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这个时候,奉玉沉了沉声,看着白秋懵懂羞涩的神情,一时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事实上,尽管她没有明确地拒绝,但昨晚他从冷泉那里回来之后,白秋似乎就不大敢用人形接近他了,撒娇的时候大半个晚上都是狐形。奉玉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吓到了她,顿了顿,问道:“……秋儿,你可会觉得我太急了?”
白秋一愣,局促地爪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但过了片刻,还是羞涩地摇了摇头,道:“还、还好吧……”
她同奉玉认识的时间其实也有三年多了,若要分个先后的话,幸许还是她先的。
白秋想想,还是静悄悄地将脸埋到奉玉怀里,小声说:“我回去以后……你尽快来看我呀。”
奉玉“嗯”了一声,用袖子挡了挡,替她护住风。
……
奉玉的仙云行得很快,一路往北面走,不久就已离目的地很近。
等快到长安的时候,白秋明显地有些焦虑起来,时不时拉长了脖子往远方眺望,后来索性也不用奉玉抱着了,自己跳下来化成人形,继续踮着脚努力地望。
白秋昨天晚上不知不觉就睡在奉玉膝上,她醒来时,身上盖了条毯子,约莫是奉玉怕她着凉给她盖的,而奉玉还在办公,于是他便也算是膝盖上盖了毯子。然后她大约是迷蒙之间又睡了一小会儿,等再醒来,就已是奉玉准备抱着她出门的时候了。
文之仙子下凡一事,当初是天帝交由奉玉神君处理,算是公务,因此当初由他负责将她推上天命,自是也要又奉玉亲自负责后续的收尾。不过白秋因为十分在意文之仙子的事,听说文之仙子出事,当即着急得要命,便也跟了上来。
奉玉自是清楚白秋与下凡的文之仙子感情不错,因此才抱了她出来。此时,眼看着云间已经出现长安城规整的轮廓,他稍稍一顿,从袖中取出一卷文卷来,递给白秋。
白秋愣了愣,方才接过,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奉玉回答:“文之仙子这一世的命书。”
“……!”
白秋一愣,这卷命书她昨日就在奉玉的各种文卷中见过,但奉玉没打开,她便没有机会看。此时,她有些惶恐地接过,但却迟迟没有打开,只问道:“我可以看吗?”
奉玉答:“看吧。你当初在狐仙庙中受了她的愿,也算结过因果。”
天帝当初将文之仙子下凡之事授命给他时,他才刚刚寻到白秋,其实颇有几分心不在焉。而且这般的事,其实大多数情况来说并不需要由他亲自着手,因此安排文之仙子走上天命并不算什么难事,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心思,倒是因为他借此机会教了教白秋,使得文之仙子这件事中,倒是白秋出力不少,也是她要来得用心得多。
白秋听奉玉这么说,便也安心了些,这才将文之仙子的命书打开来读。
仙子下凡的命数由天道所书,关键的节点都已定好,只看她本人如何行事。天兵汇报时将话说得十分可怕,其实文之仙子所谓的“出事”,便是她走上天命后,打劫将至,离回天之人渐近,能不能渡过此劫,结果便看这几日。
白秋不由得紧张到咽了口口水,命书上已写下了这些年来发生在文之仙子身上的事,结局还未出来,但等看清此时的情况,白秋的眼睛不禁微微睁大……
……
关于文之仙子的命书,奉玉显然在她睡着时已经读过,此时并不在意,只由白秋一个人看。与此同时,奉玉继续由着仙云往文之仙子所在的位置行去。
约莫一炷香之后,两人抵达了目的地。
两人未显身形,轻松地进入了凡间的屋舍。
白秋看文字看得太过专注,等看完时,都未曾发现他们已经到了……等一抬头,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文之所处的环境里。
文之如今所在,乃是一处牢狱之中。
第117章
尽管尽量让自己有了心理准备, 可是等真的回到久违的凡间,白秋还是忍不住惴惴不安起来。
一转眼,距离离开长安已有两年之久。
在漫长悠闲的仙界, 没有人会将两年时光当回事。
相比较于无穷岁月,相比较于天道有常, 两年光阴着实算不了什么,铺张点的仙宫中,幸许一场仙宴都未结束……事实上,即使是在浮生须臾的凡间,两年都未必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可是对于文之仙子的天命大劫而言,两年多时光,二十五个月有余, 显然已经够久了。
白秋这两年来身上的发生的事不算少,尤其对她这般年纪的仙子来说,其实暂时还感觉不到神仙生命的无尽与无趣……两年过去,她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凡龄年长她一岁的苏文之, 显然亦是如此。
白秋与她分别之时,文之仙子刚已以凡身考上进士,雁塔题名。白秋其实目送着文之仙子看遍长安花, 目送她杏林探花, 但于文之仙子而言, 应当是那日放榜归来, 众人皆贺……可她回寺院收拾东西,再回首,却只见屋中一片清冷,再没有那只昔日陪她伴她的小白狐。
自她杏林探花之后,两人便不曾再相见。
此后,据说文之仙子按部就班地过了吏部的关试,从此褪去白衣换官服,正式留在了长安这个波澜起伏的花花之地。
长安本是权势富贵之乡,随便扔十块石头都能砸死八个权贵。苏文之孤身一人上京,本就是一介贫寒的乡贡,举目无亲,上京都只能寄住在寺庙中,相比较于那些原本家就在长安城中且有家族支持的生徒进士,在长安立足已是不易,难免要费些波折。此外,文之仙子的相貌倒也的确给她惹了些麻烦。
文之仙子虽是下凡就化了凡身,但相貌却还是那副仙子相貌。她身条清瘦修长,外貌在凡人看来一张男生女相的神仙脸。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中进士已是不易,长安城里哪里见过漂亮成这般的十八岁状元郎,光是杏园踏马探花那一日,一路上就不知晃晕了多少年轻姑娘的眼,连公主都看得快疯了。盛世本就民风开放,大家都恨不得来个掷果盈车将她砸死。文之也正巧是说亲的年龄,家境贫寒是贫寒了些,可她这般一身轻的家室也免了公婆妯娌的麻烦,再加上这般金光闪闪的相貌和少年进士的招牌,本身品行仪态正派端正,虽出身小城却意外地见识广远……
有顾虑看不上的人家自是多如牛毛,可是眼热的人家却也不少,还有架不住家里姑娘求的……总之她很是受长安城里的媒婆亲睐了一阵子,家里有女儿的人家也是明里暗里的打听。若按照寻常,文之仙子在此时寻个在长安牢靠有权的岳丈家最是合适不过,可偏生她其实是个女儿身,禁不禁得住打听暂且不论……如何能娶个夫人耽误人家?
总之此事麻烦,她又没有长辈可以帮着抵挡或者张罗,苏文之很是提心吊胆地躲了一阵子,过了几个月才稍微好些。
此后她便一心沉心于官场。苏文之家境出身虽低,但科考上的起点却不错,在官途上虽无家人岳丈可以仰仗,但其伯乐秦澈秦侍郎却是对她真心赏识,愿意带她一二。文之仙子是真有才学,又有心一展拳脚,很快就崭露头角,一关闯过一关,在仕途上显出些光彩来,两年连升数级。
若是寻常凡人,自是不可能升迁得这般快。但文之仙子下凡历劫,是有天道天命推动所为,如今虽然还不到她当年所说的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年纪轻轻,却已算是身居高位。
而如今,天命已走到最后。
即便苏文之当初在长安举子中名声很不错,可事到如今,政治上不可能全无树敌。对手想尽办法给她使了绊子,原先只想寻些人品道德上的把柄,但又晓得苏文之为人清白,因此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没有抱太大希望……上古神鸟以凤为雄、凰为雌,而大约连这些对手都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会让他们碰出她是个假凤真凰来!
苏文之到底不是男子,她从南上长安有不少物件证明用的都是亡兄之物。尽管借由天命的方便、她本身周折办法,起初就解决了不少,但不可能丝毫没有马脚。当初媒人上门之时,不少人打探她的出身背景,甚至有人一路探到了老家,起先还没有人往这个方面想,现在情况出了,各种线索串联一气,顿时水落石出!
搜罗来的证据呈上天子,数种罪名多管齐下。如今,苏文之便已身在牢狱之中。
短短数页简单的命书,便这般定下了一位仙子一生的劫数。
白秋这会儿已将命书中的内容读完,她之前没有看过,竟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因此她一抬起头,看到面前铁栏道道的监牢,胸口便是一堵。
奉玉问道:“看完了?”
白秋点头。她心里自然是十分担心文之仙子的,想到奉玉是负责文之仙子下凡渡劫的天将,忙问道:“这回我们还有什么要做的吗?需要帮忙吗?”
奉玉声音缓了缓,继而摇头,道:“没有。”
“……!”
即便隐约有些预感,白秋仍是心里一沉。
奉玉的目光望向牢狱深处,道:“我的任务不过是将她推上天命,若有单凭凡人之力不可达成之事,便暗中给些运气,相助一二。你是她祭拜过山神狐仙,可做的事倒还比我多些。但文之仙子此番下凡,是为自立一颗文星,关键的劫数,总归还是要靠她自己之力来渡的,你我帮她不得……这一次,只是过来照看。”
白秋这两年几乎都同奉玉在一起,接触天军营、天界的程度都比原先深多了,参加过山神大会、习过仙法剑术,甚至入过妖境见过妖王,比之两年之前,她自是比当时更能理解奉玉这番话的意思。虽说凡人本就难看到神仙,但奉玉这回从一开始就将两人的身形都严严实实地隐了,显然也只是准备在旁边旁观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来看看情况,若是文之仙子成功,便回天汇报庆贺,若是文之仙子失败,便负责收拾后续,同时去天台接应,无论如何总该将她送回仙宫去。
奉玉见白秋懂了,微顿,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淡淡道:“……担心?”
白秋感到奉玉捉着她的手,便微微用力捏了回去,同时目光仍旧看向前方,遂又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他们两个虽然已经进了天牢,可是还没有看到文之仙子。奉玉显然是知道在哪儿的,带着她一步不迟疑地往那个方向走。白秋已有这么久没有见过文之,心里紧张得要命,已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终于,两人走到天牢深处,在极为靠里的一处偏幽阴冷的牢房中,白秋见到了文之仙子。
待看到许久不见的苏文之的脸,白秋刚要跑过去,步子还未迈,就又愣在了原地。
苏文之端坐在牢房口,转角遮挡视野的墙壁渐渐后退,牢房和牢房前的走廊全景都渐渐显现出来,白秋一呆,这才发现监牢之中,文之仙子现在竟然不是一个人。
站在文之仙子牢房对面的,是一个长相周正的男子,他原本面白无须,但此时下巴上却生了些像是来不及去的青胡渣……同时,眉头微蹙,眉宇之间有明显的愁郁和阴霾,光看长相便可知这人的行为做派应有些认真刻板。
尽管见面的次数不多,但白秋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秦澈。
他是当初奉玉还在凡间时麾下得力的文官,也是后来在科考时为文之仙子举荐的伯乐。白秋跟着奉玉离开长安时,最后看到的便是他与苏文之在杏园中攀谈。这个时候,他正在文之仙子牢房前,似是正在交谈。
白秋下意识地看了奉玉一眼,却见奉玉亦是意外了一瞬,大约是没有想到秦澈这么巧会在这个地方。
不过文之仙子的命书上本来也没有细到规定她哪个时辰、哪一刻会在干什么、跟什么人说话,凡人的举动本就难测,他与苏文之这些年来关系匪浅,约莫是想了办法来探苏文之状况的,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算奇怪。
秦澈前面说了什么,两人没有听到,但这时,他们只听秦澈道:“……文之,现在,你是如何想的?”
尽管不清楚前因后果,但光从秦澈委婉挣扎的语气,白秋脑中直觉却是一闪,莫名想到些命书上的细节来——
少帝登基不久,正是求贤若渴,尤为喜欢没有根基的年轻人。文之仙子这般长相才学,本就引人注目,据说在杏园之时,天子便有注意到她。
嗜美之心人皆有之,少帝喜她惊世文采,喜她不卑不亢、直言规谏,除此之外,自是亦喜她意态风流、少年意气,且又真心惊于她的才能,便多有提拔照拂。
情节说来老套。
这原先当然是对少年人的欣赏之情,但文之生得这般长相,以天子喜爱在后宫内收集似的添置各种美人的性情,一旦知道她本为女子……感情,自是有些变了味道。
第118章
想到这里, 白秋不禁心口一紧, 对文之仙子的遭遇感到害怕。
且不说若是入宫为妃, 层层宫阁之内的斗争该是如何激烈凶险, 以白秋对文之性格的了解, 也能猜到她是绝对不喜欢深宫中为帝王妇的生活的。
况且天界的神仙,若是奉天庭命下凡,大多会提前同司命星君或者其他掌管命书的神仙打过招呼,在凡间不经姻缘、不延子嗣,多是天煞孤星命, 以避免回天后弄不清楚伦理方面的问题。文之仙子这般虽是应劫下凡, 但劫数应与情缘无关……也不知她下凡之前, 是否曾有过对策。
白秋想得焦急,记得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拉长了脖子探头探脑。
奉玉一顿, 看着白秋的模样,自是晓得她心急, 便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自己身边护了护。即便白秋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但她现在大约是因文之仙子的状况影响而有些焦虑、有些缺乏安全感, 将她护得仔细些,总是没错的。
白秋感到奉玉凑近她,也未想得太多, 只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手。
这个时候,她的目光还遥遥胶在监牢中的文之仙子身上, 专注得移不开眼睛。
两年过去, 文之仙子明显清瘦了很多, 连囚衣穿在身上都宽大的不成样子,唯有一双明澈的眼睛却依旧清亮。她披散着头发,因为在同秦澈说话而半跪在铁栏边上,样子难免有些狼狈,但神情依然镇定。这份镇定给了她一种沉着冷静的气质,使得她即便是在简陋肮脏的天牢之中,眉宇间却仍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傲气,仿佛此地不是铁窗监牢,而是与贵客交谈的书房。
这时,只听苏文之道:“……劳侍郎大人替我费心了,文之走到今日,于今日这般状况自不是全无准备。关于我们先前谋划之事……剩下的文书和书信,该烧的我都已经烧掉了,还有一些早在我察觉到可能有异状时就已托给邵兄保管,另有一部分藏在我书房书架后的一个小格子里,我的宅邸应当目前还不至于封掉,待你离开之后,可以尽快找机会去取……”
“都什么时候了,谁跟你说这个!”
秦澈眉头微蹙,听到苏文之所说的话,还未等她将话说完,便匆匆打断了她。同时,秦澈用力抿唇,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他们二人都是为人正派的清廉官员,即便说是谋划之事,也不过是些为国家百姓谋利的计划,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苏文之在身份暴露以前,大概早已察觉到些征兆,故而早早就有谋划,明里暗里对他说过几次若是出事后会有的安排,因此此时即便他不说,秦澈也晓得该如何行事。然而情况到了现在这般,苏文之人已身在铁窗之中,她一开口却仍是不说自己,而是条理清晰地将她原先落在的工作一件一件交代清楚,不像是嘱托,倒像是……交代后事。
秦澈愈发用力地抿了抿唇,力道几乎已可定义为咬。他沉了沉声,方才开口道:“我说的是,关于天子之事……”
文之:“……”
秦澈握着铁栏的手,不由得收紧了些,神情却尽量不漏痕迹,只道:“文之,我知你心高气傲、胸怀天下,定是不愿收起锋芒,从此居于深宫中,才情只与一人说。但天子之意,只要你肯言一个‘好’字,他便会力扛百官、全力保你下来。今时今日你心中许是不愿,但如此,却可以留下一条性命……”
说到此处,秦澈的拳头扣得更紧了些,握着铁栏的部分,因为他过于用力而泛着青白。他说得缓慢,似是有些艰难,停顿了一会儿,方才道:“况且,天子他……也未必不是真心。”
“……!”
秦澈说到这里时,长停了一段时间,灵舟仙子未言,白秋倒是吓了一跳。
她虽是看了文之仙子的命书,但命书上的内容终究简单,但凡能只写三个字,上面就不会出现五个,而且因是文之仙子的劫数,上面记录的只有文之仙子的客观遭遇,连文之本人的心境情绪都少有涉及,自是看不出天子是不是真心的,因此白秋原本没有往深处想,想当然地按照命书上的记录,觉得这位凡间帝王应当是垂涎文之仙子的相貌……
只是这位秦澈秦侍郎,看上去也不是为了劝诫文之仙子就会胡言的人,说的话应当是真的,如此,倒是令白秋吃惊不小。
然而不等白秋细想,秦澈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他道:“我同圣上认识的时间长,看得出他的性情态度……自你为官之后,圣上一直珍惜你的才华,待你总与旁人不同。他喜与你谈天说地,平日无聊之时,也总是寻着由头找你弈棋……文之,后宫虽说不能干预前朝政事,但天子终究倾慕你的才华,你目前暂敛锋芒,等到日后……这世间要扬名、要立身于天下的方法,素来也不一定只有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