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陶清风不知不觉间,开始不太抵触演员职业这条路了。
严澹编好后的微博给陶清风看了看,陶清风心想这比苏寻每次给他看的,可顺眼多了。
@陶清风v:山水之间,振清风,照明月,濯清流,揖西山。宜有以过人者,君子之名也。进于礼者,已从名出。[图片][图片][图片]。
三张图片,一张是《大兴辞雕》的封面,剩下两张分别是《虞山快雪亭》和《六言·问政》的片段。
严澹给陶清风编的这段话,前面从“山水之间”直到“以过人者”是《虞山快雪亭》的内容,也是陶清风名字的注解。由“君子之名”直到“己从名出”是广积王子《六言》里《问政》一篇,大意便是:君子的姓名按照礼数来交代,便是一种仁义的美德。这种仁义的美德是自身出发的,自身的名字便是自己立身之物。
这两篇结合在一起,既解释了陶清风名字的出处,又引用广积王子的《六言·问政》文论,来阐述告知别人姓名,是一件有礼貌之事。把陶清风的个人形象,和所要饰演的广积王子角色有机结合在一起。
虽然在严澹眼里,只是把两篇里的片段简单拼了一下,一个是散赋,一个是文论,并不是相通的体例,凑在一起还是稍微违和。将就一下吧。但是在外人眼里,可就不简单了。
陶清风和严澹都没去管微博发出去后的议论,他们完成任务后就放下手机,严澹去准备晚餐了,陶清风站在厨房门边跟他聊天——并不知道陶清风微博的这个画风,究竟引发了怎样的波澜。
抢前排的小陶瓷们没有发兔子头,而是发了一串“??????[跪][跪][跪]。”热评里后缀为“陶哥哥的小兔子”的粉丝发的是:[嚎啕大哭]怎么办我看不懂哥哥在说什么,哥哥求说人话[狗头]。瞬间几百只小陶瓷点赞这条。
这也暴露了陶清风的粉丝群体画像,年龄层次基本是在小学初中之间的少女。以前的陶清发点自拍,发些小兔子亲亲之类的表情,她们就觉得很开心,也在评论里互相小兔子亲来亲去。但这既把粉丝圈死,也把路人度限制死。身体原主人陶清的原创微博,转发评论从来不过万,因为都是这种粉丝福利向,也没太多内容营养,引发不起什么讨论的东西。
虽然这些小姑娘们真的很可爱,也很善良。她们真心喜爱原来的陶清,一是长相,二是美化了的“率真”的人设。对真实基本一无所知——往往也是最幸福的时候。
不过,这种转评赞的有效率,对于给陶清买了几十万僵尸粉的公司来说,对比的效果太打脸了,一个明星号粉丝二十万,每次转发评论就两三千。其中大部分还是水军自动转发的,有效活粉言之有物的转评赞,真正一个个数起来,可能最多就几百。但是如果粉丝数目不买到二十万,就更尴尬了。微博上很多自媒体或者野人当红博主,都不止这点粉丝数。从这个效果来看,从前的陶清的确是十八线,“红”肯定不红,“小红”那也是被嘲出圈的“尬红”。
这次原创微博,一开始下面弥漫的,是粉丝哭唧唧看不懂的气氛。这两篇文章没有选入初高中语文课本,这是她们最本能的反应。随即大粉们开始活动过来,看不下去组织控评,刷#广积王子#话题,清一色说:“哥哥好厉害”。直到此时,微博还没有出圈,直到星辉娱乐公司例行转发艺人微博,并配上解说:
@星辉娱乐公司v:陶哥哥的新名字是不是很好听,你们觉得呢?[兔子可爱][兔子可爱]//@陶清风v:山水之间,振清风,照明月……
关注星辉娱乐公司的各路媒体们,这才注意到陶清风这次画风不太一样的微博,其中有几个和星辉娱乐公司合作的营销号,也转发了陶清风的这条微博。
@视野看见v:陶哥哥的新名字哦,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星辉娱乐公司v:陶哥哥的新名字……
@番石榴快娱迅v:仿佛回到了被古诗词默写支配的语文课。[狗头][狗头][狗头]//@视野看见v: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星辉娱乐……
《归宁皇后》官方微博,也准备转发陶清风改名字这一条,因为陶清风这一条里,提到了和广积王子有关的《六言》。官博的原创内容,一般是导演熊子安来写,然后交给助理发。不过剧组相关人员的微博宣传转发,助理能酌情处理的,都不会去麻烦熊子安。但是今天看到陶清风这一条,助理觉得不太能把握得住,就去请示了熊子安。
熊子安做过很多功课,眼前一亮。他顺手看了看转发和评论区,默默为陶清风心酸一把:果然没人捧,粉丝控的什么评啊,起码把他这条微博的内容解释一下,或者说一下他微博里诗文的引用,他改名字、与角色联系的意义啊。看来公司也没人给他组织官方后援会,没有工作人员引导,就凭这些小学初中少女们,看不懂,一头雾水……
其实小学初中生里也有成绩很好,看很多课外书,追星学习两不误的,但是一来,迫于中高考的压力,能平衡时间且都做到优秀的人毕竟是少数。二来那些人也不见得粉陶清。三来就算她们粉了陶清,估计也没时间混成粉头,并不能第一时间抢热评……
那些按下不表,且说熊子安以《归宁皇后》官方微博的账号,写了这样一段转发:
@归宁皇后电影官方微博v:正是“君子之礼”与“君子之仁”,才成就了广积王子与传扬千古的《六言》,清风明月的君子,什么时候再写一篇好看的书法?[图片]//@陶清风v:山水之间……
转发里配的图片,正是熊子安照下来的,那天在片场陶清风写的奏章格式《怀仁》的独家剧照图。
发了之后,熊子安考虑得比较多,他担心路人以为那张书法是替写的,剧组是在演情景剧而已。熊子安就登录了自己实名认证的导演微博,也转发了陶清风改名字的那条微博,进一步指出:
@熊子安v:一个自己会填大兴奏章格式、会背《通鉴》与《本纪》、会写繁体毛笔字,有灵气的好演员。简直广积王子本王子了。//@陶清风v:山水之间……
熊子安操作的这两条微博发出去之后,引起了爆炸式的连锁反应。
首先,张风豪几乎是秒转了熊子安导演号的微博。
@张风豪v:第一次见到以扬体写隶书的合作演员,皇弟委实有才。//@熊子安v:一个自己会……//@陶清风v:山水之间……
张风豪的活粉们,由于年龄都比较大了,槽转评赞之类的流量数据,不太吃得消。但是他们活跃起来写小论文,却是涉猎最广,知识层面最丰富的。
立刻有会书法的粉丝兴致勃勃地围观起来,一开始语气还很不客气。
“扬体是小篆,用扬体写隶书是什么鬼?”
结果不一会儿他又自己回复自己:
“哦槽,真的是扬体的间架结构,真的写成了隶书。要写隶书为什么不去练虞体?”
结果有学历史的博主在下面回复:
“因为虞经北和虞经东,年代比广积王子晚啊。大兴前朝出名的书法家最负盛名的,只有扬子。但是大兴改文字制为隶体。所以开国时期的广积王子,以扬体的篆书结构来写隶书,还真的一点没毛病。”
当然,张风豪的大部队粉丝除了给渊博的博主点赞外,更多的则是对张风豪更新了微博的惊讶:
“抓住活的叔。叔,你这样夸人,多嫂和妞妞知道吗?”
“深吸一口叔气,你们别说了,叔待会儿要跪搓衣板去了。”
“叔!活的叔!不是广告叔!也不是任务叔!感谢陶清风弟弟!”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些大龄粉丝一边管张风豪叫“叔”,一边管陶清风叫“弟弟”,丝毫不给“扮演别人兄长”的偶像一点面子。
看到张风豪转发之后,学聪明了的沙洲也来凑热闹转发了。
@沙洲v:感谢清风,受益匪浅。//陶清风v:山水之间……
沙洲自从那次让四个助理查大兴朝奏章格式,查了三天,其中一个助理才在论坛求助贴里找到了指路,去图书馆借了一本天胜皇帝的孙子济阳王点注的《皇考御批经札》,好歹完成了任务。然而当沙洲看到那整篇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全竖排繁体字的厚厚一本书时,终于在心底放下了没用的自负,崩溃地接受了“陶清风有本事,自己搞不来”的事实。
可惜从那天之后,陶清风就没在片场了,他的下一条通告要等到下周。沙洲还真为见不到他有些遗憾。虽然他和陶清风不熟,但娱乐圈也要装作交情不错的样子。刘敢辜和广积王子在电影里没有什么对手戏,沙洲就略亲切地称呼一下他的名,来展示这种友好讯息。
没想到引起了拉郎配的一场小风波,那也是后话了。当是时,陶清风完全不知道,业内因为他这一条微博,和那些为他说话的声音,风评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当然,在那些改变的效果出来之前,陶清风的黑子这回上蹿下跳得不亦乐乎。不仅在陶清风的账号下,还在归宁皇后官微,几个转发演员的微博下面乱蹦。不停地刷着当初的黑历史,癫狂地嘲笑他的文盲经历,并且非常唾弃他现在这般“矫揉造作”。
黑子这回依然口无遮拦,到处污染视线。
“陶猪不仅要上树,还要上到月亮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陶猪以为摆拍本书,抄几句诗,就能洗掉骨子里的猪倌味?”
“陶猪为了练那个字,到底拱了多久的地?”
平时苏寻管着微博,会第一时间删掉黑评。但是现在陶清风和严澹根本就没看微博,两人在厨房,严澹正准备晚餐。陶清风也以为发完微博,完成任务之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黑子肆无忌惮地刷着评。陶清风的粉丝当然忍不了,火冒三丈和黑子对掐起来。有些黑子嘴尤其脏,把这些花季少女直接气哭了,回击得更加猛烈。微博评论里顿时硝烟滚滚,乌烟瘴气。
当然这些事,陶清风都不知道,他站在厨房门边,看严澹炒黄瓜虾仁。
“油烟有点呛,要不你先在客厅坐坐?”严澹把抽油烟机调到最大功率。
“不呛。”陶清风心想,这比当年在大楚,他从小自己在灶间生火做饭,要好多了。不但没有多少柴火灰味,闻到的也只是油在锅里的香气。现代的“机器”真是好东西。
刚才严澹从冰箱里取菜的时候,陶清风看到冰箱里食材零零总总,虽不算多,但吃一两顿也有绰余。这和他对严澹的印象很不一样:君子远庖厨——虽然陶清风从小要照顾母亲,并不存在这种选择——严澹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那双手,执笔写字,或者按照现代人的工作方式——十指如飞在电脑键盘上打字,都很合适,却不像是该做家务的手。
可是偏偏,他炒菜的味道,闻起来又特别香。
严澹从厨房的窗台上,横挂空中的一根竹竿上,取下了仅剩的一小块三线腊肉。转头对陶清风说:“终于可以吃完了。每年都要挂很久,也不好看,但长辈们的心意又不好辜负。”
陶清风笑道:“没有不好看啊。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严澹也跟着笑起来,这句诗说的是:古代在厨房里挂着猪獾肉,本意是劳动者讽刺富人不劳而获。陶清风纯粹取其字面意思应个景,相当于一种文人式的冷幽默了。
严澹炒了黄瓜虾仁、蒜苗腊肉、白灼苤蓝,煮了个土豆洋葱汤,蒸了一小包卤鸡爪,一边端上餐桌时,对陶清风说:
“将……”
陶清风已经截住了他没出口的话:“严老师,你别再说‘将就一下’了。”
严澹又笑,说:“好。那就——请多吃?”
陶清风刚坐到椅子上想拿起筷子,忽然意识到,他两只手根本不能动。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两三天,是不是都要麻烦严澹喂他吃饭,这怎么好意思。
更令他不安的是:在医院里严澹提出要请他来住两天,释放了照顾他的好意。这一点陶清风察觉到了,可他为什么脑子不多转一下,去思考这些细节,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来恍惚呢?为什么他面对严澹,总是如此不过脑子,偶尔的思考也只是浮于表面呢?
他这样想的时候,严澹坐在桌子对面,已经非常自然地舀了一口虾仁,递到他嘴边。
陶清风:“谢谢严老师。”
严澹说:“你叫我别说将就,你也别谢来谢去了。这几天我要是做每件事你都要谢一声,口都会干的。”
陶清风:……
虾仁肉质滑嫩,黄瓜片清香鲜美,苤蓝淋着蒜汁,土豆汤散发着葱香,还有松软可口的白米饭。虽然严澹依然一副“这都是普通家常菜随便吃点得了”的表情,但陶清风心中的感动却非常深。
两辈子,除了母亲,没有别人给他做过饭菜,也没有别人照顾过他。陶清风低着头,装作咀嚼饭菜,掩盖了眼眶里一瞬的湿润。等他再抬起头来,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小时候,谢国珉来家里玩,那一次我母亲做的就是黄瓜炒虾仁。没想到他现在变成这号德性了。”
陶清风见严澹提起话头,应该是旁敲侧击一下和对方的纠葛,但又没直接问,陶清风哪有听不懂的呢,可是他又不能和盘托出。
“谢国珉的德性不好。”陶清风斟酌着,慢慢说:“严老师,你可能觉得我挺不懂事的。”
严澹摇头:“我只是觉得,一想到你和谢国珉的事,就觉得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陶清风深深叹了口气:“我大概是,失忆后性情大变,想到从前的事,自己也觉得,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可是严澹觉得陶清风没说实话,失忆后性情大变,是有可能的。但是失忆之后的知识体系……照陶清风的讲述,他一个从小辍学驻唱,跟着庄宇徽混,长大了也找不到方向才去招惹谢国珉的家伙,怎么可能有时间去读书学习这么多知识呢?如果他有那个心性,又怎么会从小辍学呢?
严澹轻声道:“小陶,你连对我,也不能说实话吗?”
看着陶清风一脸纠结的样子,严澹又心软了,叹口道:“算了,不说了,吃饭。”
陶清风刚才那一瞬间,看到严澹脸色沉下来,他心虚又愧疚,只能沉默地一口一口吃着,严澹喂给他的饭菜。
严澹一边吃,一边咀嚼“不懂事”三个字,其实严澹还是没法想象出“不懂事”的陶清风的画风。他总是觉得,陶清风少年时期,应该一直在读书,就算没有进公立学校,也是每天很规律地读书,才能养出来谦谦君子的气质。这种气质除非从小接触礼教知识,和长期饱读诗书,是培养不出来的。
搞不好是被谢国珉拐骗了,严澹忽然又后悔兴起这个话头,他不想去了解陶清风怎么和谢国珉纠葛的来龙去脉了,哪怕律师同学能问出细节来,他也不想多听了。
“等后天鞠律师来了,你可以多跟她说,对案情会有帮助。”严澹道,“你是明天去做笔录和收行李?后天空闲,不用去剧组吧。可以安排和律师见面吧。”
陶清风点头:“这个安排,再合适不过了。”
饭毕刷完碗以后,严澹开了电视给陶清风看。陶清风心里把手机叫做小方盒子,把电视和电脑叫做大方盒子。方盒子屏幕上都会有真人影像活动,刚醒来的那两天,瞥见沈阿姨看电视,还把他吓了一大跳,以为这些人被法术变小了,被人关在那个盒子里演戏。
虽然现在陶清风知道了这也不过是个现代的“机器”,但是骨子里的不适应感还是没有消失。这落在严澹眼里,就有些纳闷——
看个新闻而已,小陶怎么表情有点,紧张呢?
难道是因为新闻里正好在播报国际新闻,别的国家哪里战乱,哪里又打仗,哪里又发生天灾人祸,吓到他了吗?
当然,国际新闻里的战乱,也的确让陶清风略不安,那些看上去爆破威力巨大的火器。瞬间轰平一栋楼。联系着记忆里对于现代军事力量和武器的认知印象,他心有余悸地想:从前大楚戍边的骁将,面对的虽然也是真实残酷的刀枪剑雨,但要是敌手有了那种力量,任凭武功盖世,也无法扭转乾坤了。
文治武功……这个时代的武器应用都发展到如此可怕的层面,文治是不是也该有相应的进步?可是像严澹这种现代社会的国学精英,掌握的知识体系,似乎和千年前的他,区别也不大——可能区别就是,大楚朝之后的朝代历史,大禺朝和大彣朝,自己一无所知,他们能融会贯通吧。
即便如此,感觉传统文化的进步程度,和武器应用、和便捷机器、和医疗能力,还是无法媲美。
不过,老祖宗的东西,又能怎么发展呢?四书十三经,一代一代的大儒们,不过是解注、批注、加注,注上添注,注疏变得越来越厚,源头的东西,一直没有变过。
罢了,陶清风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用不着操心学科发展不平衡之事。他还稍显得安慰:如果现代社会在国学历史领域,没有太超越他个人的水平,那么等解约后,他也不用担心没饭吃了。
严澹坐在沙发上和陶清风一起看新闻,不时对新闻内容发表一两句看法。严澹显然很熟悉国家大事和时事政策,句句都到点子上。但是陶清风就比较茫然了——他顶多知道这个时代的国家领导人叫什么名字,也没有看新闻的习惯。沈阿姨在家里,每天晚上只看电视连续剧。
严澹说:“小时候,父亲逼着我们每天看新闻。那时候我们每天要看一个半小时的新闻——先是a省新闻,然后是国家新闻,还有宁阳市新闻。”
陶清风见严澹主动说起了他的父亲,问:“令尊……”
但是陶清风忽然发现严澹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闻,代表们开会的镜头,过了那么一会儿,才回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陶清风刚才看到那些代表挨个的镜头里,有一位的名牌,姓严。
陶清风不由得猜测:“刚才电视上画面,那位严老先生,是你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