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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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丞相说话有根,话说完的第二天,皇帝就召见了程犀。
  并不是十分想召见这个家伙!
  近来皇帝越发神神叨叨的,程犀又是个喜欢劝皇帝不要迷信的。一个李丞相已经够烦的了,只恨丞相躲不过!皇帝实不想在斋戒的时候添一个人劝他关心政务别去打坐磕药。偏偏他又知道,无论李丞相还是程犀,他们俩劝的话都还算有些道理。
  【朕要是个昏君就好了!】皇帝感慨地想,就可以不管这些家伙的唠唠叨叨,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而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朕的英明,还是要见、还是要听、还是要忍的。
  程犀第一次见到了岑恒。
  陛见舞拜毕,皇帝不等他劝谏什么不可因斋戒而误事,便先关切地询问程犀的工作和生活,又问路上所见所闻,将一个合格的皇帝扮得十分到位。程犀一一作答,到答得差不多时,程犀便想缀个劝谏做个结尾。
  皇帝急切地打断他,一指岑恒:“你看他如何?”
  程犀要劝谏的话被堵了回去,皇帝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轻松地往后一靠,笑吟吟地等程犀的评论。抽空还对谢麟道:“道灵必不像你那般胡说八道。”
  道灵当然不是个胡说八道的人,注目岑恒良久,岑恒骄矜一礼。这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不似谢麟般精致清雅,也不像齐王那样气势逼人,却别有一种潇洒风流的模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活力与……不太知道天高地厚,无论喜欢他还是讨厌他,都难免将目光在他身上多作些停留。
  谢麟轻声给他介绍了这位例是岑恒。程犀对岑恒点头,郑重地对皇帝道:“天下探花。”
  皇帝乐得歪了歪嘴:“好看吧?我看着便喜欢。”
  程犀严肃地道:“科举是为国选材,此殿是陛下勤政之所,陛下当重探花之材,毋作戏笑。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君爱其臣,亦当如是。”
  md!怎么比他岳父还老声老气的?!不是你上书,要新科进士里有前途的在京里多学三年,好长长见识的吗?怎么他留在朕的身边反是朕的不是啦?
  然而年长的帝王对年少的臣子做这种解释未免有失尊严,皇帝硬生生地沉默了下来,憋出一口老血。
  想起另一个人的“袝孔庙”的评论,心下叹了一口气,蔫蔫地指着谢麟道:“你怎么不说他?他还夸过好呢,还说要是选妹夫、选女婿,就得另说。他才开玩笑呢!你怎么不说他?你怎么不说他?!”
  程犀心道,谢麟说得对!不过皇帝的面子是不能扫的,程犀一本正经地看向谢麟,最后叹了口气:“芳臣。”谢麟心里十分腻歪皇帝总拿一个不怎么样的岑恒献宝的,低下头,作忏悔状,免得与大舅子接上了话,又惹得皇帝叨叨个没完。二人十分默契地演了一场戏。
  岑恒一句话也没捞到讲,心里也是不快的,然而程犀讲话的时候太认真,被程犀的眼睛一盯,他脸上便有些火辣辣的。皇帝往常向人夸耀这位新近得意的俊彦,没什么人不长眼为了岑恒与皇帝怄气。这样的话倒还是第一次听,确实是有道理,一时有些讪讪。
  皇帝的毛病,一尴尬便躲,匆匆结束了宣召,待程犀走后却问谢麟:“与岑恒何职为好?”
  谢麟心道,你问这话就有些昏君的素质了。也正色答道:“陛下当问有司,也不该当着岑恒的面问臣。”
  皇帝连吃了他二人一顿“谏”,更讪讪的了:“你才见程犀,就学得与他一样了。”
  谢麟但笑不语,心道,天天拿个菜鸡来炫耀,你烦不烦?烦不烦?他本来是个菜鸡,打两顿,把乍起的尾巴毛收一收还算能看,你再这么下去,当心毁了他!也就道灵好心才劝两句,没见大家伙儿都等着看笑话呢吗?谢麟才不说自己也是抄起手来看笑话的人之一呢。
  至于岑恒……谢麟瞥了他一眼,就看这人自己的造化了。落到今上手上,唉……
  过不多时,皇帝的尴尬劲儿也过去了,也有心情称赞一句:“真是有忠厚长者之风呐。”赞完了,又看岑恒,开始琢磨着怎么调-教这个自己青眼有加的俊彦了。
  这件事情被谢麟当作笑话一样拿回家来讲给程素素听:“也就是道灵厚道,太厚道了,不晓得岑恒领不领情呢,万一心胸狭窄,老羞成怒了起来,怕不要记性道灵。圣上也是,真看不清斤两吗?岑恒那个轻狂的样子,掩饰都不会!”
  程素素关心自家哥哥想得就多:“怎么旁人都不劝着些呢?还有,先前总有人拿他与你作个比,是抬高他来沾你的光,还是为了惹怒你?”要么是炒,要么是捧杀啊……
  政坛可不是娱乐圈,虽然有时候也必须作秀,作秀也能有一定的收获,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拳头说话的。岑恒的小嫩拳头,怕不得叫谢麟给捶死?谁这么恨岑恒?又或者,谁这么想利用皇帝对岑恒的莫名看重设饵来钓谢麟?又或者是算计的两个人?
  谢麟微一沉吟:“不管是谁,可惜撞到了道灵!有道灵今日一言,这局便做不起来了。君子坦荡荡,古人诚不我欺。”
  程素素道:“那你也小心着些。”
  “该岑恒小心一些啦,或许还有道灵。先前的局做不起来,若是记恨道灵呢?唔,道灵今天就不该接这个话,随便糊弄过去就得了。”
  “不说这个话就不是他了。”程素素知道程犀的脾气的,岑恒好赖探花考上来的,程犀不忍心。
  谢麟一笑:“甭管是谁,最后都会露出来的。且看针对的是岑恒,这些事情该岑恒去想了。你在看什么?”
  程素素将手中单子一抖:“给大嫂送去的东西。”
  谢麟道:“唔,李丞相的爱女,又缺什么啦?”
  “不是她。”
  谢麟表情淡了下来:“哦,那边的。”
  “大嫂也不容易的,只当养个牢头吧。”一码归一码,龚氏确不像谢鹤等人那么执拗。再者,谢丞相、林老夫人还看着呢,族里人有意无意也瞄着,谢麟不爱搭理二房,程素素就得给他做了。
  程素素看得清楚,要帮到大哥,也不能叫谢麟就填了坑,总要大家一起好才行。她得帮着谢麟“养望”,这是很重要的一环。她还有一个想法,谢丞相的寿数谁都说不好,谢麟到时候得丁忧,要不要结庐而居呢?若是谢麟有这个打算,她得提前把这事儿给预备好了,选看基址,修葺房舍,她还打算趁这个机会计划些旁的事情。
  “牢头”这个词令谢麟一笑:“瘸子可没我这么听话,大嫂未必拦得住他。也罢,随你了。别太累着了,叫三娘或张家的盯着就是了。”
  “我知道的。”
  谢麟心底不大高兴。与岑恒相提并论之事,有人算计他、拖他下水的可能性很高,如今京中说得少了,却不能令谢麟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还弄得这么难看!谢麟暗搓搓地记上了一笔,心道,哪怕查不出来,只要岑恒倒了霉,总会有人跳出来的,到时候,哼哼!
  程素素则仔仔细细检查了一回清单,派了卢氏与张娘子两个人拉了一车的东西往城外给龚氏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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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氏与张娘子又是两个心了,张娘子是经过二房嚣张时期的人,公爹是长房极忠心的老忠仆,对二房极是厌烦。张娘子昔年也是被二房压得不得靠前,如今风光了,也有些私怨在内。
  卢氏受二房之害少,程素素一嫁过来就让郦氏吃鳖,卢氏虽然不喜二房,对如今已是落水狗的谢鹤便没有张娘子那样的厌恶。
  一路上,张娘子低声将二房之前十数年之恶行恶状都说与卢氏,为的是叫卢氏回去之后别对程素素讲谢鹤的什么好话。作为世仆,张娘子自认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我的好三娘,大家子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的呢?咱们娘子就算是将二房照顾得好了,那起子小郎君长大了,是跟自己亲爹亲近,还是跟隔房的婶子亲近?!”
  “别看二房现在失了势你就心疼了,谢家六代人,哪是一两年就能看得明白势头的呢?他们人还多!吓人的!”
  “其实呐,只有不懂的人才将什么妻妾之争看作要害,最厉害的争斗是兄弟、是妯娌间,是两房相争。正房娘子是主人家,婢妾僮仆之流如何与之相争?兄弟妯娌就不一样啦,都是主子。”
  一席话说得卢氏也担心了起来:“可毕竟是一家人,这可怎么收拾?咱们娘子心地好哩,见不得人受苦呢。”
  张娘子道:“您老只别回去对咱们娘子为他们求情就好啦。家大业大的,也不缺口吃的养这闲人。”要她说,能将二房给分出去就好了,可惜她是仆人,不该讲这个话。
  卢氏认真地说:“我理会得。乡下小家小户的,兄弟妯娌间争家产打破头的也多得是。”只不过卢氏与大多数人一样,事情过去了,己方得势,也就不去再做记恨的事了。张娘子这提醒倒正在时候。
  两人一路计较,卢氏道:“只要不缺吃穿,咱们便不要拿他们来给娘子添麻烦了。”
  张娘子心道,谢家这样的人家,当然不会缺他们的吃穿的,笑道:“好嘞!”
  不意离谢家墓园不远,已到守孝居住的屋子了,二人跳下车来,正整着头发衣裳,端端正正去见龚氏,便见墙根下蹑手蹑脚闪出个抱着包袱的青年妇人来,做贼一般地往外蹓溜
  卢氏认得这是长房谢鹤的一个妾,这妇人也认出卢氏来了,先前尽力学猫走路不出声儿,此时恨不得叫嚷得天下皆知:“卢妈妈!快救救我,大娘子要打死我!你们行行好,我死了不打紧,别叫一尸两命!”
  卢氏与张娘子脸色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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