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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沈令善沾了褥子就睡着了, 不过却睡得不踏实。
……恍惚之间, 她好像听到一个小姑娘的声音:“……程二叔, 我养的小狗好像病了, 听说您很懂这些, 能帮我去看看吗?”
就看到一个梳着花苞髻, 穿着一件石榴红十样锦妆花褙子的小姑娘站在树荫下……阳光斑驳的落在她的脸上, 眉目稚气,亭亭玉立,嫩生生的宛如枝头的柳芽。那是才十二三岁时候的沈令善。她看着身边的男人, 身材修长,儒雅温润,看了她一眼, 温声道:“好, 那你把它带过来吧,我替你瞧瞧。”性子很好的样子。
她便嫣然一笑, 点了头就跑去自己住的地方抱小狗, 小跑了几步, 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转过头看他:“程二叔, 我很快就回来,您一定要等我。”怕他忽然会走掉。
程瓒大概也觉得她的样子有些滑稽, 笑着点头,跟她说:“嗯, 我会等你的。你走慢一点, 不用着急。”
她怎么能不着急呢?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了。于是她笑笑应下,却又很快的继续跑,脸上的表情十分的开心。
她抱了小狗回来,看着他耐心的检查,就扬起脸光明正大的看他,觉得他越看越好看,登时粉扑扑的小脸绣得通红。
就听程瓒说:“不碍事的,我看着好像没什么毛病。”
这小狗自然是没有事的,她本来就是故意想和他接触而已,顿了顿就故意的担心道:“是吗?可是它看上去很不好……”
程瓒看向她:“那平日可有什么症状?”
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温和,瞳孔漆黑,她好像一下子就陷进去了,心“砰砰”跳个不停。平日挺机灵的一个人,这会儿支支吾吾涨红了脸,却是说不出什么话了。他却没有拆穿她,就说:“那你平日再留心留心,观察一下它的症状,到时候找大夫或者找我都成。”
她就很听话的点头,好像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画面渐渐消散,然后就有一股酒气熏天冲着她过来,身上的衣服被野蛮的撕扯,听到那人说道:“我二哥他这般冷落你,便让我好生来安慰安慰二嫂……”她用力的去打他,那人就死死抓住她的手,笑着凑上来说道,“二嫂最好顺从一些,四弟我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再说了,今日我到二嫂这边来,二哥他也是知道的……”
忽然就惊醒了!
沈令善大汗淋漓的醒来,就听到身边有人在轻轻叫她的名字。她下意识的便将衣襟攥紧,就听他抚着她的背叫她:“……善善。”
是江屿。
她好像做噩梦了。
沈令善感觉到背脊一片濡湿,手脚也有些冰凉……已经很晚了吧?她就喃喃道:“……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这些了,今日大抵是见到了程珏的缘故。
她说完,没有听他回答,就见他叫了外面守夜的丫鬟过来。
屋内掌了灯,沈令善就看到江屿的脸。他轻轻的说道:“没有关系。你先去换身衣裳。”
“……嗯。”沈令善十分顺从的点头,就进了净室沐浴,换了衣裳之后,身子舒服了很多。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江屿就穿着中衣坐在榻边。这么晚了,还把他吵醒,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沈令善心下有些过意不去,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重新上榻的时候,他好像特意为她留了一盏灯。
屋子里没有那么黑,沈令善觉得安全,情绪稍稍安定了一些。然后就感觉到他的手臂伸了过来,碰触到她肩头的时候,她下意识的轻颤了一下。
他将她的身子搂了过去,无声的,一下一子抚着她的背脊。她年幼的时候,受了惊吓,爹爹就会这样安抚她。她爹爹是武将,其实是个很粗糙的性子,可是对她却非常非常的细心。沈令善觉得很踏实。可是一想到年假已经结束……
明日他便要上早朝了,卯时不到就要起来,顶多还有一个多时辰能睡,就说:“国公爷早些睡吧。”
江屿搂着她的身子,觉得好像还没有暖过来,就问她:“今日你在茶楼见了谁?”
他若是要知道,只要问一问护卫就成了,可是他好像没有多问。现在怎么问了?沈令善想了想,就抬头看了他一眼,用商量的语气说道:“那我若是说了,你不要生气。”
江屿也看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说道:“嗯,我不生气。”
沈令善便说道:“是程珏和谢二表姐。”
江屿看着她白净的脸,想到刚才他在茶楼将她接走,转过头的时候,就看到程珏站在窗前……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开口道:“你和程三夫人的关系从小就好,平日若要走动,我也不会拦着你。”她在皇城,大概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了。
沈令善有些惊讶。上回碰到谢幼贞和福哥儿,他那样生气,如今看上去好像没有任何的不悦,而且还允许她和谢幼贞来往。沈令善点点头说好。又听他说:“明日我便派人去将椹哥儿接过来,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本来想亲自去的。不过沈令善忽然想到,她一直往荣国公府跑,总归是不好,而且这件事情,也是提前和祖母商量过的,应该没什么问题,也就听江屿的话了。
说了一会儿,江屿才问她:“明月楼的事,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问他什么?沈令善不解的去看他,见他静静的看着自己,好像很希望她问似的。可是男人不是都不喜欢妻子管太多吗?
她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今日那那位夫人和小公子,是当今太后和皇上吧?”
她说完,就看到江屿的眉目仿佛温和了一些,低低“嗯”了一声,好像小时候她背出了诗文,或者歪歪扭扭的绣完了帕子,爹娘就用这种表情看她,然后夸赞她聪明一下。
他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睡吧。”
说了一会儿话,刚才那种恐慌的情绪总算是消散了,沈令善也是困了,就安心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早朝散去后,小皇帝赵衡就在御书房看奏折。虽然不过十岁稚龄,坐在龙椅上却是像模像样的,就和坐在右侧黄梨木花鸟纹太师椅上的江屿说话:“太傅大人,你好像很喜欢你夫人……”先帝和江屿算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赵衡还是王府世子的时候就已经认识江屿了,并且对他十分尊重。
他说道:“不过朕还没有见过比你家夫人长得更好看的,怪不得你对她这么好。”好像觉得江屿对夫人好,是因为他家夫人长得美。
皇家子弟从来都是要比平民百姓更加早熟一些的,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江屿就看向他:“皇上莫不是也想立后了?”
赵衡白玉般稚气的小脸僵了僵,小孩子脸皮薄,涨得通红,握着奏折的手也有些不自然,说道:“太傅莫要取笑朕,朕还小……”他才十岁,若要立后,怎么说也得再过个三四年。不过赵衡一直敬他如父,便继续道,“不过朕的姨母总是带表姐进宫找朕,还和母后商量说要朕娶表姐,不过朕不喜欢表姐,她长得太难看了……”
小孩子性子直,何况是身处高位的皇帝。江屿就和他说:“皇上若是不想娶,谁也逼不了您。”
萧家人打得什么如意算盘,已然是昭然若揭的。没有什么比送个嫡女进宫更牢靠的。小皇帝身上本就流着一半的萧家血脉,若是再娶了萧氏女为后,那从此这萧氏和皇家的关系自然更是密不可分了。
赵衡道:“嗯,母后也没有答应。”想了想又和他商量,“太傅大人对朕恩重如山,你和你夫人这般恩爱,不如到时候让朕立太傅之女为后吧……”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他的表姐表妹都想当皇后,那应该是全天下的姑娘都想要的吧,既然如此,那日后太傅生得女儿,肯定也是喜欢的。与其给别人,不如报答太傅。
一直没有听到太傅的回答,赵衡就去看他,见他难得有些出神,眉目温和,是以前他很少见到的样子……好像成了亲,整个人都变得温和了。他轻轻唤了他一声,就听太傅说道:“皇上的美意臣心领的,不过这话日后不要再说了。”
赵衡不解:“为什么?”
江屿就道:“皇上已经十岁,到时候就算臣有了女儿,恐怕也比皇上小太多。”
赵衡不是普通的孩子,很快就听出这里头的意思来了,是在嫌他老嘛。才十岁的小少年便被嫌弃太老了,赵衡有些不平,想着昨夜他和他家夫人站在一起,他那新婚夫人,看上去年纪也很小的样子。可是太傅他都快而立了……太傅可以,为何他就不行?
赵衡就有些遗憾的说:“那这个朕就没有办法了……”
这个时候恰好萧太后过来了。萧太后替小皇帝送了点心茶水,看到江屿就道:“江大人也在。”
这会儿自然不比昨日在外边,江屿垂眼,恭敬行礼道:“臣见过太后娘娘。”
萧太后一身华丽繁杂的宫装,戴着凤冠,画着庄重的妆容,看上去才显得端庄老成一些。除了庄重,她的身上更有寻常闺阁女子少有的坚毅和魄力。
她微微颔首,而后不再多看,只过去和小皇帝说话。直到他要走的时候,表情才稍稍有些失神。
她一直没有看他,等到他终于要踏出御书房的门,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他最后一眼……她只敢看他的背影。然后慢慢的看到他的衣角彻底消失。
在无孤立无援,群狼环饲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帮助他们,那种时候,没有女人会不心动的。
可是她太了解江屿,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和她这样身份的人沾上半点关系。
萧太后的模样顿时恢复了从容淡定。这种心思,她是绝对不会在他的面前表现出来的,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萧太后和小皇帝说话,便有公公进来禀告,说是魏王过来了。赵衡一听,便搁下奏折,喃喃道:“九皇叔公怎么来了?赶紧请他进来。”
萧太后的表情却立即不自然了起来。
赵棣怎么又来了!
才刚过完年,他怎么就跑皇宫跑得这样勤快!萧太后努力告诉自己要镇定,就听到一阵沉稳矫健的脚步声,然后就有一个穿着紫色蟒袍、戴着金冠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生得高大魁梧,皮肤略黑,浓眉凤眸,模样十分英俊。可骨子里却是一个极下流无耻之人。萧太后看到此人,便恨不得命人将他丢出去,可偏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
魏王赵棣乃是惠帝幼子,是以虽然年轻,可先帝在世的时候,也得尊他一声皇叔。传闻他自幼流落民间,十九岁才被惠帝寻回,因愧疚之心,惠帝对他十分宠爱。不过此人生于市井之中,虽已归宗,却是劣性难改,之后因调戏惠帝的宠妃而被贬到徐州。
萧太后人前那样端庄的一个人,每每看到他用那样放肆的眼神看她的时候,她便气得欲跳脚,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
赵棣来了,萧太后便欲回去。却见他含笑看着她,端得一副厚颜无耻的模样:“怎么本王一来,江大人走了,太后娘娘您也要走?”如此轻佻,怪不得二十八了还未成家。
萧太后心里有多恼此人,面上却是淡淡道:“皇叔言重了,哀家只是有些事情要忙。”
赵棣就遗憾道:“那真是不巧了……听说太后娘娘精于茶道,改日本王来太后娘娘您这里讨杯茶喝。”
这样一个粗俗不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他懂茶吗!他就不怕她毒死他!萧太后气得发堵,没有回答,端得一脸的平静,拂了拂袖便淡然的出去了。
赵棣就走到小皇帝的跟前,十分失落的和他说道:“太后娘娘对我的成见还是很深。”
小皇帝就耐心安慰他:“你放心,母后只不过对皇叔公您有些误会罢了。”
赵棣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近日我得了一只会背论语的鸟,皇上可有兴趣瞧瞧?”
到底是小孩子,赵衡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居然有这样有趣的鸟。他一副非常想看的样子,之后却又拒绝道:“不行,朕答应太傅,不能荒废政务。”
又是江屿……赵棣淡淡笑了笑。
沈令善去江屿书房的时候,刚走到外面,就听到里面江屿的声音:“……二叔的意思我知道了。二堂弟的事情,我能帮自然是会帮的。”
然后是江二爷:“那便好,巍哥儿的脾气就是这样,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也不必为难,该公私分明便公私分明,我是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好像在谈正事,沈令善步子一顿,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该进去,想回去,可是人已经站在门口了,而且他也看到了。
江屿正和江二爷说着话,一侧目,就看到她站在黑漆彩绘的隔扇外,穿了件葱白底绣海棠花的八幅湘裙,阳光柔和的落在她的脸上,乌发如云,皮肤白皙胜雪,对上他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诧异,然后站在那里,一副进退两难,很犹豫的样子,仿佛是在想回去还是等他。
他忽然有些想笑,不知道为什么,那是一种从心底里升起的愉悦。而她的身后还跟了两个丫鬟,端着糕点和茶水。
江二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也是看到了,就对江屿说:“那我便先回去了。”
江屿对这个二叔十分尊重:“二叔慢走。”
江二爷出来的时候,沈令善也稍稍福了身。
今早她本来想早些起来伺候他更衣的,没想到他何时离开的,她半点不知道,反而睡到了日上三竿。便觉得自己应该替他做些什么。她抬起头,就看到江屿朝着他走了过来,身上的朝服已经换下,穿了件宝蓝色纻丝直裰,显得非常的随意温和。
然后牵起她的手将她往里面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