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三分内史(上)

  别的不说,光是申屠嘉能在景帝推行削藩策时,逼得景帝只能默许晁错掘开太庙墙垣,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要知道景帝刘启,那可是三十一岁登基,在太子之位上坐了足足二十多年的政治老鸟!
  在文帝最后几年,刘恒弥留之际,刘启更是名为监国太子,实则已掌天子之权!
  能将这样一个成熟的帝王,逼到只能去挖自己太祖父的庙宇,足以说明,申屠嘉的政治手段,达到了怎样的高度。
  在历史上,对于申屠嘉的记载并不多,只撩撩几句‘文帝罢张苍,申屠嘉为相;景帝削藩,申屠嘉反对,后晁错私掘太庙垣,申屠嘉状告不成,反被气死’的记载。
  但在刘弘看来,能在张苍这样能力不在曹参之下,甚至可能与萧何平肩的前辈阴影下,安稳坐在丞相之位上的人,绝对不是一个从‘矮子’里拔出来的将军。
  撇开相权与君权的天然对立不论,单从政治角度来说,申屠嘉面对削藩策的反抗态度,实际上相当成熟。
  景帝刘启迫于父亲刘恒‘在世圣人’的压力,迫切的想要做些成绩出来,好超越父祖;而汉室天子的‘成绩’,无疑便是打匈奴。
  出于这个原因,晁错才精准抓住刘启的心理,以‘攘外必先安内’的名义,执意推行《削藩策》。
  《削藩策》究竟是个什么结果,是个明眼人就都看得出来:但凡关东刘氏诸侯还有卵子,就必然不可能逆来顺受!
  所以无论是晁错,还是景帝刘启,其推行《削藩策》的目的都十分明显:逼反某个关东诸侯,然后杀鸡儆猴,稳定内部!
  因为文帝时的河南之战,证明了这样一个现实:除非内部安稳,否则,任何一次汉匈打仗,最终都有可能以某诸侯叛乱而仓皇结束。
  汉文帝前元三年,陈平已死,周勃亦是已被贬回了封国,文帝刘恒在面对匈奴人再次提出的敲诈勒索时,决定不再忍让。
  刘恒一声令下,少府和国库所有可调用的资源通通被运往长城一线;就连刘恒自己,都是身披甲胄,御驾亲征到了太原。
  就在整个已知世界,都以为汉-匈这两个大块头之间,终于要分出个胜负时,一个消息,将这场筹谋已久的决战彻底搅浑。
  ——济北王刘兴居反叛!
  出于‘攘外必先安内’的考虑,已经张弓搭箭向匈奴的刘恒,只能放下与匈奴决战的打算,赶忙遣使求和,折回关东平乱。
  而汉室有郡六十余,刘兴居只坐拥济北一郡,便让汉室多年积攒下来,用于汉匈决战的积蓄付诸东流···
  在这样一件事发生之后,‘攘外必先安内’,成为了整个汉室政坛的共识。
  就连《削藩策》的提出者晁错,在面对想要提兵北上,决战草原的景帝刘启时,都是用‘先帝曾言:攘外必先安内;陛下有大志,亦不可操之过急’劝说刘启,才顺势提出了《削藩策》。
  只不过最终,《削藩策》导致的的结果有些失控——关东诸侯国中,除了欲反未反的齐,千年透明的长沙,以及剩下几个小国之外,几乎所有称得上名的诸侯国,通通都被一纸《削藩策》逼反!
  非但被逼反,关东诸侯甚至还串连一气,组成‘反叛联军’,共同起兵,欲要打入长安,清君侧。
  而无论是马后炮的角度,还是从政权稳定性的角度考虑,彼时的申屠嘉,都足以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政治家。
  对于《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申屠嘉洞悉的十分全面,而勤勤恳恳,脚踏实地的脾性,以及‘丞相’这样的重担,使得申屠嘉很轻松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反对《削藩策》。
  只有反对《削藩策》,才有可能避免关东诸侯‘官逼民反’,天下百姓被战火所荼毒。
  为此,申屠嘉甚至深深的恨上了《削藩策》的拟定者,当朝内史晁错!
  ——即便晁错曾经是景帝刘启的太子家令,脑门儿上写着‘我身后是陛下’几个大字,申屠嘉也从未曾退缩。
  传闻晁错尚在世时,景帝朝的廷议内容,大半都是晁错与公卿大臣之间的solo。
  如武人出身的魏其侯窦婴、中郎出身的袁盎,乃至于功侯出身的刘舍,都是晁错的‘手下败将’。
  而作为丞相的申屠嘉,非但在理论上成为了‘百官之首’,就连实际上,申屠嘉也成为了唯一一个‘打’败晁错的朝臣牌面。
  在晁错对窦婴抱以老拳时,景帝刘启是派人给窦婴包扎伤口;在袁盎被晁错暴揍时,刘启时让殿外侍郎来拉架。
  而当晁错被申屠嘉揍得找不着北的时候,景帝刘启却是面色一沉,颇有些无力的斥责申屠嘉:丞相身为百官之首,在廷议之上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申屠嘉反对晁错,以及反对晁错所提出的《削藩策》时,说辞也是十分硬核:错资历不丰,妖言蛊惑陛下,离间宗亲,《削藩策》,诚小儿言!
  意思就是说:陛下呀,这晁错就是个臭弟弟,他这个《削藩策》,根本就是把国家大事,当做儿戏啊···
  结合此间种种就可以知道:相较于私心更大一些的曹参、陈平等前辈,申屠嘉对《削藩策》的反对态度,更多还是出于大局的考量。
  相应的,申屠嘉的个人性格,较之萧何、张苍这些前辈也更有特点:死犟!
  无论是晁错摩拳擦掌来硬的,还是景帝刘启温言细语来软的,申屠嘉都全然听不进去。
  就一句话:无论如何,《削藩策》这等祸国殃民的政策,都绝对不能施行!
  窥一斑而知全豹——虽然此时的申屠嘉,还没有达到历史上的景帝时期,位列相宰、成为开国功侯最后牌面的高度,但倔强的性格,很可能在已经年过五十的申屠嘉身上扎下了根。
  刘弘对于汉室接下来几任丞相的规划,也充分将几个人选的性格、能力考虑了进去。
  今明两年,刘弘很可能要在少府,兴建一些‘奇淫巧技’,为了尽量不受相权的掣肘,刘弘需要审食其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橡皮擦。
  等用完了,再把淮南王那个肌肉男舅舅召入长安,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一锤砸死审食其就完事儿了。
  而两年之后,刘弘对汉室的复兴已经打下底子,而汉匈之间的‘河南战役’也将吹响号角。
  到了那时,刘弘就需要张苍这样合格的丞相,来统筹中央了。
  再过个十来年,汉室经济、战略局势大变,刘弘对汉室的改造初显成效,这种时候,就需要申屠嘉这样的倔牛,死死抗住各方压力,将刘弘地政策强行推行下去。
  说白了,在刘弘的预想中,审食其是个逆来顺受的橡皮擦,张苍是锐意进取的利刃,而申屠嘉,是坚守刘弘改革成果的老顽固。
  而这样一个历史上著名的老顽固,刘弘即便是有将来拜为丞相的打算,也要对申屠嘉的脾性,进行一定程度的人为干预。
  毕竟再怎么说,刘弘也是一个封建帝王。
  没有任何一个封建帝王,希望自己的丞相动不动就拿鼻孔对着自己,油盐不进,誓死不从。
  刘弘也不想老了老了,还要指使贾谊把太上皇的庙给挖开,去赌申屠嘉会不会被气死。
  所以,名为‘申屠嘉脾性改造计划’的项目,就出现在了刘弘的脑海当中。
  对于刘弘而言,申屠嘉存在的意义,就是未来汉室的一剂镇定剂。
  但刘弘也希望申屠嘉,能在保证压住身处改革的汉室朝堂的同时,尽量不要成为自己的‘抑制剂’。
  说白了:倔强可以,别倔到朕这里来!
  要想让申屠嘉保留本有的倔强,又将刘弘排除出‘可以倔强以待’的范畴,那很显然,要从现在开始,就培养申屠嘉‘忠君奉上’的本能。
  而申屠嘉现在的职务,也为刘弘提供了一个可操作性很高的方案。
  暗自打定主意,刘弘明面上却做出一副非常满意的神态。
  “故安侯不愧为开国功臣,诚乃朝堂百官之典范!”
  毫不吝啬地夸赞一句,见申屠嘉不悲不喜的回复一句‘陛下谬赞’过后,刘弘眼角下意识一咪。
  稍一失笑,刘弘便好似按捺不住激动般,‘自语’道:“如此一来,内史三分之事,便可提上章程了!”
  似是窃喜般自语着,刘弘地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死死锁定在申屠嘉的面容之上。
  见申屠嘉没有太大的神情变化之后,刘弘才不着痕迹的将目光收回,端起茶碗,若有所思的抿了一口。
  “陛下。”
  意料中的一声轻唤传入耳中,刘弘适时放下手中茶碗,淡笑着抬起头,略有些困惑的望向申屠嘉。
  那生动的表情,就好似在说:内史但言无妨,朕洗耳恭听。
  见刘弘这般模样,申屠嘉心中稍一震,颇有些拿捏不准起来。
  ——莫非,这内史三分之事,由来已久?
  不能怪申屠嘉想象力太过丰富,实在是刘弘的演技,将这种可能性提到了最高。
  ——若非早有定数,陛下怎会如此欣喜?
  有那么一瞬间,申屠嘉脑海中,还出现了这样一种猜测:莫非陛下召吾入长安,便为此事而任吾为内史?
  越往深处想,申屠嘉就越觉得是这样。
  要知道汉内史,那是九卿之首,随时可以接替御史大夫,成为九卿的存在!
  就连九卿其他位置的高官想要染指御史大夫之位,都起码要在内史这块试金石上探探成色!
  虽说理论上,汉室每一个壮年的彻侯,都有资格出任丞相,但彻侯之爵,只是对丞相候选者最基本的‘身份’要求。
  至于‘能力’要求,其实主要就看几点:
  累功颇巨否?
  治政严明否?
  曾为内史否?
  也就是说,要想成为汉相,那彻侯的身份,还只是成为备选人的入场券,要想在这场角逐中取得竞争力,那就要尽量满足这几方面的要求。
  有没有毋庸置疑,无人能出其右的武勋;有没有足够的执政能力,如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这样的坊间美名,以及是否曾担任内史。
  这三方面,起码要满足其中一个条件,才有机会在丞相大位的角逐中胜出,而不是和剩下百来个功侯陪跑。
  有没有武勋这一点自不用说——此时的汉室依旧‘以武一切’,除了‘纯孝’这种道德成分外,最能为前途添砖加瓦的,便是武勋。
  治政能力,这一点其实在后世很容易达成——反正没有通讯工具,养几年望就能形成某某‘有大才’的舆论。
  但在汉室,‘养望’这种高科技还没有被官僚阶级所点亮,像吴公那样突然扬名天下的能吏,基本都是一看能力,二看运气,三,还要看皇帝给不给面子。
  毕竟坊间传闻传的再凶,某人的名望再怎么高,在汉室都抵不过天子一句‘此人私德有亏啊···’的评价,从宫中‘偷偷’流出。
  而最后一个条件,便是最考虑的一条了:有没有做过内史?做得怎么样?
  治粟内史,名义上的职权虽然是‘治关中农粟、劝耕之事’,但实际上,少府的职权几乎涵盖了关中军、政、民、关等所有方面。
  不严谨的说,此时的内史,可以理解为三国时期的‘州牧’,而内史,便是‘关中牧’!
  如此一来,汉相‘是否曾为内史’的选拔要求之由来,也就很好理解了:做了丞相,可就要管全天下了,那你总得证明,自己能治理好吧?
  而能否治理好关中,就成为‘能否治理好天下’尤其重要的一个参考依据。
  因为实际上:即便是丞相,其职权范围也不比关中大到哪里去···
  北墙附近的状况,使得北方军、政无法分割,但凡边墙出一点小事,那基本都是朝堂+天子的组合商讨决定。
  而关东又遍地诸侯,归属中央直辖的地方少之又少。
  所以本质上,此时汉相的职权范围,只比内史多出一丢丢:关东那撩撩数十个不属于诸侯的郡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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