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便有七色瑞光自她周身如盘绕升起,一条、两条……千条万条,在苍茫的东海与奔涌的天河之间,旋转、交织,渐成鲲鹏之相。昂首直向九霄,羽翼宛若垂天之云,即将腾跃而起。
可忽然间她便想到了十四郎,想到此一去不论成败,怕都不会再回来了吧。
而他却会等她……
那瑞光倏然间便消散了。
云秀在鳌背上盘腿坐下来,托着腮帮子叹了口气。片刻后便认命的从空间里掏了针线出来,开始做护身符。
“总觉着最近我身边一直在……死人。” 云秀盘腿坐在暖席上,催促十四郎——必须当着她的面将护身符佩戴好,并保证睡觉时也得压在枕头下。看他戴好了,才烦恼的说道,“也许修仙会吸走身旁人的时运。也许天地也没那么公允无私,也许它会为了成全其中某个人、或者为催促某个人往特定的结局走,而胡乱摆布他身旁其余人的命运……总觉着最近大家都没遇到什么好事……”
十四郎收护身符的时候,心跳得都要飞起来——那东西很像荷包,很像是互相喜爱的男女之间会私相授受的定情之物。故而往身上系的时候,他全身的热血都在翻涌,胜过冬日任驱寒的火锅、温泉、汤药……结果戴好之后云秀竟发了这么一番感慨。
——原来她是在害怕他会死于非命。
这想法太有趣了,以至于他都没怎么为期待落空而感到失望,只觉得她喋喋不休的烦恼着的模样未免也太过可爱了些。
“你还在笑。”云秀说着说着便停下来,不满的看着他。
十四郎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无意识的露出了笑容。却也没掩饰,而是就势在她对面坐下来,拨了拨火炉,“……对我而言,遇到你便是最好的事。”
“……”
“但这大概不是你想听的吧。”十四郎又笑了笑,才又认真说道,“修仙会不会吸走旁人的时运,我说不准。可天命我却知道一二。‘昊天有命,皇王受之’,天子之所以能履至尊而知六合,是因为天命。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是为了争天命。可如项羽之败,却也可归之于‘天之亡我也,非战之罪’。那天命到底是有所归还是无所归?”
“……”
“我觉着是没有的。”十四郎道,“横竖就算真的有,它也不会告诉你它归于何处。它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出所以然,却连楚霸王之善战都抗拒不了。到头来它唯一的用处就是,不论世事如何不幸不公、无理无道,只消一句‘这是命,是天意’,就能迫使人认命。可就算认命了,困顿时也照旧会挣扎、会疾呼、会反抗。只徒然让你在挣扎、疾呼、反抗时,常面绝望和无力罢了——所以大致上,我觉着这种东西既无助益,也解释不了任何事,是没必要特意讨论的。”他抿唇笑看着她,“自我而言之,你修仙吸不走旁人的时运,也不会让身旁人遭受不幸。纵然日后我遇着什么不幸,那也只是因为事已至此,我没能躲开。而绝不是因为你在一旁修仙。”
他脸上又稍稍红了一红,道,“……当然,如果你为修仙而离开我,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云秀支吾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跟着红了脸颊 。
这才又叮咛,“那,你若觉着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告诉我。”
十四郎待要说没什么异常,可瞧见她忐忑认真的模样,便觉着也不必一味去说服她。
还是找些事来让她做吧。
想了想,便说,“那……你能不能去见一见我阿爹?他近来也在服食丹药,可我觉着给他炼丹的,不像是什么得道高人。”
第94章 锦瑟无端(二)
说要去台州给天子采仙药,结果逃跑了的那个柳真人,前阵子被捉回来了。
依旧巧舌如簧,辩解说自己不是逃跑,而是进山采药忘了归期;不是被捉住,而是追着成精的灵芝眼看就要采到时,被误闯进去的凡人踢倒了七星灯,坏了法阵、跑了灵芝,又得知天子正在寻他,只好先行回来复命。
当然,也不敢说自己消失的这大半年里根本就一无所获,只说既然无缘采得仙药,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给天子炼他自己服用的那种仙药了。此药惜无登仙之效,可经常服用,幸也能延年益寿。
他这套说辞,和天子当初替他辩解的说辞如出一辙。
朝臣们不好拆天子的台,便都不说什么。
而天子思量一番之后,居然允了。不但没治他的罪,反而命他立刻开炉炼丹。
唯一一个出言劝阻的,是十四郎。
他觉着这个柳真人固然舌灿莲花,可看他做的事,分明无有寸功,且已有过逃跑的嫌疑,是极不可信之人。
天子却还命他为自己炼丹。
为了脱罪,柳真人纵使没有能耐,也定然会炼出些东西来交差。但谁知道他会炼出些什么?
十四郎希望天子能保重龙体,不必急于求成。
天子似乎是听了,回他,“朕心中有数。”
可自此之后,便再没宣十四郎入宫觐见过。
其实随着十四郎日渐年长,得见天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天子喜爱稚子,可当仰望孺慕他的稚子长成生机勃勃、全身上下都焕发着青春光彩的少年、青年之后,他便有些见不得了。
虽还远未到“老迈”的年纪,他却已能从越长越显露出他当年风姿的儿子们身上,感受到岁月催人老、新人换旧人。
所以澧王、太子诸皇子,在天子跟前都是越来越不讨喜,常经年累月见不着他一次。
十四郎几乎是唯一的例外。
却也骤然间便被疏远了。
这阵子十四郎也常自省,他劝谏时是不是忽视了天子的感受。
柳真人一事,几乎是天子这些年来遭受的唯一挫折。
而柳真人所干系之事——求长生,也是这些年来天子最为用心之事。
结果不但劳民伤财,还差点为此将直言劝谏的韩退之给杀了,柳真人还中途跑了……诸多排场、变故,只徒然显得他像个昏庸刚愎的暴君。
以天子的心性,若不能有所反转,拿出令旁观者闭嘴的成果,心里怕很过不去。
倒更像是验证了他的年老,他的“识人不清”、“不如当年”。
这阵子十四郎也听了些传言,说天子近来狂躁易怒,动辄责打宫娥宦官。前日差点连太子也打了。
他读史书,常见丹毒令人性情狂躁的记载。便很担忧,天子是不是开始服食金丹了。
又懊恼自己当初劝谏得不够巧妙,令天子骑虎难下。便很想入宫去探望天子。
云秀:……
云秀觉得,跟十四郎比起来,自己真是太没心没肺了。
难得有她能为十四郎做,十四郎又肯开口的事,云秀自然无有不从。立刻便点头答应。
只是,“我倒是能解丹毒,也能验出丹药究竟有用没用。可我也拿不出长生之术啊。若你阿爹一心只想求长生,那时该怎么办?”
——治标不治本,若不给天子个交代,天子纵然不吃柳真人的丹药了,也迟早会去吃张真人、王真人的丹药。
十四郎道,“那你便搓个糖丸给他,教他些调息养生之术吧——横竖长生一事,不到寿终时,谁也证伪不得。”
云秀:……确实如此没错。
对上十四郎纯良的目光,不由抚胸暗想,这种天真无邪又缜密无隙的狡诈,还真是难以破解啊!他应该没拿来对付过她吧……
十四郎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云秀不由失笑,“好吧,那我就配些调身养气的丹药给他。”
入宫求见不但程序繁冗,还很可能被宦官给卡住、驳回。
十四郎便不递请表进去,而是披了隐身衣,和云秀一道悄悄潜入。
两人还商量好了细节——入宫之后十四郎不现身,只由云秀在天子殿内布云雾,化作仙子现身。
天子求了这么久的仙缘,结果却是十四郎和沅哥儿遇见了“神仙”,天子一度叹息消沉,十四郎想借此时机,也让天子如愿、高兴一回。
至于仙子为何要来见天子,便照当初的说法——小仙女早些时候下凡,见早年玩伴因受五坊小儿欺凌而几乎家破人亡,于是通过十四郎恳请天子罢黜此事。天子从谏如流。小仙女心怀感激,于是特地来向天子道谢。
而后便戳穿柳真人炼假丹药的真相,告诉天子怎么做才能延年益寿。若天子执意求长生,便赠天子一枚“长生丹”,再教他些调息养生之术。
两人都觉着这计划很周密。
可惜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天子不在紫宸殿。
——紫宸殿是天子正殿,天子日常起居之处,按说天子该在此殿中。
可实际上,整个大明宫五十五顷土地上三十来座宫殿都是天子的住处,他愿意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云秀和十四郎站在紫宸殿前,只觉得寒风萧瑟,洪波涌起。
“要一个殿一个殿的去找吗?”云秀跪坐在云头上,俯瞰底下恢宏辽阔的大园子,心有余悸的问。
十四郎:……
“在浴堂殿里。”十四郎向下指了指,便见个紫衣宦官自殿内出来,正向外头守备的小宦官们训话,“那是阿爹身旁近侍宦官王卫清。”
浴堂殿——一听就是洗澡的地方。在服食丹药前先沐浴斋戒,云秀觉着这很说得通。
只是,她可不想偷看天子洗澡啊!
十四郎却一直看着那紫衣宦官训话,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赶紧下去——好像出事了。”
云秀也觉着不大对头——那名叫王卫清的大宦官训斥完小宦官,便快步往偏殿里去。在上台阶时被绊了一跤。随即偏殿里又有几个朱衣宦官迎出来,同王卫清说了几句话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不知说了什么,拂袖欲走,却被临近几个侍卫强行押住。此人翻脸骂人,却很快被捂住嘴塞押进偏殿中去了——这些大宦官们似乎内讧了。
随即云秀便觉出底下灵气波动。那感觉她不算熟悉,却也决然不陌生。
她心中忽有极糟的预感。
她立刻便按下云头,拉住十四郎的手,道,“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我带你穿墙进去。”
天子不在后殿浴堂中。
两人便一道往前殿里去。
路上却并未遇到什么值守的宫娥宦官——就连云秀也察觉出来了,这很不正常。
一直来到连通前后两殿的游廊上,才终于看到有宦官守在前殿的后门前。
十四郎身上隐身术已快要破除了,身形若隐若现。云秀来不及施法,连忙弹两枚弹丸出去,将守门的宦官击晕,直接拉着十四郎推门进屋。
进屋出茶水间,便是斋戒房——已可听见屋内窸窣之声。
两人忙破门进去——便见一个绿衣宦官面皮涨紫、瞠目磨牙的用着力,绞紧手上绳索。那绳索正套着天子的脖颈。
十四郎冲上前去,拾起桌上灯台,狠命抡在那宦官头上。
那宦官应声而倒,十四郎手忙脚乱的抱住天子,天子面色绀青,早已没了气息。
云秀上前去试天子的颈脉,触碰到皮肤时,手指不由顿了一顿——天子的脖颈已被扭断了。先前她所察觉到的灵气波动,其实是人死去时生机或者说魂魄四散所致。
但她还是按了下去。随即和十四郎一道,徒劳的给天子渡气、按揉穴位、呼唤着……在十四郎侥幸、哀求的目光注视下给天子扎针、喂丹药……直到十四郎终于认清的现实,绝望的抱住天子,无声的哀泣起来。
外头传来宦官尖细的说话声。
不多时便有嘈杂的脚步声——宫中宦官宫女走路常寂静无声,脚步这么重,可见这些人心绪杂乱。
他们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
云秀回身握住了十四郎的手。十四郎从哀痛中缓缓回神过来,看向云秀的眼睛。
片刻后,十四郎放下了天子,顺从的退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