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周如水如何能忘却那断桥呢,彼时,她走投无路跪地求他,她甚至以为,从那以后,他将会长长久久的厌恶她了。谁曾想,他二人如今会亲密至此。
  周如水心中百感交集,阳光普照大地,在叶与叶的缝隙之间,温热的光落在他们的肩上身上,周如水望着王玉溪的目光别是缠绵,如玉的手指抚上他的眉梢,颔首轻道:“自是记得。我更记得,彼时我见你慢慢走远,只觉着心都跟着坍塌如碎石。更那时,我心中也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好不容易越过了高山,紧接着,却见前头又是火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醒过神来,心便从未安过。”说着,周如水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指与指交缠在一处,她望着他,轻轻地,呢喃般地说道:“然如今,眼见着情形是更糟了许多,却不想,我的心竟也平静了许多。想来,只因与君共处,人间拂意之事,皆可涣然冰释。”
  闻此一言,王玉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低下头,轻轻吻她的眉眼。便听她又问:“裎既是信不过?你我何不即日启程?”
  她吐出的清香之气拂在他鼻尖,他眯了眯眼,轻轻勾住她的舌尖,唇齿交缠,缠绵许久。待得微微喘息,他才在她耳畔温柔低语道:“若他无错处,你我此去又有何意?更趁这空当,女君可得制出个蕢来。”说着,王玉溪朝她勾唇一笑,搂着她,自几面抽出一根石草,温柔关切地继续问她:“可做得来么?”
  好一句,若他无错处,你我此去又有何意?
  人生在世,何异禽兽?气节而已!彼时,朝廷拨款,修缮邺城周边官道并未有多少银子,然如此,周裎也贪得痛快。可见此人,表面书生,内里却失了信义,更莫言气节。遂叫他这般的儿郎做督军,周如水真觉着,君父是想叫天水城拱手让人了!更想当年修缮一事,他能瞒天过海,隐得许久,也是颇有手段。也无怪乎,王玉溪道是要叫他先露出马脚纰漏,她此去才能有用处。只不知,萧望能不能斗得过他?又至于她去,便是个搅浑水的,只能将这国事换做家事,叫她这个嫡生的女君,去压压家中这庶兄了。
  周如水心中分明,嗯了一声,自王玉溪手中抽出那根石草,又在几面上取了五根过来,指了指一旁的玉壶,指挥他道:“编石草时需时时洒水,如今阿英不在,便由三郎来罢。”说着,真就手指轻动,绑起了草来,她的动作十分的灵活,不时还朝王玉溪吩咐:“再洒些。”王玉溪倒也由着她指挥,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头不知不觉,周如水便累了,迷迷糊糊倒在他怀中,睡得朦胧。
  他稍稍一动,她便又醒了一瞬,忽然叹息:“英雄末路,虽死不得其所,韩拔实在可怜。”说着已是淌了泪,再看,却又是睡熟。手中的石草落在他膝头,轻悄悄的,几乎无有重量。
  见此,王玉溪亦不由叹了口气,对着沉入梦乡的周如水,他慢慢一笑,如玉的脸孔对着她嫣美的小脸,温柔至极地深深凝视着她。少顷,幽幽地,清浅地叹道:“然世间人,谁不可怜?不过,各归其所罢了。”
  蒲城之失,叫周王夜不能寐,便是派了公子裎往天水城督军,他的心中却仍未有片刻的安宁。偶尔与王笺等一众老臣商讨国事,他更是不由自主会想起王端,想起谢浔。再念往昔故人皆入了黄泉,他亦有了恍惚之感,深觉时日无多。一时,便就更信鬼神,急求长生,更想火速了结这边境的战事。这一想,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转向了他百般厌恶却不得杀之,近些年来,一直悄声无息隐避在庵堂的娄后身上了。
  这次第,一念太子早丧,二念凤阙无踪,他对娄后的恨意更是冲破了凌霄。左右思虑后,终于召来了谢姬,命她亲往兰若庵去,撬开娄后的嘴,逼她交出凤阙。
  自周王口中听及凤阙二字,谢釉莲直是愕然,她知娄后与周王多有隔阂,甚不得周王喜。也知往昔那生死争斗到底是因何而起,却她实在不知,往日里在暗处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周国至宝凤阙,竟然是在娄后的手中!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年来,周王能如此容忍娄后,叫她偏避在兰若庵中独享清静。
  冷秋已深,渭水寒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釉莲的脸已被秋风刮得透了白。习秋搀着她缓缓迈下竹筏,不多时,便见岛上游人如织,三两女郎手中皆缠着根红线,显然均是来求月老的。见此,谢釉莲的步伐更快,未经通传,便在寺人的开道下,直进了娄后所在的庵堂之中。
  庵堂内别是寂静,谢釉莲的环佩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就见娄后跪在佛前,双目紧闭,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指尖的佛珠,似是老僧入定。
  她泰然如是真入了佛门,谢釉莲冷笑,三步并作两步,直直上前,须臾便挡在了娄后身前。绯色的裙裾如盛放的花瓣,她居高临下地望住娄后那显然苍老了许多的面庞,目光冰冷而刻薄,撇了撇嘴,嗤道:“还以为你在庵中尽得逍遥,却原来,已是老妇可憎了。”
  谁也不会想到,自太子薨后便避事不理的娄后,竟是垂暮得如此之快,可见,她心中之事何其沉重!
  谢釉莲这姿态话语,直是半点规矩也无,却她浑然不觉,更是蹲下身来,正正对上娄后已现出老态的脸,啧啧两声,继续冷嘲道:“你这老妇要装聋作哑到何时才肯歇?你当知,你那一双儿女,周沐笙娶了无权无势的郑国孤女。周天骄原要嫁做魏人妇,却尚未过门便克死了魏擎,又引得两国交战,实成了扫把星。这般,你也仍能坐得住么?”
  庵堂之中,香火袅袅,窗牖由内被封住,香气更浓,别是宁神。她尖刻的声音尤为格格不入,然娄后却平静无波,安然定坐,如是未闻。
  见她如此,谢釉莲更是不急,扭头望向身后的香案,弄着猩红的手指,唇边扬起一抹别是阴柔的冷笑,她慢慢地,意味深长地继续道:“愈是心狠之人,便愈信佛祖鬼神,愈信因果。然若是真信,你我罪孽傍身,怎的仍在这浊世中游?若又无有因果,你当兕子心纯,何能遭此厄运?难不成,是你之往昔罪孽均报在可她身上不成?若如此,你当她来日将丧于何地?”
  谢釉莲前头那些话,若可算作挑衅,如今这些,便可道是恶毒了。果然,娄后的脸色终于一变,似是被泼了墨,黑得能滴出水来。她指尖用力,佛珠顷刻便散落在地,就见她仍握在手心的佛珠猛然甩在谢釉莲的面上,睁开眼来,眸光冷冽如含刀,言辞犀利,毫不留情地斥道:“本宫乃奉天地祖宗之命,由君上自正门迎入之正室原配。你一淫奔之妇,又是甚么东西?有何颜面在本宫面前兴风作浪?便是祖宗礼法在上,也不容你如此放肆!”说着,往日威风仍在,一掌便甩在了谢釉莲嫩白的面皮之上。
  第177章 孤光点萤
  按理而言, 娄后这一巴掌明晃晃打在谢釉莲脸上, 她该大怒才是。却哪想,谢釉莲非但未怒,反是笑了, 便是细腻白皙的面皮上清晰可见着鲜红的掌印,她的容颜依旧是风情万种, 只见她眯了眯眼,俯身, 盯着娄后, 勾了勾唇道:“好在你还记得, 你是奉天地祖宗之命嫁入周家的妇人。既如此, 吾便也懒得多费口舌。这次来见你,挨你这一掌,全是因君上已容不下你这老妇,才遣了吾来, 给你两条路选。”
  言至此,她退开身去,自娄后身前慢慢站起来身来,挑了挑眉, 右手一扬,华丽的广袖拂打在娄后面上,指着一旁寺人端着的酒盅,笑得既妖又冷,慢条斯理, 满是恶意嘲弄地继续说道:“要么交出凤阙,要么饮下这鸩酒,王后,您自个选罢!”
  外头天光大亮,边境四起的战火并未引得邺城中人恐慌,他们依旧在繁华的城池中拥抱着秋日难得的艳阳,庵堂外人声鼎沸,特别是月老祠前,烟火鼎盛至极。却这小小的庵堂之中,却是阴冷非常,供台上的香火自室中铺开,也透着森冷的意味。
  鸩酒?是要她服毒自尽了?
  闻言,娄后缓缓抬起脸来,冷冷一笑,眼中透着厉鬼般的凄厉与绝望。岁月毫不留情地在她面上显出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她本因谢釉莲的起先的挑衅生出了怒容,然在看清那杯鸩酒之后,燃着火焰的眸子却渐渐沉了下来,她低着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谢釉莲华丽精致的衣袍之上,盯着那金线绣出的并蒂纹路,蓦地,勾了勾唇。
  早自避入庵堂的那一刻起,她便知会有今日。她霸道了一辈子,傲气了一辈子,她曾以为,她是这世间最为有韧劲的草,她可以生长在寒冬中,可以经得住风雪的凛冽,她能一步步踏着旁人的尸骨站在这山河之上。她曾也得偿所愿,曾也母仪天下,曾几何时,她真觉此生已是圆满至极。却哪想,一切都一切都是骗局。却哪想,今日终是沦落到了如此之境地。曾一心求娶她,将她比重过江山的男人,终是来向她索命了!
  娄后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终于看向趾高气昂的谢釉莲。彼时,她的眸中黯沉无比,实是深不可测。她虽依旧跪在蒲团之上,浑身的气势却早已压过了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谢釉莲,那是久居高位的气势,是统领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仪天下的气势。
  秋风带着阵阵凉意,娄后的声音也带着凉意,她的手中已是空空如也,佛珠零散地摔落在地上,有的滚远了,有的已是轻易找寻不见。便如她年少时的气盛,便如她曾恨过的那些咬牙切齿,她渐渐平静了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眯了眯眼,慢慢地说道:“初入庵堂时本宫总想,君上恨本宫,你亦恨本宫,后宫的大多姬妾均恨着本宫。然,本宫被欺晦了半辈子,又该恨谁?如今参悟多年,才恍然明白,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往往,皆自作孽耳。”
  室中逼仄,静悄悄的,娄后这自问自答,平静得叫人哑然。更她这话,若问旁人怕是会一头雾水,却谢釉莲深知当年宫廷深处那错乱肮脏的种种过节,听此一言,真是喉头一哽。
  见谢釉莲如此,娄后了然。她微微一笑,声音平静,意味深长地看住她,仿是感慨般地继续说道:“便如当年,阿笙一心求走,却吾将刀刃架于颈上,硬是拦住了他的去路。更威喝他,要么吾死,要么他留。便那雨夜,他生生在廊前磕破了头,可谓是血流满地。待得天明,吾才终是不忍放了他去。哪想,他硬撑着气力赶去。等来的,却是物是人非。”言至此,娄后微微一叹,道:“自那以后,他待吾便失了往日的亲近。这些,亦是吾自作孽耳。”
  娄后的话音很轻,似是痛心疾首,又如是局外之人。然听着听着,谢釉莲抿紧了唇,她盯着娄后,被娄后这看似漫不经心无有关联的话语惊得心中掀起了骇浪,她掩在袖中的手指,更是暗暗蜷起,在掌心中掐出了一道红痕。
  若不是有旁人在场,她真想紧紧抓住娄后的肩,质问她之所言是何时何地,质问她这话到底是真是假。然她问不得,她只要问出半个字来,一旦被传入君上耳中露出了端倪,便是无尽的猜疑,便是死路难逃。她好不容易杀了谢靖,苟延残喘至今。她早已下定了决心,做了她们同谋,便不能在此时自掘坟墓!更她心中其实已隐约明了,娄后之所言若是实情,她所言之时,便应是君上自灵山封土为坛,祭天之前夜。
  虽是这般强自镇定,却谢釉莲面上的冷笑终还是僵住了,她极力的隐忍,却仍是不由地自嗓中发出了一声极是刺耳极是扭曲的呜咽。
  彼时,她无意自父亲口中得知了周家的辛秘。她知太子就要死了,她知父亲为了不再将谢家再与太子绑在一条船上,遂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只要她死了,她与太子的婚约便也会作罢,谢家便可逃过一劫。
  彼时的她,惊惧又恐慌,却无法在周沐笙面前全盘托出,无法言明太子怕是不保,她怕了她说了,他也会惹祸上身。遂她只好哭泣问他:“笙郎,你我如此又算是甚么?便是初时你我均不知彼此身份,然如今这境地,可该如何是好?难不成,我真要嫁给你大兄么?”后头他便问她,若是他一无所有,她愿随他而去么?她怎会不愿,她盼的便是这一天。遂她忙是颔首,只等着与他归于草芥,做一对平凡无比的村夫村妇。
  他们约好了私奔,约好了去找一块净土,种满山的杏花,生儿育女,相携到老。然而那个夜里,大雨滂沱,她等了一夜,从日落到天明,他都没有来。自他们相知相许,他便从未失过约,却偏偏那一日,他失约了,他不要她了。为此,她被逼入了绝路,回头是家族要她身死,往前是被他背叛被他抛弃,无路可去不知该去何处的哀愁。痛与恨支配着她,她走投无路,被家族的暗刺逼得仓皇而逃,终是破釜沉舟,一头扎进了周王的王帐,委身于了周王。
  念及过往的一切,谢釉莲的眸中枯死一片。见她如此,娄后轻轻一笑,算是达到了目的。她双手撑在蒲团左右慢慢站起身来,扭头望住酒盅中暗黑色的鸩酒,双眸晦暗,声音更淡,她道:“至于凤阙,早便丢了!吾曾以为,最危险之所便是最安稳之处。哪想,机关算尽,也不知为谁做了嫁衣裳。”说着,她踩着脚上的木屐走近谢釉莲,冷冷一笑,忽地问她:“你这般沉不住气,又是替谁做了嫁衣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娄后与谢釉莲僵持在一处,暗室之中,风浅楼弯了弯唇角,黄金面具下,眸光阴鹜如吃人的毒蛇。猝然转眸,扬着优美的下巴,盯向面覆纱巾的夏锦端,冷笑道:“丢了?”
  他们机关算计,等的便是周境起干戈,等得便是周老儿自个来寻凤阙。却如今倒好,娄后竟是道丢了!
  “这话你也信?”夏锦端瞧他一眼,声音悠悠,眯了眯眼,沉吟道:“这谢姬已然落了下风,今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你不是料事如神么?不若再猜猜,凤阙到底会在何处?”
  闻言,风浅楼收回目光,垂着眼摩挲着腰间的玉笛,眸光冰凉,“最危险之所,一为她自个手中,二为周宫之中,三为她那一双儿女处。至于她之母族,凤阙若在娄氏,娄家早便可反了,她又何必躲入庵堂,苟且至此?”说着,他又抬起眼来,几分恶意地睥睨着夏锦端,扬唇一笑,嗤道:“若真在周天骄处,你我便是败了,王三那厮如今与她可是如胶似漆呐!”
  邺城之中,暗潮涌动。另一头,本该与王玉溪如胶似漆的周如水却是冷着张脸。她也不会想到,不过趁着离城再去瞧瞧城防,便会碰着刘铮。更不会想到刘铮能与眼高手低的娄九冰释前嫌,跟着娄擎来了鹏城,在军中得了官职。
  见了他,周如水自不愿多言,秀美的面上露出骄矜之色,眉目半敛,恍若不知。
  却刘铮哪能眼睁睁放着她走远,想着如今的周天骄已是背上了“克夫”的恶名,明是坏了名声别是难堪,他却从中看出了端倪,忙是拦住了她的去路,说起话来,更是厚脸无皮,竟是道:“臣虽琵琶别报,已负旧思。然身去而心留,日日惶然,终念女君之好。知女君徒糟恶名,心伤不已。便想,若能再续当年之好,臣定无惧流言,只盼留女君身侧。”
  有了娄九在后头撑着,刘铮近日倒过出了几分人样,不复往日的狼狈模样。乍一看来,还真是翩翩俊俏儿郎,他又会作态,不知的怕真会以为他是出自高门的子弟。却对上他满是含情的眼,周如水冷冷一笑。秋风飒飒,她的笑比秋风还冷,连话也不愿与他说,语气锋利,扭头就朝车外吩咐道:“炯七,打烂他的嘴,将他扔回娄擎那去!把他今日所言全都说与娄擎,叫他瞧瞧,九妹求来的是怎样的中山狼!”说着便甩下车帷,愤愤斥了声:“真侮眼浊物!”
  为此,她气哄哄与王玉溪的车队汇合,便是见了王玉溪,黑白分明的眸中仍透着寒意。见此,王玉溪挑了挑眉,倒是未动声色,直待出了鹏城,才叫停了车队,拉着她下了车来。
  周如水懵懵看他,他便朝她轻轻一笑,那笑极是温柔,如是月华高照,拉着她走近马前,清俊有力的手便将她抱了个满怀,须臾,便半搂周如水跃上了马去。
  周如水猝不及防被他圈在马上,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直是惊呼出声。
  她这一惊,怒气倒散了。便见王玉溪低头看她,贴在她耳边,嗓音优雅低醇,扬唇一笑道:“定是车中逼仄,才叫阿念闷闷不乐。即如此,不若与溪纵马前行,以解心中烦忧。”说着,也不待她答,搂紧了她,策马扬鞭。马儿长嘶一声,便在月夜中朝着天水城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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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8章 孤光点萤
  话说, 公子裎万般不易自众公子中崭露头角, 可谓壮志凌云,誓要在周王面前记上一功。却哪想,他满腔抱负至于天水城, 那冰般清明,玉般光润, 比之女子更是绝色的的萧望,竟是精通战事。愣是在内囊不足的境况下, 将天水城守得似铁桶一般, 更又得民心, 做了许多体恤百姓的实在事, 不光城主师湛对他信赖有佳,城中百姓亦无有不对他夸赞连连的。
  公子裎此来,是为督战,更为助萧望夺回蒲城, 一血前耻。按理而言,萧望治军手腕如此有力,他该分外心悦才是。然,真见了如此情景, 公子裎非但不喜,反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觉萧望是他的拦路石,会堵得他毫无用武之地。而若他此来无有用武之地,他便难能讨得周王欢喜, 更难能趁这国难之时在朝中寻一立足之地。
  遂他左思右想,只觉唯有除去萧望才能叫他大展拳脚,立一头功。后寻思几日,终是出了个昏招,书了封密奏传回了邺城。
  另一头,周如水与王玉溪二人一路独行,五日后,终是比之车队先一步纵马入城。
  见着天水城高大巍峨的城门,二人相视一笑,不急着先往官署去,反是绕城一周,先游了游天水城。周如水原以为,蒲城一失,天水城便是大咧咧暴露在了蛮贼的爪牙之下,二面无挡,实是休戚相关,危机四伏。城中该是气氛沉沉,有几分萧索才是。却未想,城中一切井然有序,到了城西市集,更是头耸动,还有些闹热。仿佛蒲城那头的风云变色,与他们无有丝毫的关联。
  酒楼之中,更几乎坐满。城中百姓皆是心大的很,便见露着臂膀的壮硕汉子撑着几案大碗喝酒,老妇少妇搂着小儿喝着秋茶。正中的高台之上,说书老儿口若悬河,竟是在道,“要说这可是杀父之仇呐!遥想当年,天骄公主自城门前示好三郎的情景可是历历在目,然如今她做监斩,生生杀了王端。监斩台上,便见美人落泪,好不凄美。三郎迟迟赶来,也是心口一痛,二人相对而视,直是落下泪来。”
  说书老儿这般一言,四下皆是发出了起哄之声,就有郎君尖声问道:“是谁落下泪来?是天骄公主?还是王三郎?”这一问,酒楼之中又是笑声连连。
  见此,那发须皆白的说书老儿眯了眯眼,撇了撇嘴道:“情之所起,一往而深,自是相对泪流!”说着,又转了话头,继续道:“话说这日夜中,二人相会,更是涕泪交加,泪满衣襟……”
  涕泪交加?泪满衣襟?这都哪儿跟哪儿?
  纱帽下,周如水终是忍不住挑了挑眉,扭头看向与她一般已是戴了纱帽的王玉溪,美艳中透着清纯的小脸静静望着他,忽然,狡黠一笑,轻道:“倒不知天骄公主与王三郎竟成了这市井的谈资了!夫君以为,如王三郎这般的少年名士,可会如是乡野间那民夫民妇一般,大庭广众,涕泪纵横?”问着这话,她心中隐隐的不安都消隐了一些,只觉自个也真算是大开了眼界了。这蛮贼都打到家门口来了,蒲城更是生生被抢杀成了一座死城,这天水城的百姓倒好,喝酒逗乐,将她心底的疮疤都挑开来作乐了。
  纱帽下,她哭笑不得,眉眼弯弯,风一吹来,拂动她面前的白纱,微微可见她勾起的唇角。
  王玉溪亦是低低笑了开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然抬手,强而有力地牵起她白皙的小手,二人交握的手掌半隐在广袖之下,他的目光如温暖的明月,始终落在她身上,一字一顿,带着笑意,低低回道:“涕泪纵横倒不至于,却携手相看已是常事。”
  说着,他再也懒得听那老儿的胡诌,目光看向无云广阔的天幕,携着周如水慢慢走远,直至拐进一处无人的窄巷,便又轻轻捏了捏周如水的手心。心细如他,多少能知,方才。周如水虽是笑得澄澈,却仍曾有一瞬的慌乱。遂心中怜惜,语调便也格外温柔,徐徐又道:“夫人莫要沉溺旧事,过往已矣,该清算的早已清算。如今为夫只知,吾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卿相悦。此前缘矣,请勿拒。”
  他此一言,直是叫周如水心中安稳。绵绵真挚的爱意拥抱着她,叫她因那些旧事而恍惚冒出头来,又被硬生生压下的惴惴不安,全都彻底地塞进了犄角旮旯里。
  她一怔,声音脆脆,望着王玉溪的目光不觉又有些痴,低低重复:“前缘?”说着,周如水只觉浑身上下都轻快了许多,缓缓取下了头上的纱帽,须臾,便灵巧地钻入了他的纱帽之中,二人鼻尖贴着鼻尖,她眨眨眼,轻啄他的唇,媚如芙蓉秋水,更如是爱娇的小兔,笑眯眯,软绵绵道:“前缘怎的够,夫君与我,该结下生生世世的缘分才好。”言至此,她忽然皱了皱鼻子,虎着脸便去咬王玉溪的耳垂,半边身子柔媚无骨似的攀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呵气,几分骄矜霸道地道:“如此,夫君愿还是不愿?”
  她软绵绵一团紧紧贴着他,淡淡的体香萦绕在他鼻息四周,娇滴滴的,偏还要逞凶。王玉溪低笑,由着她在他耳边胡啃,温柔地抚她的背,待她闹够了,才衔住她的唇,一身暗敛的贵气浑然天成,低头轻轻吮吸她微张着的小嘴,弯了弯眼角,道:“溪自是千甘万愿。”
  后头,二人在城中寻了客栈住了一宿。第二日,才悠哉悠哉前往官署。周如水本觉着,天水城如此平安和乐,是用不着她了。哪想,王玉溪却道她忒的单纯。彼时她便嘟了嘟唇道:“你还想着我再去鸣鼓不成?”王玉溪便朝她勾勾个唇,道:“有周裎在,何需你出头?”他说这话时,她只当他话中深意,是道有周家的儿郎在前,犯不着她一女郎受苦。后头才知,她确是想得简单了。
  这日清晨,他们至于官署时,司阍见了周如水的玉牌,忙是回身通报,众仆更是伏跪在地,恭恭敬敬地迎他二人入门。周如水也不拘束,抬腿便往门内走去,方才走了几步,便见城主师湛踩着长靴一脸苦相地匆匆赶来,见了周如水,一愣,忙是迎上前来,行一大礼。
  周如水被他这结结实实一礼给唬了一跳,正想师湛虽是三年前才继城主之位,不如桓淞一般德高望重,可他到底是一城之主,怎的半点威风也无?便见师湛又朝她一拜,声音一哽,竟是干涩地说道:“女君千岁,臣斗胆,请您救萧将军一命!”
  救萧望一命?这又是怎生回事?
  闻言,周如水黑白分明的双眸一眯,目光扫向师湛,因是太过疑惑,秀眉微蹙。
  师湛抬首,便对上周如水精美无双的脸庞。更美人蹙眉,别是风雅,惹人怜惜,师湛不由呆住,却见王玉溪施施然自她身侧走出,光华翩翩,如月如仙,清润的嗓音更如冰玉相击,慢慢一笑,朝他颔首,悠然哂道:“城中太平,御敌有方,萧将军何罪之有,得需女君施以援手?”
  师湛一愣,朝他看去,直是吃了一惊,满是愁绪的眼神陡然一亮,疾步上前,一把便拉住了他的手臂,道:“阿溪!你竟也来了!快给我想个法子!救救萧望!”
  他这话别是熟稔,也别是诚挚,周如水眼波一转,扭头望向王玉溪,便见他微微一笑,懒洋洋地与她解释道:“我与他乃旧识。”说着,便朝师湛又道:“女君方至天水城,诸事不知。兄长既有求,不若细细道来。”
  听他一言,师湛也是醒过了神来。忙颔首,放开他,便将周如水往厅中请,恭敬道:“女君,请!”
  萧望的灾祸,缘自他一心为民。便如周如水亲眼所见,天水城民与别处不同,或是因水土风貌,又因蛮人屡屡犯境之故,天水城民风极是强悍,城中妇孺老幼,都知一句话,若有战,民皆兵。无长物,唯一命。
  战时,便是城中的妇孺老人都也会奋起抗敌,城中士族更是捐粮捐物,与鹏城的士族相比真是截然不同。更明是动荡不安,城中的米粮卖价却无半分增长,遂城中太平得很,若不是蛮贼虎视眈眈,谁也不能想到,今日的天水城已是岌岌可危。又蛮贼一退,城中百姓便会恢复生息,悠哉度日,丝毫不受战乱影响,也不求名利回报。遂因此,便是蒲城被破那一日,蛮贼气势如虹,也仍是在天水城前栽了跟头。
  萧望在至天水城前,也曾忧心忡忡。真到了此处却是松了口气,战也好太平也罢,最是重要的便是人心,天水城上下连成一心,实是大好的景象。遂他在军中再加施力,还真是次次都抵住了来势汹汹的蛮贼。也因此,前岁君上下旨设牛酒迎犒士卒,以钱粮抚恤遗属。他便一道犒奖了全城的百姓,更在寺院设醮祭祀阵亡将士之时,连同因英勇护城而阵亡的义士百姓一同做了拜祭。这原本是好事,能使城中人心安定。却前几日,不知是谁向君上上了秘奏,告发萧望居心叵测,滥用公使钱。因此,前儿个夜里,公子裎便先发制人地夺了萧望的兵符,将他秘密下了狱。
  待得师湛白日再知此事时,已是被公子裎打了个措手不及。遂这两日来,为稳军心,对外只道是萧望病了。对内,师湛却是急得嘴里都长了燎泡,一面给周王上折,一面求公子裎放人,却公子裎压根不见他。更是自夺了兵符之后,便有了夺/权/的架势,愈发的目中无人,为所欲为。
  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周如水怦地笑了,黑白分明的眸中隐含讥诮,慢慢道:“不知是谁?你心中不是分明么?这鬼祟之人,除了周裎还会是谁?”说着,她扭头朝王玉溪眨了眨眼,窗外天空蔚蓝,浮云浅浅,别是明媚,她的笑也异常明媚,勾着唇道:“他在何处?既不见你,便由本宫去会会他好了。”
  七兄都不在这当口争,周裎却拱头而上,真是想反了天了不成?笑话!
  第179章 孤光点萤
  公子裎这几日别是畅快, 他轻轻松松便将萧望投了狱, 兵符在手,半个天水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此,他更是不待见师湛了, 原本师湛便是无甚么本事的酒囊饭袋,不过靠着家族的荫护承袭了城主之位。据闻萧望未至前, 师湛御敌实在无方,全被蛮贼打得人仰马翻, 若非这般, 周王也不会急着遣将来。
  这般一想, 他便笃定了师湛治兵无法, 现下失了萧望,便是个软了脚的虾,只能仰仗他了。这般大权在手,公子裎直有些飘飘然, 到了午膳时,见着仆人呈上的新菜,不免便起了挑剔之心,提箸试了一口, 眉头便是一挑,挑剔道:“上菜之法,盐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无汤者宜先, 有汤者宜后。这菜味也太淡,实难下咽!”说着,又睨向一旁的食盘,颔首道:“这卤肉不错。”
  公子裎闭门不见客,周如水也懒得叫司阍通报,一身的匪气,跟着炯七直是翻进了公子裎暂居的别院。她旁若无人地往院中走,到了门前,仆婢见了她皆是震惊又迷茫,均是伏跪在地,连连叩礼。这些个公子裎的贴身仆婢均是自邺城带来的,自然都认得她,也晓得自个的主子与她在周王心中孰轻孰重,一时,全是恭之敬之,便是连通报都忘了。
  好在外头的动静惊动了公子裎,他抬起眼来,便见周如水大大方方立在门前,身形纤丽,容貌清艳,如若秋水的眸子盯着他,是如往日一般的盛气凌人。似乎魏擎的死,并未对她造成多大的打击。
  见了这祖宗,他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心知是要坏事,手下一动便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兵符。然他面上却勾起了笑,自席上站起身来,道:“魏人都打来了,阿妹却怎的不回邺城,反是逃来天水城了?”
  他这话,绵里藏针,带了个逃字,实是道周如水已是丧家之犬,克夫之妇,惹得周魏起纷争,如今不回邺城向周王请罪,却逃来天水城,可谓不妥不孝。
  只这话对周如水毫无作用,她淡淡瞥着他,轻弯了弯眼角,跨过门槛就往几前走去。对着他连礼也不行,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几案上的吃食,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嘲道:“师湛急得水都咽不下,庶兄倒吃起大席来了!怎么?难不成庶兄以为,有了兵符,便能在战场之上招风唤雨,成为第二个大兄么?”
  周如水的话毫不客气,压根懒得和他拐弯抹角,然这话虽刻薄,自小修养而来的富贵之气却叫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显得分外的雍容,分外的得体,分外的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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