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

  “哼哼,宋思飞那块料,仗着朝中再有人撑腰,也就在自己窝里横,跟杨大侠夫妇斗?……差得远了!蚍蜉撼树,螳臂挡车,他也太不自量力了!”
  “唉,神雕侠侣确实是名不虚传呐,以前觉得那宋思飞便是了不得的人物,可在杨大侠夫妇面前,就是一只蚂蚁,……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据说杨夫人当年曾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美如那谪尘仙子一般,唉……,可惜孙某无缘得见杨大侠夫妇一面!”
  “不错不错,没见过杨大侠夫妇,确实是平生莫大的憾事,呵呵……小生不才,难得有幸,下午便在南郊目睹了神雕侠侣的天人英姿,……唉!……见过了这二人,小生方知何谓英雄,才晓何谓红颜!……便是咱们的关大家,比起杨夫人,怕也是要略逊一筹啊!”
  这话说得抑扬顿挫,极有韵律,颇是好听,说话其人身体单薄,皮肤白皙,是极为正宗的白面书生,此时却两颊微赤,双目放光,回忆中透着神往与敬慕,上身轻轻晃动,似在诵诗。
  “你这书生,别瞎瓣了,能有人比关大家还要美?!”
  “哼,小生瞎瓣?这位仁兄真乃坐井观天之辈也!……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位杨夫人……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唉,曹子建的洛神赋莫不是为杨夫人所写?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形容得恰如其分,恰如其分呐!”
  那白面书生先是面露不屑的看了一眼争论之人,俄而摇头晃脑,轻吟低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神情飘忽,眉眼带笑,极是愉悦。
  旁边之人看着他沉醉不可自拔的神态,不由失笑,看来这位杨夫人的容貌绝非等闲。
  一旁侧耳倾听的杨若男不由面露微笑,听到别人赞自己的爹爹妈妈,自是高兴之事。
  “嘿嘿,若论及美貌,大伙却不必在此争论,若你们见到我们嘉兴南湖之畔的观澜山庄众夫人们,才会晓得,到底何谓美貌!……关大家?……哼哼,差得远呢!”
  此话语气中透着强烈的自豪之意,出言者四十多岁,面目粗犷,一看其玉带缠腰,锦袍加身,便知其是一方富贾。
  “观澜山庄?呵,没听说过!”有些不屑的声音随之响起。
  那粗豪大汉却并未如旁边诸人预料般的反驳,只是露出几丝冷笑,摇了摇头,扫过众人的目光中,似是透着不值一哂之意。
  他这般行径,反而令众人好奇心大起,有人牵头追问,应和者甚众,只可惜那粗犷汉子却抱定心思,不再多说,对众人的追问,但笑不答,只是喝茶。
  嘉兴城之人,大都是知道一个无形的规矩,那便是少提观澜山庄四个字,讳莫如深,久之便成了一个习惯,也是观澜山庄不彰于世的重要原因。
  那汉子激愤忘形之下,说出了观澜山庄,便有些心中惴惴,暗自惕然,自是不想一错再错,便不肯再多透露,任凭众人激将法、刚柔并济法、软磨硬泡法齐施,也无法再令他多说一句。
  弄得众人大感无趣,恰巧“啪”“啪”“啪”声三响,是云板相撞之清音,颇为悦耳。
  大声笑闹变成了窃窃低语,灯火通明的大堂内,顿然只有嗡嗡的低语声,四个青衣小厮灵巧的在四十张桌子间穿梭,两手一只拿着素笺,另一手拿着银票,令杨若男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干爹,他们那是做甚?”杨若男不再去听周围诸人的窃窃私语,拉了拉正有些心不在焉的干爹。
  她转头回来时,忽然发觉,晓兰妈妈的脸刹时红透面颊,令杨若男颇感奇怪,再看晓兰妈妈那躲躲闪闪的明眸,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更令她好奇不已。
  “咳咳。”萧月生轻咳了一声,示意杨若男不要再盯着她的干娘看个不停,东方雷主仆三人亦被谢晓兰那娇艳的绝美之姿迷住,不由自主的盯着看。
  咳声响起,众人这才猛醒,各自恢复神态,却都有几分尴尬。
  此时一名青衣小厮走到桌前,静静的看着众人,却不说话,眉清目秀的模样,甚为乖巧。
  在杨若男莫名其妙中,萧月生拿过桌上的细笔羊毫,龙飞凤舞,在素笺上留下了自己的墨宝,随即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青衣小厮,素笺与毫笔则递向对面的东方雷,笑道:“东方公子跟我们一起投帖吧!”
  东方雷微笑着点头,接过纸笔,握笔的姿势也极是潇洒,赏心悦目,只可惜对面两女不识珠玉,对他看也不看。
  “干爹,这是做甚么?”杨若男极是不解,每张桌子都是写上一笺字,然后交上一张银票,实在麻烦,交上钱不就行了么?!
  “嗯,递投名状呢!”萧月生随口答道,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东方雷,等待他的脸色变化,不知有无精彩之处。
  杨若男知道这是干爹在胡说八道,便转向对面的晓兰妈妈。
  东方雷接过毫笔,看了一眼笺上飘逸浑然的字体,不由一顿,手中的笔顿觉几分沉重。
  他虽一向自诩文武双全,天下少有,待见到这位萧庄主这几笔字,浑如天成,不由皱了皱眉,自己那一笔字添在其后,怕是要相形见绌,唉……!
  萧观澜、谢晓兰、杨若男,嗯——?……谢晓兰?!
  东方雷不由的抬头望了一眼这位萧夫人,……果然是她!
  又看了一眼对面笑吟吟的萧庄主,,周围嗡嗡的声浪仿佛如潮水般退去,他那深邃的眼神似能洞烛自己的所思所想。
  咬了咬牙,坚毅的下颌微动,东方雷硬着头皮,面带笑容,将“隐剑谷东方雷”写了上去,银钩铁划,却也不凡,只是珠玉在前,难免有些相形见绌而已。
  这个东方雷的隐忍,倒让萧月生刮目相看,笑了笑,不再相逼,转头对正拉着自己衣袖的杨若男道:“嗯,这位关盼盼文武双全,不仅剑舞之技天下一绝,诗词造诣,也是极为不俗。据说对满腹经纶的才子青眼有加,想与她相见,或是才学过人,或是财力权势过人,两者必居其一,否则只能坐在这里远远看上一眼了!”
  杨若男一点即通,放开干爹的衣袖,不由小手捂嘴,梨窝微露,咯咯娇笑:“原来是要赋诗作词,咯咯,这可难住干爹了!”
  对面的谢晓兰亦不由抿嘴轻笑,随即忍住,轻横了丈夫一眼,萧月生唯有无奈的耸了耸肩膀。
  萧月生学识之渊博精深,怕是当世罕有人及,只是论及诗词,却是精于鉴赏,拙于创作,只因他思想过于深刻冷峻,看破了,便无甚意思,生活便是如此。
  倒是东方雷听得神情一震,终于扳回一城,诗词歌赋,自己略有所得,偶有灵光,作过一两首令母亲称赞的诗词。
  “唉,看来是见不到那位关盼盼了,……干爹竟只给人家一两银子!惹得那个小家伙撇着嘴呢!”杨若男摇头叹气,玉手托腮,瞥了干爹一眼,娇声抱怨。
  刚才那青衣小厮离去时撇嘴斜嘴的神情,是背着萧月生,被东方雷主仆看得一清二楚,杨若男武功精奇,扫过干爹的银票,却是最小金额的一两,不由好笑,便知晓这个小厮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有心注意之下,他虽是侧对着杨若男,其神情也被她收入眼底。
  却也难怪杨若男垂头丧气,干爹实在太吝啬,只给了人家一两银子,又无绝妙好词以恃,这般才与财俱无,又不是什么高官王公,人家怎么会见自己。
  唉!……干爹的名头仅在嘉兴城里有用,出了嘉兴城,便不管用,倒是爹爹妈妈的名号更响亮一些,只是却不能用,否则,那夫妻两人定要对自己好一通教训,如让萍妈妈晓得,唉,抄书!定要抄书!
  东方雷眼神中亦透着古怪,呵呵,一两银子?!这位萧庄主手中随意翻转着的玉佩,拿出去卖了,怕是能值个数百两,他竟只给人家一两银子?!……这等行事,怕是……有些过了吧?!
  “唉,让这两个小姑娘坐着吧!……站着怪辛苦的!”萧月生懒洋洋的指了指飞至桌边的两张木椅,对东方雷说道。
  这两张藤条木椅竟无人发觉如何出现,仿佛一直在那里,只是无人注意,没有见到罢了。
  “多谢萧庄主!”东方雷心中凛然,却拱了拱手,微笑道谢。
  那孪生姐妹花望向公子爷,见他颌首同意,方才拿过木椅,靠在公子身后坐下,好在桌与桌之间颇是宽敞,虽有些阻碍,仍能坐得下。
  “啪,啪,啪,啪”云板四击,周围嗡嗡的窃窃私语声由小至微,再至无,大堂渐渐安静下来。
  大堂周围环绕着的两层绣楼的正北处,有一处无栏杆的舞台,一丈宽窄,高矮位于一层与二层绣楼之间,只要不是如萧月生他们那般坐得太近,就不必仰着脖子观看。
  此时随着四声云板敲击之声,几个小厮手脚轻盈的沿着二楼栏杆摘灯笼,每人摘下了数个灯笼,随着大堂的迅速变暗,舞台顿然变得明亮耀眼,铮铮的瑶琴声悠然响起,如一道清风,扫过大堂,将一切喧杂拂去。
  此时大堂灯光黯淡,坐于同一张桌子之人,也仅能看清对方轮廓,萧月生在桌下抓着谢晓兰的软玉小手,听着渐渐平和的琴声,侧头看着垂头娇羞的谢晓兰,微微一笑,这个操琴之人,却也并非庸手,技艺纯熟,非是一般琴师可比,只是比之谢晓兰,却也差得远。
  黯淡的灯光对于他们这一桌之人,自是毫无妨碍,杨若男圆亮的双眸轻轻转动,如月色下微漾的清澈泉水。
  她总觉得晓兰妈妈有点儿不对劲,话也不说半句,只是红着脸,低着头,于是暗中注意,终于发觉了干爹这个罪魁祸首。
  狠狠剜了这个坏干爹一眼,她素玉小手伸出,抓住了干爹的另一只大手,救干娘于水火,免得他这一只手再使坏!
  东方雷的心思并未放在悠扬美妙的琴声中,趁着光线黯淡,他脸上神情百变,脑中急速转动,思忖究竟如何办,怎样最快的联系到父亲,对于三十六洞七十二岛所托之事,究竟值不值得拼死效力。
  唯有珠儿露儿那对姐妹花,无忧无虑,心无旁骛,转过身子,听着悠扬婉转的琴声,仰脖观看灯光明亮的舞台。
  “铮铮——”
  “好——!”大堂内忽然喝彩声齐发,欲掀蹋绣楼。
  明亮的舞台之上,已非空荡,长剑如电,人影如雪,一个披着雪白霓裳的曼妙身影裹着一团寒光,飘飘落至舞台中央,轻盈若羽,点尘不惊。
  “轻功不错!”萧月生赞叹一声,却未引起同桌之人的共鸣,此女轻功虽妙,在他们眼中,却也平常。
  站于舞台中央、静静如树、身姿玲珑曼妙的女子,面覆白纱,双眸晶亮如星,眸子中,似乎涂了一层油,妙目流转顾盼间,观者莫不魂为之夺。
  琴声悠远,清静幽幽,舒缓如小桥流水。
  萧月生心中不由轻赞一声:“好个美人儿!”
  那层白纱自是无法阻挡他的目光,白纱之下,他已看清此女的容貌,宜喜宜嗔。
  “铮——铮——!”金戈之声乍然而起,宛如平地拔葱,突兀无兆,令人猝不及防。
  娉婷婀娜的女子长剑倏动,身前乍然现出一朵莲花,由小及大,渐渐化为一团笼罩周身的雪白巨莲,本就明亮的灯光下,更是绚烂夺目。
  一舞剑器动四方,动静之变,令人目不暇接,随着琴音的下落,炫目的剑花缓缓消散,轰然叫好声顿时恰到好处的响起,极为契合节奏,显然观者的欣赏水准亦是极高。
  萧月生却无甚太大的兴趣,见惯了后世那灯光绚丽的文艺表演,这种单一的舞蹈式表演,已无法激起他的视觉享受,唯一值得一看的,便是舞者容貌之美了。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以此形容此女之剑舞,亦是恰当,刚柔并济,动静发机,极是惊心动魄,却无法挑起萧月生半分兴致,他感觉有些失望,便心不在焉,时时响起的喝彩,倒有些烦人。
  谢晓兰与杨若男却看得目不转睛,极为入神,不时兴奋的随着众人轰然喝彩,兴致勃勃、神采奕奕。
  在琴声铮铮中,众人皆注目于台上时,却有一青衣小厮轻手轻脚的走至他们桌前,低着头,轻声问道:“不知哪位是萧庄主与谢姑娘?”
  “在下便是,有何贵干?”萧月生亦轻声回答,探了探身子,眼睛却望向别处,仿佛后世的地下党在接头,他能嗅到淡淡的胭脂香气来自小厮,却又是一个女扮男妆。
  他的声音极轻,恰在此时,众人的喝彩起又起,仍未掩盖其声音缓缓飘入青衣小厮耳中。
  杨若男用力摇着干爹的大手,以宣泄自己激动之情,而谢晓兰则是紧紧握住萧月生的手,手掌心带了几分汗意。
  待喝彩起回落,那青衣小厮方小声的回答:“我家姑娘请萧庄主与谢姑娘入内一见。”
  萧月生倒是颇有些意外,抬头望了他一眼,随即大手分别拉了拉仰着玉颈、入神观看剑舞的谢晓兰与杨若男。
  两人转身回望,见到了微弱的光线下,桌旁恭身侧立的青衣小厮。
  跟东方雷打了声招呼,在阵阵轰然喝彩声中,三人随着青衣小厮沿桌椅间径直向北而行,走到舞台之旁,那里有一道门户,只是悬着两只灯笼,毫不起眼。
  踏入门内,别有天地,锦缬铺地,极为华丽,穿过此处小堂,则是假山花卉,青石为阶,两旁竹枝夹径,来至一处轩阁中。
  两进的轩阁,淡紫色锦缬铺地,悬于两屋之间的淡紫帷帐随着众人的走进而轻轻拂动。
  自有俏丽的丫环送上香茗,随即退了出去,阁内只有三人在坐,阵阵轰然喝彩声隐隐传来。
  “奇怪了,难道是一两银子的缘故?”萧月生坐在锦墩上,把玩着碧绿玉佩,自言自语。
  “怎么了,干爹?”杨若男打量着整个屋内,见干爹说话,不由转身问道。
  “嗯,我正在想,为何这位关大家要见咱们?”萧月生收回左手不停转动的玉佩,“干爹不是什么名士,亦无名篇佳词,怎能入这位关大家的法眼?!”
  杨若男小手轻轻缠绕着垂至肩上的一缕青丝,歪头想了想,嘻嘻笑道:“干爹的字写得好呀,不比王佑军差呢!”
  萧月生顿然呵呵一笑,眯着眼睛摸了摸两撇八字胡,颇为得意状,顿令一直默然不语的谢晓兰禁不住白了他一眼,他是不知虚怀若谷为何物的。
  又一阵轰然大响传至屋内,前所未有的热烈与持久。
  “终于结束了!”萧月生似是解脱的叹息。
  “那位关大家的剑舞不好看吗,干爹?”见他懒懒的没有兴致,杨若男大是不解的望着他。
  “嗯,还行吧。”萧月生回答的有些敷衍,他还是不解,为何自己被请入这里。
  杨若男欲言又止,忽然转头看了看门外,露出狡黠的笑容。
  “小女子技艺拙陋,让萧庄主见笑了!”微带慵懒与淡漠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圆润甜美深蕴其中,有一股难言的魅力,令人无法忽略与忘却。
  “呵呵,萧某一家之言,却是当不得真了!”萧月生亦是懒懒的回答,老实在在,丝毫没有背后说人坏话被捉住之窘状,对于有人接近,自是无法瞒过他。
  淡紫门帘轻动,一道白影娉娉袅袅步入屋内。
  一身雪白霓裳羽衣,白纱覆面,如冰雪之精灵,不沾尘俗之气。
  双眸如秋水,身姿曼妙婀娜,即使不看白纱之下的容颜,也足以令人心动。
  萧月生三人缓缓起身,那秋水般的双眸却未看向他,反而直直望向他身侧的谢晓兰。
  “谢姐姐,真的是你!”甜美圆润的声音,悦耳之极,其中淡漠已消散无遗。
  “你是……?”谢晓兰虽是功力精深,却无透纱而过的天目神通,看着对方双眸中透着激动,不由蹙眉思索。
  她轻轻摘下白纱,一张宜喜宜嗔的绝色容颜呈现于众人之前,丰准的琼鼻,薄薄的朱唇,淡漠中透着妩媚,实是极为诱人。
  “关……关雪晴?”
  谢晓兰的清楚的叫出名字,令对面之人大是惊喜,玉脸满是激动,上前抓住谢晓兰的玉手:“小妹关雪晴拜见谢姐姐!”
  “雪晴?你真的是雪晴!”谢晓兰亦抓住她的手,轻轻摇动。
  杨若男父女俩彼此对视,默然无语,不去打扰两位故旧相逢,此时萧月生倒知晓为何他们能来这里。
  谢晓兰与关雪晴顿然欢笑声起,执手进了内屋,娇声笑语不时响起,将萧月生与杨若男抛之脑后。
  父女两人低头默默喝茶,一盏茶过去,关盼盼方才想起还有别的客人,将两人让进内屋,绝美的容颜上冷漠之色减了几分。
  谢晓兰曾随琴道恩师郭楚望做过教坊司的客卿,因其地位超然,所授学生,亦是教坊司精挑细选之少女,关雪晴便是其中之一,后来关雪晴取艺名关盼盼,扬名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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