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5章 直道相思(三)
那少年生得猿背蜂腰,虽看上去同十四郎差不多的年纪,却要更矫健灵敏得多。
云秀已拿到自己的披风,忙披在身上,正要拉上兜帽。
那少年却天生有股野性的敏锐。先还赏心悦目的看她更衣,可一见她动作变化,虽还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立刻便快步上前要抓住她。
十四郎阻拦不及,眼看着他闯至眼前,推开自己,一把抓住了云秀的衣角。
——就只差一步,云秀没能及时带上兜帽隐身。
云秀修为有限,她的隐身术有天生的缺陷——若有人强烈觉着此处原本应该有什么东西,便很有可能凭极度的专注,将隐身术看破。
何况这少年已抓住了她的衣角,在触觉上,他有十足的理由认定,他先前看到的东西确实是真实存在于此处的。
云秀的隐身术未必真能瞒过他的眼睛。
而一旦隐身术被他看破一回,想要再对他施展,便不那么容易成功了。
故而云秀停下的动作,开始思索旁的对策。
那少年目光炯炯的看着云秀,毫不掩饰赞叹、喜爱的目光。
——他天生富贵,又从小在美人窝里长大,眼光高的很,挑东西也挑得极准。只看一眼便知道,这少女容色殊丽,不但东宫绝无,只怕搜遍天下,亦找不出更好的了。故而当即便生出霸占之心来。
他欺负十四郎欺负惯了,向来觉着,十四郎的东西自然也就是他的东西。何况这样好的东西,十四郎这等软弱窝囊之辈原也不配有。
于是一面抓着云秀,一面便毫不迟疑的说道,“十四叔,这丫头归我了。”
便一扯云秀的衣服,要将她拽到臂弯间。
云秀立足站定,不动如松。
她很恼火。
——都不问是谁,开口就说归他了。朗朗乾坤之下,直接就动手动脚起来。以为她是死的吗?
趁着外头仆役们还没跟过来,云秀当即探手进乾坤袖中,将院门牢牢关上。
那少年胆子却大得很,明明在做强取豪夺之事,却毫无畏惧。听闻声响,只回头看了一眼而已。
见门无风自锁,亦毫不放在心上,只又笑看向云秀,道,“你这丫头怪异得很,该不会就是世人所说花精柳怪吧?”
云秀道,“是又如何?”
不待他回答,手指便弹向他的眉心。
那少年眼疾手快,一把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拦与不拦却都无所谓——云秀现在可是药、法双修,见弹不着他,当即便一把药粉撒过去。
那少年固然敏捷皮实,却也只是肉体凡胎罢了。着了药粉,立刻便一动不动了。
云秀用力的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虚比着他的脸乱甩了几巴掌——当然没真打上。只是她被气得够呛,忍不住就和熊孩子计较起来。
这才赶紧去看十四郎——那少年闯上前时,因嫌碍事,推了十四郎一把。十四郎毫无防备,趔趄的几步,几乎被他推倒。
搁在云秀眼中,便如一杆脆嫩脆嫩的新竹被狗熊拍了一掌,心疼得她眼睛都红了。
而云秀被抓住,在十四郎眼中,大约也是纯良无害的白兔被狗熊扯住了耳朵,他亦担忧她的安危。正追上来要救助她时,见她侥幸逃脱,立刻便将她护在了身后。
对峙片刻,才见那少年一动不动。
云秀躲在他背后,已笑得团成一团了——她从未见过十四郎这般金刚怒目的模样,如一只不知自己幼弱的小奶犬般勇敢无畏的护在她面前,虽着实可爱、暖心,却也令人难以自抑的发笑。
“他已被我定住了。”云秀笑着解释,“动作比平时慢很多,待他走到你跟前,怕都要明日傍晚了。”
——然而外头拍门的那些侍从,须等不了太久。
十四郎稍安下心来,忙回身提醒云秀,“趁此机会,你就赶紧离开吧。”
云秀亦知不能久留了,一边整理披风兜帽,一边就问十四郎,“那你怎么办?”
十四郎道,“我就说什么都没看到——放心,只要我咬定了,他也奈何不得我。”
云秀便点了点头。
此刻她也已记起这少年的身份了——她曾在芙蓉园中见过他,彼时这熊孩子也在到处寻找十四郎。若她猜测不错,他应当就是太子的长子,淑妃的嫡孙,故而十四郎对他多有顾虑、容让。
算来,如今在位的还是十四郎的父亲呢,这熊孩子就已如此嚣张了。待到太子继位、乃至熊孩子自己即位时,还不知要怎么欺负十四郎呢。
想到这里,云秀便越发觉得十四郎令人心疼。心想,待回去后一定要给十四郎也做一件衣服护身。
虽说这一日已待得够久了,也是时候该道别了。可骤然就被外人给打断了,离别由预料之中变作猝然而来,依依不舍之感也便格外强烈起来。
云秀踯躅着,叮咛复叮咛,“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呀。”
十四郎听外头人已开始砸门了,虽也留恋难舍,却还是轻轻推着她催促,“嗯……快些走吧。”
云秀正要说话,却见外头门已快被撞开了。只能匆匆拉上兜帽,开花印离开。
确信云秀确实已不在了,十四郎才上前去应门。
他毕竟是皇子、是主人,喝一声,“将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外头人便怵了一怵。
十四郎这才将门打开。
外头人一拥而入。见小皇孙虽木愣愣的,却依旧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只能先向十四郎行礼谢罪,才忙去查看皇孙安否。
小皇孙听见人声,才猛的回过神来。
见满庭院里都是人,唯独先前少女不见了踪影,一时感到的竟不是恼火,而是茫然。
——在他的印象中,前一刻庭院门才无缘无故关上,那小丫头伸手来打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怎么眨眼间就成眼下状况了?
然而随即便已意识到,自己怕是真遇上什么花精柳怪了。
便问,“那小丫头人呢?”s x m d
一众仆役俱都无措,“……哪个丫鬟?”
“就是院子里,树下那个……”他说着便停顿下来,望向了十四郎。眼皮一垂,语气便沉缓下来,“……十四叔也看见了吧?”
十四郎依旧是万年不动容的如白水般清淡无趣的表情,“我读书时,身旁从不留人伺候。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小皇孙便扬起头,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十四郎。
半晌,忽的笑起来,“既十四叔没瞧见,那这次便是我先得了——待我寻到那丫头,十四叔不许同我抢。”
众人后背此刻还冷飕飕的呢,再听小皇孙开口闭口都是一个旁人连看都看不见的人,越发心惊胆战。
然而小皇孙却觉神清气爽,志得意满的挥了挥手,道,“回东宫——我要张榜寻人。”
十四郎心里便猛的一跳。
他这个小侄儿,用市井俚语来说,是个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管束,什么都要做就是不做好的人。谁都当他是个耽于游乐、不学无术的纨绔,可十四郎却很清楚,他其实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亦只读书不好罢了,其余诸事无所不通——他也很擅长丹青,是能将云秀的模样画出来的。
小皇孙路过他身旁时,依旧凝视着十四郎的眼睛,见他表情依旧无一丝变化,不由无趣的哼了一声。心想,真是装模作样。又想,看来确实是花精柳怪了——若是此世张榜便可寻到之人,他十四叔知他要找,当不会毫不动容。
这少年自知聪明,便也极端自负。既已信云秀不是世间之人了,便也懒得再去想作画张榜之事。只是想,要养一帮靠谱的道士,还要更盯紧十六宅——只要那丫头敢再出现,他必不会再令她轻易逃掉了。
云秀回到空间,心里却依旧挂念着十四郎。
然而再想到自己已然找到他了,亦知道他家在何处,随时都能再去见他,心里便美滋滋的。
双臂展开披风,在草地上转了几个圈,依旧抑制不住笑意,便又捧着脸乐乐呵呵的蹲在水池旁看了一会儿锦鲤。
随即想起要给十四郎做衣服的事,忙起身要回府邸里去清点材料。
谁知一站起来,就看到令狐十七坐在桃花树下的石桌旁,一如既往的散漫的托着腮帮子,那双慵懒多情的凤眼似宽容、似嘲讽,又似余怒未消的看着他。他显然新沐浴过,领口还半开着,散开的乌发垂落在指间。
见云秀终于察觉到他的存在,他才剧终收场般起身,拂去衣上落花,踏着月华似的灵光,向她走过来。
他太久没来,一瞬间云秀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那双风情万种却酷爱嘲讽人的眼睛,岂能假得如此生动,生动到令人恼火的地步?
不过,这一日云秀心情好,纵使他久不出现,一出现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也能以笑颜相迎。
乐呵呵的便问,“你来了啊?”
令狐十七的额角便跳了一跳。
云秀又道,“随便坐啊,我有点事要去忙。”
令狐十七伸手勾住了她脑后兜帽,额角青筋乱跳,“——这么久没见,你就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第66章 直道相思(四)
云秀莫名其妙,道,“我有什么可解释的?”说着就有些恼火,“这里好歹是我家,你能不能稍客气些啊。便偶尔说些令我喜欢的话,又能如何?”
令狐十七竟愣了愣——显然是头一次被教导,好听的话不光能旁人说给他听,他也可以说给旁人听。
“你就这么爱听好话?”说出口的却依旧是讽刺。
“喜欢啊。好话谁不爱听?”云秀反唇相讥,“你这么问,别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说吧?”
令狐十七当然会说,他不但会,还能说得巧妙精准、不着痕迹。蒲州柳家也只云秀觉着他乖张不逊而已,纵然是那个曾被他欺负得脚不着地的柳云岚,你若问她十七哥为人如何,她说的保证也是“十七哥最温和有礼,待人诚恳。就是不知怎的,跟他玩总会倒霉”。
令狐十七张口便想说两句“好话”给云秀听听,让她知道那种东西是世上最廉价、最可笑之物。
可不知怎的,对上她黑润明亮的眼睛,看到她因欢喜而微微透着桃花粉的明净面容,他的话竟就堵在了喉间,脸上先慢慢涨红了。
其实根本就不必特地诳他说好话来听,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她的好——已有这样的容貌,偏偏又是这样豁达开朗的性情。不被浮尘表象诱惑,待人真挚如一。繁华富贵如他,她照旧敢甩着花枝教训他;嚣张乖僻如他,她亦照旧耐心诚意不离不弃——连他这样难讨好的人都觉着她好,那些庸俗易与之人岂会不喜欢她?她听到的好话竟还少吗?
偏云秀见他语塞,竟还拿手扩在耳后,故意倾身来听。
令狐十七心里一恼,脱口便道,“好话谁不会说?可我就是不想说给你听。”
云秀被他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心想,她这不是犯贱么。想也知道,令狐十七嘴里怎么可能有一句好话?便是他说了,心里怕也有不知几倍的腹诽和嘲讽,还不如不听呢。
便只瞪他一眼,转身继续往丹房里去。
令狐十七却也懊恼不已——明明说句好话就能讨她喜欢,他偏说了最蠢最坏的一句,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浑。
忙追道,“你今日已够开心了,还差我一句吗?究竟遇见什么事了?”
这一句却正说到云秀的痒处——她今日欢欣鼓舞,满心都想着与人分享。奈何十四郎被熊孩子绊住了,阿淇又不知十四郎是谁。
听令狐十七主动来问,再回头时,便又是喜滋滋烂漫花开的模样。
令狐十七看到她这笑容就觉得别扭,觉着不开心——他被拒之门外大半年,她非但无一言存问,还欢喜成这副模样。明明同他日日相见时,也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偏又不像是在修行上有什么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