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所以,自我意志并不重要,‘正确’才是最重要的吗?
这个问题,让融寒有一段时间遍体生寒。海洋冰面隐隐裂开了一丝缝隙,但她不敢往海底深处窥望。
有什么选择呢?像他们这样的中产家庭,尽管收入优渥,生活光鲜体面,可一旦劳动价值被人工智能取代,随时都可能掉下去,靠领政府的失业金,捉襟见肘地度日。
如果将人生以一条湍急且逆流而上的河流来比喻,如果他们不奋力游动,就会被急流冲走。
所以,依赖人工智能,做出“正确”分析,是社会必然的趋势,大家只是为了做个有用、有价值的人,有尊严地活着。谁都不想变成没有用的人。
融寒按照智能分析和学校要求,填报了上音;尽管她对天文学、哲学和戏剧都有兴趣,能将高乃依的剧本倒背如流。谭薇按照智能分析和学校要求,报考了清华物理系;尽管她幼年听了卡尔施密特的故事,想去非洲做一个走入自然的动物学家。
只有顾念,将智能分析和学校命令扔开,偷偷报了音乐学院。这个举动当年全校瞩目,令校长震怒,戴无线耳机的少女捏扁了手里的可乐纸杯,诚恳到有些卑微地笑着解释:“这是我的梦想而已啊。”
融寒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盛夏的蝉鸣点燃人心的焦躁,视讯机的全息屏幕不断亮起。谭薇急切的电话打了过来:“顾念落榜了!”
通知书上的字体变得颤抖,掉到地上。
“她名次就在你后面……你们,一线之差。”
电话里只有交错的呼吸声,谁也没敢道出那个心照不宣的残忍事实:她唯一的机会被融寒挤掉了。
这场抗议以她落榜而告终,化作无情的嘲讽,消息甚至上了媒体新闻,人们提到顾念时就会说,优等生又怎样,不按着人工智能的分析来,以为自己比ai还聪明吗?
再见到顾念,是她复读的初秋。谭薇已经去了北京,融寒也结束了军训。有一天顾念母亲打来电话,伴着抽泣的哭音:“求你劝劝她……不要糟蹋自己的前途!”
顾念的房间,融寒去过了很多次。墙和衣柜上贴了很多海报贴画,但这次她推开门,发现那些贴画都不见了——是顾念最喜欢的一个ai偶像。很多年轻人会把爱情需求投射到人工智能上,毕竟比起人类偶像,它们性格一旦设定,人设永远不会崩,也不会恋爱。但顾念说撕就撕了。
她不肯再听从人工智能的任何意见,它们制定的复习方案,它们安排的生活作息……家里只好送她去做电击治疗。
她从治疗院回来,坐在房间的床侧,旁边书桌的台灯勾出她苍白憔悴的轮廓,如梦初醒一般。她看着融寒走进门,眼睛里漾出绝望水光,喃喃问:你也要和他们一样来说服我吗?
融寒劝慰的话被封回了喉咙里,堵得不上不下。她沉默无声地陪顾念坐了许久:我该怎样才能帮你?
顾念微微一笑,眼中水光微动:我不需要你赞同我,你只要不像别人那样劝我就好了。
她逆着台灯的光线,有点咬牙切齿:我不信,爱比不过‘正确’。那我们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是只做正确的事情吗?
融寒怔愕,看到她脸上细碎的绒毛被灯镀了一层浅光,恍然察觉她们已经长大到要面对世界的本质了。暑假林荫小道上听着greensleeves的打闹,被永远定格在岁月久远的水彩画上。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只在湍急的河流里游动,挣扎着不被沉没吗?
她感到嘴里一阵苦涩,但不能不劝。她说,念念啊,我们没有资本追求‘我想’‘我喜欢’。我们没有资本,担负得起错误的选择;我们走不起弯路、也失去不起。犯错误,是很奢侈的,只有有资本的人,才有资格犯错,走弯路。
在湍急的河里,不进则退,甚至一个浪头打来,就会沉没。
掌握生产资料的人,在游轮上悠闲旁观,人工智能科技,让他们的财富如滚雪球般膨胀,他们如同站在一个坚不可摧的帝国塔尖之上;而劳动者一无所有,他们只有凭人力,在风高浪急的河流里拼命游动。
台灯静静地亮着,光线昏暗,一室寂静。
很久后,顾念闭了闭眼睛,那声叹息波折回转。她说,融寒,好好珍惜。
翌年,顾念按照ai志愿系统的分析,填报了她最讨厌的人工智能语言——22世纪热门专业,需要极优秀的成绩。快乐似乎找了回来,电击治疗也停止了。
大一暑假的时候,谭可贞帮忙,安排顾念去了亚太研究院实习,跟随全球瞩目的“女娲蓝图·天赐”项目一段时间。那就是融寒最后一次见她了。
再后来,就是在火化的葬礼上。她翻开顾念的遗书,看到娟秀的字体透出熟悉的亲昵,一笔一划似乎还透出生命力,直到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她说,人生就是把一段很难走、很绝望的路走完,跃过黑暗深渊的万仞悬崖,淌过狂怒吞噬的湍涌洪流,翻过不可攀爬的险峻山巅。沿途壮丽的风景是对你的回报……而你得学会欣赏,告诉自己这一切是有趣的,才能觉得人生有希望和光明。
这才是比很难走的路还要残忍的考验。
她想用自杀唤起这个世界的清醒和良心。可是在资本逐利之下,生命实在太廉价了。
但他们一无所有,生命已经不是用来享受,而是用来抗争的。
☆、第16章 第十六章
“我无法不懊悔。”融寒低头靠在只剩半个浮雕的门廊上,天使翅膀飞出的阴影半遮了她。“一走神就会想, 如果……我没有听学校和智能系统的话, 每个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一切是不是就会改变?”
但这设想毫无意义, 他们都知道是悖论。社会的巨大惯性是个人无以反抗的,逆洪流而行,注定没于洪流中。
——我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指令,我只听从我自己。
——指令不会生出喜怒, 但自由意志会。
瀚海般的数据中,这白瓷一样的声音在斯年的耳畔萦起。
那是一道她常年越不过去的悬崖, 她徘徊退却。可当悬崖的对岸,人类文明轰然坍塌,她终于痛恨于自己的微渺,绝望于这经年的止步, 她太想越过去了。
疯狂到想要他开枪,以死亡来助跑, 用生命的仪式也要越过那道悬崖。
斯年在仿佛单调黑白的风中坐着,为自己能在这些乱麻般细枝末节的情绪里, 抓住一点点头绪,并迅速解读了她,理性上感到不可思议。
她轻轻闭上眼, 声调像吹皱的河水, 隐隐不平。“我从事她最热爱的事业, 我想为她好好珍惜, 可我……”
只能给ai偶像做音乐策划。
顾念最恨人工智能,而她却被逼到,只能给朋友最恨的……工作。以至于午夜,于梦中惊醒,一夜夜失眠至天明。
斯年没有安慰——没这概念。融寒也不需要。但他给她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不像人类总有情绪波动,这情绪不免影响到周围的人,感到高兴,亦或焦灼。斯年没有那么多情绪,他像没有杂质的水一样。
这种湖光水色一样的安静,几乎有着安抚的魔力。她走出浮雕门廊下的阴影,天空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卷积云被晕染出蓝灰的色调。
这些年,她将遗书上每个字的笔画都记住。
已经结束在黑暗里的人,希望这世上的人还能见到光明。所以生活无论怎样她都能忍耐。无论遭遇什么不公,都试图在痛苦中找到微少的乐趣。
——‘你得学会欣赏,告诉自己这一切是有趣的,这才是比走很难的路,还要残忍的考验。’
但一定可以走过去的。因为……
你一定能行。
废墟中的钢琴在夕晖下拉出沉默的投影,她打开琴盖,随意试了试中央c,讶然“诶”了声。
琴声没有在灭世的灾难中死去,音色依然清悦明亮。它恰逢其时地立在这里,好像毁天灭地的崩毁里,在夹缝中迎接阳光的绿植。这恰到好处几乎让人生出了一种感激,让人想用更美好的旋律来回报。
她手落在键上,轻快的旋律在指间流淌。
德彪西的《reverie》。梦幻。
这是一首洋溢着童话似的快乐气氛的曲子。废墟中,琴声时而轻柔,时而急促。没有谱子,不时弹错。
但那样轻盈、活泼、欢快的节奏,仿佛将快乐从琴键带进了这个世界。
风也随之有了温柔轻快的节奏,斯年在这流淌的旋律中,感受到了另一种美好。
在满地的鲜血、废墟和硝烟中,远处也许还有杀戮和哭喊,火光烧遍世间,可这琴声中流淌的梦幻,却显得那么美好与真实。
一瞬间,就好像有什么感情,在废墟上流淌。那是温柔的,像一层纱,蒙在这个荒凉的人世间,徜徉着独对夕阳的柔情。
他的感性在音符的顿挫间重新苏醒。
残垣中躺着碎裂的机器人,电传线在风中孤颤;不远处晕染开粘稠的血,衣着入时的男生悄无声息趴在那里。
但一切的一切,梦幻与现实,美好与残酷,温柔与杀戮……都在提醒他,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
——她能活到此刻,是因为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是受他命令的保护。
可刚才子弹飞出膛的轨迹,是他的命令无法保护的。当融寒单独遇见其它机器人,或遇到刚才无法单独识别她的情况,死亡的危机还会重演。而这概率又是无法避免的。
那么此概率下,她的身体会被子弹穿透,巨大的贯穿力让她倒地,鲜血在空中被带出弧线,空腔效应使她尸体残破,连中国人讲究的“留个全尸”都做不到。
他以充满色彩的目光审视眼前,思维有两个声音在交替反驳——
忽然,他的话盖过了旋律:“如果我能让你免于袭击,你得到这个权限,会……离开我吗?”
钢琴弹错了一个音,随即节奏乱了起来,便戛然停了。
斯年没有放过地将她的反应印在眼中。
他有权限,只要他想,他可以让她在这个末世畅行无阻,让所有人工智能为她开道。他可以送她下地狱,当然也可以给她末日天堂。
但理性思维计算,人类逃走的概率高达96%,没有理由她会留着不走,被他押上“死亡赛跑”的舞台。
最后,斯年还是选择,让她回答。
其实他也没想通,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又或者什么答案,都不是他满意的。
如果她回答:我不会离开——那么她几乎是在说谎。
可如果,她的回答是“我会离开”——他又为什么要给她这个权限?
所以,到底该不该?
他还是给了她这个机会。“给我一个好的回答,我也许会给你活着的通行证。”
融寒迎着夕阳怔然看他,瞳孔里深深映出他背光的轮廓,那是一道很美的泛着金光的流畅曲线,挥之不去地停留在视网膜中。
如果她能免于被那些机器人袭击,她可以做的事情就太多了。可以尝试逃走,然后去找量子密钥,阻止这场灾难——为什么不?
她的手滑过琴键,悄然握紧。她嘴唇抿起,又张开,可无从回答。
因为知道,他会看穿谎言。那么他希望听到什么?
☆、第17章 第十七章
这比严刑拷讯还要僵持,时间不知不觉中流淌, 黄昏的云霞弥漫天际, 金红与蓝灰交织,像画上晕染开的油彩。
斯年欣赏着她的困扰, 这道超纲题让她秀气的眉头蹙起,她的肩膀松了下去,手滑过胸口。
然后像片落叶,滑到地上悄无声息。
斯年:“……”
他几步靠近, 将她翻了过来——她居然晕过去了。
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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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寒的意识沉在黑暗中,她隐约看到了一张旧照片。
三个女孩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蓝白连衣裙的女孩在中间,柔粉背心裙和橘色t恤的女孩一个浅笑一个摆鬼脸地挤在两边。
可当她心潮起伏地想碰触她们时,洪水兀然从四面八方将她没顶。
她猛然睁开眼,斯年正提着一瓶蒸馏水, 站在她面前,俯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