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瑞珠心下是不满的,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嘛,她忍不住道:“小姐,难道我们以后真要给谢大人送银子啊。”
  檀婉清微微起身,将手中的书放回桌上,“不必了。”她淡淡道,“既然未来要,何必上赶子送,若来讨要,给他就是。”
  虽然小姐口里这样云淡风轻的说,但是瑞珠还是看出小姐脸上的不痛快,连书都看不下去了,哪里能痛快的了。
  檀婉清的眉尖是蹙起来的,昨晚睡的并不安稳,不知是暖炕烧的太热,还是天亮时没了温度,一夜总是不舒服的辗转反侧,好像耳边总传来一阵阵蛮人的大笑声与马蹄声,还有一阵阵马车的轧压声。
  这样的声音,反复的在梦中交替出现,最后竟是梦到多年前,那一个血花飞溅的早晨,在一片极度混乱的马蹄嘶鸣声中,那个跪在地上,一脸惊恐,慢慢挣扎爬动的妇人。
  有那么一瞬间,檀婉清心下埋怨过她为何不能像其它人那样躲开,也怪她给自己带来的诸多麻烦,却从没有想过,她会是一个孕妇,这样想来,她不敢奔跑,只是为了腹中胎儿吧。
  醒来那一刻,一天一夜未进多少米食的胃,又开始阵阵抽疼起来。
  坐在桌上难受的檀婉清,急忙伸手去拿瑞珠一早放在桌上,切的细细方方的细软糕点,取起一小块,赶紧放进嘴里,可是,明明是甜腻的糕点,入了口中,却是那般的苦涩,她卷着舌尖将其生硬的咽了下去,一时间再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
  “小姐。”瑞珠担心的看着小姐突然起身拿起桌上凉了的点心往嘴里放,而且咽下去时的神色,并不是平时那般慢吞吞的品茗,反而有些急燥,难道她刚才的话,让小姐不好受了?
  想到这一路经历的磨难,自己的话恐怕又火上浇油了。
  她急忙自炕边起身,又安慰道:“刚才只是说说,小姐你别往心上去,那谢大人买下宅院,或许真是赶巧了呢,这里离北门近,买下做宅子,也是挺寻常的,也许只是没来得及告之咱们,而且这处宅子也不好,小姐上次也说想搬到城东去,我去那边看过,比这边是好多了,便是最小的院子收拾的也规整,还有花圃暖房呢,哪像这里又窄又土气,连暖炕也就这么一点大,浴房也没有,更别提什么暖和的夹墙火道,便连用水都涩的很,哪有小姐以前用的又细又滑的涧山泉水好……”
  瑞珠越说越小声,最后说不下去,偷看小姐一眼,赶紧改口:“炉子上正温着粥呢,我去给小姐端一碗来。”说完就要下地掀帘子出去。
  “瑞珠。”檀婉清轻声唤住她,道:“粥不必拿,你先去另寻处住的地方,我们尽快搬出这里,总不好让人上门赶。”
  瑞珠也正有此意,住谢大人的宅子那算怎么回事啊,听完精神了三分,立即应了一声,“我这就去,小姐现在的画可好卖的紧,我们手头又有些银子,定要寻处比这里更加好的地方。”
  檀婉清却是摇了摇头,她并不介意将以前养家糊口的手艺再拿出来用,只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染料的毒性,尤其是现所用的颜料,其中含有大量的铅毒,便是连滕黄色的气味,都带着毒姓,短时间画着尚可,可时间长了,必是要对身体造下种种损害。
  不做这一行人是不知道的,大多画者中晚年脾气狂躁和重病死亡,多是这个原因,且她上辈子的身体就不是太好,总要顾念着些。
  此事她也难以明说,只得道:“不用太好,挑一处能住的地方即可。”
  瑞珠还能说什么,赶紧答应下来,掀了帘子出去了。
  檀婉清坐在炕桌前,再无心思去瞧桌上那本传记,只觉心里沉甸甸的如何都不爽快,正想着日后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外面突然传来了瑞珠的一声惊呼,“你们是谁?”接着是一群脚步声,顺畅无阻的进入到宅院之中。
  有人高声道:“我们是衙门的衙役,现要更替全城户籍案比,将家里的户籍路引都拿出来,你们一户家中几口人?连老带小的都算上,一个都不能差了……”说完旁边的人,便取出了厚厚的造册本在手中,并翻着页。
  檀婉清在屋里听着,就是心下一跳,暖炕便坐不住了,只顿了下,就急忙起身,取了塞在橱里的纸,放入袖中,想了想,又取了些银子同放进去,这才下地穿鞋推开门走了出去。
  长期混衙门的人,见惯了人命凶事,本就煞气重,又多生一脸横肉之相,看着便格外让人怕上三分,再加上檀婉清二人本就是从衙役手里逃出来的,现在一听到衙役两字,连眼皮都要跳三跳。
  怎么一个心虚胆颤可以形容,更不提对方已进了宅院,正口口声声跟她们讨要户籍证明。
  这要如何是好,瑞珠看着穿着青衣皂帽的衙役服,别着腰刀的十余人,吓的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正哆哆嗦嗦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直恨刚才打开了门。
  直到见到小姐出来,才总算停下了打颤的腿肚子,跑到小姐身后。
  檀婉清见到这么一群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人出现在面前,心下也是发毛的很,要说没有心理阴影是不可能的,流放路上那一场,如今也是提都不愿提的事儿。
  她只敢朝那旁边似几品的文官看了一眼,便低了头,不过一眼已足够,只见其手中正拿着极厚的一本封印《卫安新简》四字大册,最上面那一层,有笔记隐约写有:……张文武,卅长七尺二寸黑色。”粗略一看,里面似乎连曾出身何郡何县何里,姓名,年龄,身高与肤色都有详细记录。
  如此情景之下,已容不得拖延,她只得微微施了礼,硬着头皮柔声问道:“这位官爷,我们姐妹原本不是卫安人,两个月前才落难至此,不知这次城内更替户籍,可有机会落户在卫安城里。”
  寒冷冬日还要出来挨家查户籍,加之城中住户颇多,外城又有一批马上住进城来的难民保甲簿要整理,这一摊子就要这些人忙上一冬,正是焦头烂额之时,见着寻常人问东问西,自然没什么好脾性。
  不过,也只限寻常人家,若是个美人问起,就另当别论。
  几人在听到一声门响,一个琼姿花貌,白璧无暇的女子,突然打开门,柳弱袅袅而来,皆是看呆了眼,便是眼珠朝上不耐烦的,见到了人,都好好的把眼珠子正了正,一个个皆不错眼的盯着。
  待听着美人嫣红小口中吐出了这样一番话,只觉得那声音清的像似黄莺出谷,只觉骨头都要发酥了,实在好听的紧。
  更不说听软了的尾巴根,哪还像别的家户,多问上一句都一脸不耐烦呵斥又横眉冷对的样子。
  静默了一下,前面的衙役头头居然开了口,巨细无遗的回着:“能入的,只要姑娘有户籍,都能办,上头是抄查那些长期逃避赋税,隐瞒人口的丁户,这样的家户都要拉到外城摊丁入亩,明年开恳荒田,你们是两位姑娘家,家中若无男丁,住在城里当是不碍事。”语气与刚才进门时的一嗓子,天壤之别,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竟出自一位凶巴巴的衙役之口。
  是这样么?檀婉清微微疑惑的看了几人一眼,不过眼神动了动,十数人便觉那双目,实在美极了,如水中望月,顾盼生辉的很。
  檀婉清想到那谢承祖若要抓人,岂会这样繁复麻烦,便是心下一松,当是真的如此吧,这才自袖中抽出了两张黄色纸张来,递给了记录的文官。
  映着黄色晦暗的纸张,更显得那双纤纤素手,雪皓葱指白的耀目的很,前面几直看的人目也不眨,直到愣神的文吏将其接到手里,匆忙一展开,就要记录时,在见到面前是两张僧籍时,脸色立即一变,怎么是僧牒?
  刚才说话的衙役,个头稍高,目光也往那展开的户籍上一扫,顿时眼晴瞪圆看向面前的女子,想到什么,眼珠子不由那么一转,竟是打起了主意般眯了眯,一时挺直了腰,居高临下的从上到下来来回回的打量了她数眼,越看越是透着几分猥琐与算计。
  不待那文吏开口,他便阴阳怪气的道:“你们也是僧籍?那可不得了,城内已捕到十几个向人买卖僧籍,以免赋税的假僧人。
  我瞅着两位满头青丝,却用着僧人的籍贯,着实古怪,这买假籍的皆是男丁,两个女人为何也要用假僧籍?此事那可得好生确凿一番,别是原身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
  檀婉清见其言语突然大变,又似变了脸,心下本觉不妙,又听话中隐隐点出了身份,只差说出逃犯二字,面色更是惶恐,急忙低头道:“并不是什么假籍,我们姐妹是因庵里断了香火,房子塌掉僧人各奔东西,才不得不一路来到卫安城,刚落脚还未来的及到衙门改牒还俗,几位官爷若不信,可到牛头湾打听,是否有个断了香火的葫芦庵……”
  “哼,既是僧人却未剃度,难道你要说带发修行不成?一派狡辩之理,这番话还是留着到牢里说吧,来人,将她们押到衙门去!”衙役不待她再言,便一挥手。
  旁边的文吏见女子脸上的惶恐之色着实可怜,心落不忍,寻常过犯,女子其实并不会直接押至牢里,除非是重罪死罪,否则很少有当场落狱的,因只要女子进去,就绝无出来的可能,不是废在里面,就是死在里面,只觉这般是否太过了些。
  他低声提醒道:“上面只说将逃赋税的人押至外城安解,明年留着开垦田地,并未提及入狱。”
  那衙役头头却是直冲文吏使眼色,口中却道:“押解她们到城外也不能开垦荒田,何况,怀疑真实身份有龌龊,用的是假户籍,说不定是什么朝廷逃犯之流,自然要查个清楚。”
  光看这女子模样便不像什么农家女,许是什么犯了事儿的官家小姐流落此处,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入了狱还不是随他们折腾,这等天仙美人,寻常哪里见得到,现有这等充分借口,自然要使得,何况还是流落到此的,便是押到牢里也没人与她们伸冤,这样的机会,若是不落在手里玩一玩,可真是可惜了。
  这等事儿那头头早便不知经历多少次,还是第一次见了人便口角垂涎下来,哪还忍得了,巴不得立即押走,只要到了狱中,那就是他的天下,何况舅舅还在狱中当差,天王老子都管不着,也不等二人喊冤,便数度出声让人将其带回去。
  后面两个衙役早便蠢蠢欲动,上前就要捉檀婉清手臂,将其强硬架走。
  檀婉清见此大惊失色,再看那衙役间挑眉咧嘴,心照不宣的样子,突然间明白了过来这其中的龌龊,心中不由暗恨,惊慌间连退了数步,连额角都溢出冷汗,更不提身后已快吓晕过去的瑞珠。
  在一群人在宅院里包围住她们,欲要上前捉住时。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吼音。
  “大胆,你们几个是瞎了眼,吃了雄心豹子胆!连谢府也敢带人进来!”外面的杜和,正气喘嘘嘘的赶到,见到院中大人的心头尖尖,站在那里完好无损,简直当场要流下感激的眼泪,幸好左近报信的早。
  “谢,谢府?”谢大人的府邸?众人忙看向大门处,见到来人的确是谢大人手下得力武官,他们衙门的人都认得。
  寻常还需向他讨好巴结呢。
  此时听着刚才的话中意思,加上杜和脸上的怒色,才醒过弯来,那就是说,这里是大人的府宅,宅面住的人与谢大人,那就是……
  想到这一点,尤其是刚才要抓人的衙役头头,脸色就变了,看着檀婉清嘴都有些哆嗦,哪还有刚才凶纠纠的样子,她是……是谢大人的家眷?妈的,那一开始怎么不早说?还拿出两张僧籍来,这不是要人命吗?
  “可这个……”文吏手里还攥着那两张僧籍呢,一行人你瞪我,我瞪你,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变化,都有些傻眼,却再也没人敢上前抓人。
  杜和腰里别着大刀,上前一把将那两张户籍抽了出来,冲着一行碍眼的人就大吼:“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该上哪上哪去,滚滚滚,不想死的赶紧滚。”他这么一吼,十几人顿时就跟耗子似的,一溜烟跑的没影,笑话,上次军痞谋反,衙门中有几人趁火打劫,都被拖到北门,杀的头身分家,弄的现在见到大人的人,都跟鼠见了猫似的,谁还敢多嘴一句。
  杜和本就长着一张凶狠的脸,瞪着人时更可怕,可上一瞬还凶着,一转头对着檀婉清,却笑的跟舒展了脸上花纹的老虎一样,“那姑娘你就安心歇着吧,人我已经打发走了,一会儿我给院子挂上谢府的牌子,往后作绝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过来打扰。”
  说完将那两张纸往袖子一塞,就要走。
  “杜大人。”檀婉清刚回了心气儿,见他收了户籍赶紧开口道,她认得这个人,那次在坊市,听到谢承祖叫他杜和。
  “大人这名头可不敢当,姑娘叫我杜和就行。”杜和可不敢让未来的守备夫人叫他大人,急忙纠正道,心下却是想,她怎么知道自己姓杜,倒是未想到之前不过一面,她便记住了。
  “那个户籍……”她指着他袖中的东西,那可花了不少钱买下的,而且得来不容易,便是僧籍,将来还了俗,还是能用上的,况且有这个,总也比什么都没有好的多。
  杜和却是为难了,他道:“这可是大人的意思,早晚是要收回来的,何况也担心姑娘又跑到什么山野鞑子窝里,大人现在正忙着安置外城的难民,可没精力再救姑娘一次了,而且,别的不敢说,只要不出这城,绝对没人敢为难姑娘您。”想到什么赶紧补充,“刚才那是意外,谢府的牌子昨日便做好了,是我一时疏忽,忘记挂上,我这就钉于墙上,以后那些肖小绝不敢再上门来,姑娘您就放心,在这里安心住着吧。”
  说完杜和便大步出去,将马上的牌子拿下来,叮叮当当的钉在了墙上,钉上后,便自行离开。
  听着哒哒骑走的马蹄声,檀婉清与瑞珠回到房间的时候,腿都软了,坐下许久没恢复过来,瑞珠难得这次没哭,因为小姐脸色特别的不好,她很少生气的,可那样子,却是生气了的,她怕自己一哭,小姐指不定就嫌她烦让她出去。
  檀婉清却坐在那里,这下连户籍都没了,就算将来出了城,也无处可去,就算另找房子也做不到,难道只能这样受人摆布,任人宰割,还说什么谢府。
  此刻她放在身前的手还在发抖,抖什么?她看着手对自己说,就算他是故意的,故意来这么一通威胁,怎么就能被吓到?
  他便是想看到她求饶,大哭,也想都别想,她可不是真的千金小姐。
  就是对着人的报复,她也不怕的,想到五年前,那个站在街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个头都未有她高,如今,居然山水轮流转,到自己在他面前低矮到这种程度。
  就是想要她尝尝身份调转的屈辱吗?真是幼稚,以为她会在乎?檀婉清故作轻松的笑了一声。
  可是心头却透着一股不甘,手指紧紧的抓着炕沿边的青砖,编贝素齿用力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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