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蒋徽蹲下/身去,深施一礼,琢磨一下才恭声道:“民妇拜见阁老。”
  程询嘴角一抽,转身落座后,并不让二人起身,而是皱着眉问程禄:“这俩毛孩子,刚刚唤我什么来着?”
  程禄只是笑。
  董飞卿改口道:“孩儿给叔父请安。”
  蒋徽随之改口,轻声道:“程叔父。”她眼眶有些发热。程询和程夫人,是她的恩人,亦是她最尊敬的长辈。
  程询这才笑了,“快起来,坐下说话。”
  夫妻二人称是,起身后,规规矩矩地坐好。
  程询打量他们片刻,和声道:“昨日丁杨来过?”
  “来过。”董飞卿已回过神来,笑问道,“您怎么知道的?又派人盯着我呢?”
  程询牵了牵唇,“没。你把丁杨那张脸打花了,又气得武安侯夫妇双双病倒在床,我想不知道这事儿都不成。”
  董飞卿和蒋徽俱是讶然,前者道:“绝对是装病。我只是写了一封信。”
  程询失笑,“你那封信,把人骂得狗血淋头,没错吧?武安侯气性大,平日连言官不轻不重的弹劾都受不了,遇到你那个刁钻毒辣的笔杆子,不气出病来才怪。”
  董飞卿无辜地看着程询,“我只是让他们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丁杨找上门来,跟我胡说八道,我不过是让友安给了他几巴掌,够客气了吧?”
  程询颔首,笑微微的,“这倒是。”
  蒋徽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程阁老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儿,到如今也没变。
  友安走进来,奉上三盏茶。
  程询看着他,“这会儿不磕巴了吧?”友安一高兴、生气过了头,说话就磕巴。
  友安笑道:“好了。刚刚见到您,差点儿乐晕过去。”随后行礼,退出门外。
  程询说起丁杨那件事的后续:“今日我告了一日假,早间去了丁府一趟,问了丁杨几句,就跟武安侯商量,说要不然就到官府说理去吧?丁杨被平民百姓掌掴一通,耸人听闻,必须深究。武安侯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好半晌,问我,赏丁杨二十板子成不成?我想了想,说行,打完之后,抬过来让我瞧瞧。”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
  蒋徽也实在是撑不住,轻笑出声。
  “暂时先这样,日后丁杨再生事,我再跟他找补。”程询端起茶盏又放下,对蒋徽道,“午间我想留下来蹭顿饭,你厨艺怎样?”
  董飞卿双眼熠熠生辉,先一步替她回道:“好得很。”
  程询笑问:“比你还好?”
  “差不多。”董飞卿道,“昨晚她做了一道红烧黄鱼,特别好吃。”
  “是么?午间我得尝尝。”程询望向蒋徽。
  “我给您做。”蒋徽笑盈盈的,“我还记得您的口味。”
  程询笑道:“那我今日可有口福了。”
  蒋徽转去里间,想好要做的饭菜,把需要采买的东西列出一个单子,又取出自己的十两银子,一并交给友安。
  那边的程询站起身来,“我想四处看看。”
  董飞卿随之起身,走出门去。
  负手走在宅院之中,程询道:“你们回来的不是时候,修衡出门巡视,开林去漠北办差,都要个把月之后才能回来。”
  董飞卿问道:“婶婶一向可好?”
  “很好。”程询笑道,“这两日,和黎王妃、唐夫人、薇珑去城外踏青了。等她回来,我再和她一起过来看你们。”
  “不用。”董飞卿委婉地道,“叔父,我们如今是一介布衣。您这次过来,我们已经知足。”
  程询脚步停下,斜睨着他。
  过了一会儿,董飞卿抬手摸了摸额头,咕哝道:“您再这么看着我,我就要冒冷汗了。”
  程询抬手赏了他一记凿栗,“怪不得修衡总说你欠打。”
  董飞卿又摸了摸额头,随即仔细端详叔父片刻,笑道:“有个事儿,从前几年我就想问您和师母:您二位怎么回事儿啊?有些年了吧,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怎么着?真修行成半仙儿了,还是真有驻颜术?”
  程询哈哈大笑,“混小子。我硬是听不出这话是夸是贬。”
  董飞卿也开心地笑起来,“是夸啊,真的。”
  程询笑道:“你想怎样?你们长大了,我们就该让人一看就是一脚踏进棺材的样子?”
  “您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好听。”董飞卿笑不可支。
  这是让他再欢喜不过的事。
  容颜不改,固然是苍天眷顾,也意味着长辈过得顺遂如意。
  “晚一些再跟我扯闲篇儿,眼下说点儿正事。”程询举步前行,“你离开京城两年,到底去做什么了?这次回来,作何打算?能跟我说实话么?”
  作者有话要说:  打酱油的来了^_^
  我先加个小班儿,下章十点来钟贴出来~
  第7章 过往(1)
  过往(1)
  董飞卿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起初,我去陕西看了看我娘。
  “她再嫁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但祖产颇多。姓钱,手里也有钱。
  “她又生了一子一女,每个月都会带孩子去寺庙上香。
  “比起离京那年,她胖了很多,总是笑眯眯的,显得特别和善。
  “我只是看了看她,每次都躲在高处,远远地望着她和儿女说说笑笑。
  “她娘家那边,不是早就随着她迁过去了么?她爹娘很疼爱她的儿女,每隔三五日就去看望。”
  程询留意到他的措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到了这地步,这孩子对他外祖父那边也是一点儿亲情都没有了。
  董飞卿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横蹦,跟钱县令家中一个管事攀上了交情,说自己姓程——借用了一阵您的姓氏,时不时请那管事到饭馆喝几杯。
  “一来二去的,那管事就开始跟我抖落钱家的事,他们提起过我一些事。
  “钱县令看过邸报,知晓我辞官的事,连连叹气,再听说我被逐出家门的事,便怀疑我在董家受了天大的窝囊气。可我娘说什么?说我就是天生反骨的人,从几岁的时候就嘴毒、不听话,活神仙也拿我没辙,不吃几次大亏,消停不了。”
  董飞卿抿出一抹微笑,“说的对。她没冤枉我。我在那个县城消磨了好几个月,她一直照常迎来送往。
  “亏我还自作多情地想过,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甚至有几日闭门谢客,就是为我的事儿上火,我怎么都要见见她,当面跟她说几句话。
  “但是没有,她那样子,比我欢实多了。
  “没有也好。就算见了面,我又能跟她说什么?
  “问她当初为何与祖母一样,把我撇到一边,只忙着婆媳斗法?
  “问她当年离京之前为何都不曾看我一眼?
  “还是问她,我中了探花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荣?我被逐出家门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耻?”
  程询拍抚着他的背。
  董飞卿又笑了笑,“说来说去,我最想问她的只有一句话:我就那么让她嫌弃么?”
  程询温声宽慰:“你只是与她的缘分浅薄。”
  董飞卿仍在笑着,但那笑容透着孤单寂寥。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是在同一年,程叔父和他的父亲董志和离京外放,前者去了广东,后者去了广西。
  父亲身在广西的时候,祖母给父亲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后,通房生下一子,抬了妾室。
  妾室的事,引得母亲对祖母生出不满,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情形越来越多。偏生祖父是个嘴碎的,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时候,不知道喝止,只一味帮着发妻斥责儿媳妇,全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
  一来二去的,三个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祖父祖母甚至放出了迟早勒令儿子休妻的话。
  他被家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弄得头疼,觉得长辈们都不正常,办的事都上不得台面。
  没错,他从小就嘴毒,说祖父祖母没个长辈的样子,一点儿气度、涵养都没有,而且也不会管教下人,下人但凡有点儿规矩,也不敢把府里的事传扬出去。
  祖父祖母气得不轻,冷笑着说他到底流着一半外人的血,长大后怕也是个白眼儿狼。憎恨儿媳妇之余,顺带着迁怒到了他头上。
  他也指责过母亲。那次,他起初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您就不能忍一忍么?要不然,带我去外祖父家里住一阵。祖父祖母到底是长辈,就算过错全在他们,外人也会暗地里笑话您不孝。
  母亲就剜了他一眼,说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少指手画脚的。
  他气呼呼地说,要不是家里鸡飞狗跳的,我怎么会总去别人家住?您只顾着跟祖父祖母吵架,弄得他们都不待见我了。您要是有本事,就吵出个花样来,把他们制住,要是没那本事,就该忍着。不然,除了祸害您自己的名声,还有什么用?再说了,有涵养的人,才不会像您那样,动不动就红着一张脸、瞪着眼睛挖苦人。
  母亲听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瞪了他一会儿,给了他几巴掌。母亲温暖的手掌打在后脑勺上,很疼。
  挨打之后,他跟母亲闹了好几个月的脾气。
  母子相见,母亲见他总没个笑脸,就说丧气,挥手让他滚出去找唐家、陆家的孩子玩儿。
  他满腹怨气,跟修衡哥、开林哥蹭吃蹭住的日子越来越久,偶尔回家,也只是拿自己的书本,总躲着母亲。
  几个月过去,母子两个竟真的生分了。面对着母亲,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气人的话张嘴就来,哄人的话想半天也闷不出一句。
  母亲长期肝火旺盛,没心情跟他说话,相对来讲高兴的时候,会多赏他一些物件儿,让他转手送给两个异姓哥哥。
  父亲回京述职那年,祖父祖母说到做到,勒令长子休妻。
  而母亲要争的结果却是和离。
  随后,祖母对母亲下了狠手:言之凿凿地指责儿媳妇出嫁之前曾与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后也藕断丝连。不但在家中说,且吩咐下人把这消息传扬得街知巷闻。
  母亲与娘家联手针锋相对,翻出了祖母年轻时的旧账,历数祖母成婚前后曾与三名男子暧昧不清。
  祖父祖母气得双双病倒在床。
  他听说之后,整个人懵了:双亲和离势在必行,他怎么办?
  长辈们像是一起把他忘了。
  他住在程家的日子越来越久,温柔美丽的婶婶特意腾出时间开解他,陪着他,总给他做好吃的。
  到末了,父母的姻缘以和离收场。
  母亲带着嫁妆离开董家那天,一早跟他说了和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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