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捉襟见肘

  待等传诏侍郎飞奔出宣室之后,刘弘再度将紧锁的眉头移回堪舆,思虑着什么。
  即便诏令传至典客,匈奴使团觐见,也是明天的事了——外使入朝,首当沐浴更衣,方得慕天颜。
  即便撇开匈奴人不说,也依旧有几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摆在刘弘面前。
  睢阳防线,究竟要不要守?
  派谁去守?
  夹在函谷关和梁国之间,位于河内、河东交界处的荥阳,该派谁去守?
  以及目前首要大事:对于叛军的‘讨贼檄文’,应该如何作出应对?
  每一桩、每一件,几乎都是关乎这场诸侯叛乱最终结局的重大决策。
  目前长安中央的防备力量,可谓捉襟见肘。
  由远在飞狐迳的车骑将军柴武掌控的边关将士,几乎是完全无法调动——即便刘弘最终通过和亲稳住匈奴人,但边关防务,绝对不能交到一纸随时可以撕碎的外交条约之上。
  关内,地方郡县兵更是要保障治安,以免战争在关中引发混乱。
  长安朝堂如今可以调动的,只剩拱卫长安的北军,以及原南军,今强弩都尉部。
  强弩都尉部,在原南军数百遗卒为框架,召集地方郡兵重建才不久,还完全不足以被称之为一军;若要出征,也只能是将北军派出去——还只能派一部分。
  作为目前长安中央仅有的一支可调动的武装力量,北军起码还要留一半以上的编制,镇压关中,以备不测。
  吕后驾崩之时,齐哀王刘襄一路进抵荥阳,差最后一步就要兵临函谷;即便是在那种危急存亡的时刻,吕禄吕产也只是将北军七部校尉中的三部派了出去。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此次悼惠王诸子发动的叛乱,可谓与那次‘诛吕’行动极其相似:齐国兵进逼关中,朝堂又有内因,最终目标,也同样是汉室的掌控者。
  如此说来,刘弘非但不能将北军全部派出,还要时刻戒备留守关中的部分——x氏左袒之典故,发生那么一次···
  嗯···
  两次,就够了。
  北军无法使刘弘百分百放心,又使得派出去镇压叛乱的那部分,其主将人选也是一个难题——此人必须得保证自己能将北军的骄兵悍将震慑住,并按朝堂意愿平叛,而非是调转枪头,如诸吕之乱时的灌婴那般,跟叛军首领眉来眼去。
  有‘前科’的大将军灌婴,自然就被排除在了此次平叛主帅的候选名单之中。
  太尉周勃,又被太后张嫣强硬的关在了廷尉大牢之中——便是周勃仍为太尉,刘弘也不可能让这段时间极力争取领兵出征的周勃如愿以偿。
  军方第一人、第二人被排除在外,第三号巨头柴武又要主掌北墙防务,摆在刘弘面前的选择,可谓所剩无几。
  郦商亡故,虫达年老,开国元勋中可堪一用者,几乎都已逝去,或即将逝去。
  新生代如郦寄、秦牧等青年将领,又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掌控一场战役的地步。
  与其说,刘弘选择面小,倒不如说已经没有合格的人选,可供刘弘选择了···
  疲惫的揉了揉眼角,刘弘稍启略有些干裂的嘴唇:“诸位皆久行军伍之宿将,当可解朕之忧:为今之乱,吾汉室当何以应之?”
  言罢,刘弘便将满怀着期待的目光撒向殿内众人。
  但不过片刻,视野所及,便将刘弘的期待撕碎···
  诸侯叛变,天下将乱之际,汉室权力中枢对兵事但凡有点知解的人,都已在殿内。
  在太尉意外出缺的状况下,大将军灌婴以军方实际主事人的身份,领衔出席此次战略统筹回忆。
  除灌婴之外,开国功侯如今尚在世的,如太仆陈濞、卫尉虫达,乃至于年过八十,行将就木的老太傅王陵,都悉数到场。
  汉立二十余载,开国皇帝刘邦留下的班底,可谓凋零大半。
  开国功侯十八人之中,如今还在世的,只剩第四位的绛侯周勃,第九位的颍阴侯灌婴,十二位的安国侯王陵,十三位的棘蒲侯柴武,以及最后一位的曲成侯虫达尚在世。
  周勃、灌婴政治成分敌对或存疑;王陵、虫达年纪太大;柴武更是全掌边关战事,根本无暇抽身于对内的叛乱镇压。
  就连在汉室开国功侯中排名第十九位,不在第一批受封名单中的博阳侯陈濞,都已是年近六十。
  无可奈何之下,刘弘甚至将目光撒向了郎中令令勉,寄希望于年不足四十的令勉能够站出来,为刘弘撑起局面。
  但刘弘心里清楚:令勉如此‘年轻’的资历,根本无法支撑令勉以平叛大军统帅的身份,统领全局。
  被刘弘直勾勾盯着,让令勉不得已稍稍走出,躬身一拜:“若陛下所忧,乃梁、河东、河内之安稳,臣确有遇见一二,可为陛下斟酌之用。”
  话虽如此,但令勉庄严中略带些苦涩的目光,也同样提醒着刘弘:别说是成为平叛主帅了,就连撇开本职率军出征,令勉都觉得很不妥当。
  “郎中令且言之,朕自无怪罪。”
  得到刘弘许可之后,令勉再拜,走到了堪舆面前。
  在令勉的详细解释下,齐军的行军路线,战略目的,乃至于会遇到状况,都一一展现在了殿内君臣面前。
  与历史上吴楚所面临的路线不同,齐国军队要想进逼关中,只有两种选择。
  其一,自临淄出发,取道济南一路西进,攻下平原郡,自东进入赵国境内。
  只要齐军选择了这条路线,那此次叛乱就将使汉室大半个北方陷入战火之中。
  对齐军而言,好处自是很明显:同样没有诸侯王坐镇的赵国军队,将如琅琊军队一样,‘加入’到叛军行列之中。
  与好处相比,弊端也同样直白:取道赵地,就意味着齐军与最终战略目标——函谷关的距离,较之于临淄更远。
  兵贵神速,乃兵家古往今来的硬道理。
  拉长战线,延长进军路线,意味着齐军一路上将会遇到更多阻碍,也意味着长安中央将具有更多的时间,对战役做出反应,以及动员。
  光从这一点来看,历史上无论是高祖时的黥布,还是景帝朝吴楚之乱时的刘濞,都没有选择这条绕远路的叛乱路线,是十分正确的。
  ——以弱击强,以一国之地对抗坐拥天下的长安,对胜负影响最大的一个因素,便是时间。
  所以齐军的行军路线,其实只剩一条。
  ——自临淄出发,一路南下,沿经鲁地直扑丰沛!
  只要丰沛落入齐军之手,那刘弘就等于输一半;即便长安取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刘弘也将蒙上无法洗清的污点!
  龙兴之地落入叛军之手,刘襄能做的事也就更多了——比如祭奠一下刘邦的庙宇,做出一副‘为高祖皇帝扫除奸臣’的姿态,稳固大义旗帜之类的,都能把刘弘恶心死。
  即便没能攻下丰沛,亦或不取丰沛,叛军也同样可以绕道西进,直逼梁国。
  如此一来,刘弘需要做出的战略部署就很明确了:第一道防线,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守的丰沛!
  这一道防线的战略目标,不以阻挡叛军为主,而是以护卫汉室龙兴之地,保留刘弘最后一丝颜面为首要任务。
  第二道防线,就是历史上的吴楚之乱时,将天下目光全部吸引过去的梁国,准确的说,是梁都睢阳。
  睢阳,才是肩负起将叛军阻挡于关外,确保关中不被战火波及的防御重点。
  除此之外,长安还必须出于稳定人心,打击敌方信心的目的,派大军驻扎于函谷关和睢阳之间的军事重镇:荥阳。
  盖因为荥阳自设立之日起,就肩负着统一政权最重要的战略防守任务:护卫敖仓!
  自秦收天下米粟屯于敖仓之时起,敖仓便充当着政权命脉的作用。
  如果说,秦之咸阳、汉之长安,是中央政权的大脑,那说敖仓是政权的心脏也毫不为过。
  秦末,起义军遍地而起,秦廷甚至不惜将北方长城军团召回,赶往赵国境内平叛之时,敖仓没动一粒粮食。
  半年前的诸吕之乱,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身为长安政权实际掌控者的吕氏外戚,可谓是内忧外患;但敖仓还是没有少一粒粟米。
  即便是原本的历史上,吴楚联军兵临睢阳城下,梁国军队在短短数日便阵亡上万,梁孝王一日七封求援血书送往长安之时,由大将军魏其侯窦婴镇压的荥阳,同样没有让敖仓少哪怕一粒粮食。
  敖仓的存粮,便是整个汉室军队心里的强心剂,长安朝堂心中的定海神针。
  无论状况糟糕到何种程度,只要敖仓还在,那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反之亦然——只要敖仓失守,胜利的天平就将迅速向叛军倾斜,关中人心惶惶,民心军心大乱!
  到了那个地步,刘弘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秦三世子婴。
  想到这里,刘弘目光中的沉重便缓缓散去,转由一股自信所取代。
  “即刻拟诏:加隆虑侯灶卫将军衔,许便宜行事;令即刻率征越大军北上,限夏五月戊寅日(十五)前抵至丰沛,以护太祖龙兴之所!”
  周灶带着征越大军滞留南方,已经快半年了。
  大军因水土不服所导致的非战斗减员,也早已严重到此次征越战役进行不下去的地步。
  借此机会,以一个合理得由头将大军召回,在解决如今长安中央‘无可用之军’之困局的同时,还能将此次征越失败糊弄过去。
  如今不过四月初,最晚再四月中下旬,周灶就将受到长安的命令,启程北上。
  实际上,刘弘也早已从柴武口中得知:周灶大军早在春二月,就已经遭受不住长沙的湿闷,而稍稍北撤至长沙-南郡交界了。
  得到消息之后,刘弘虽没有立马许可周灶班师,但也委婉的下令:大军北撤五百里,驻扎待命。
  若不出意外,周灶大军现在应该是在淮南、汝南交界处,距丰沛不足千里。
  在齐军同样距离丰沛上千里,且沿途有地方军队阻挠的情况下,周灶早于齐军抵达丰沛不是什么大问题。
  哪怕周灶暂时丢下伤员辎重,挑选精兵数万北抵丰沛,也足以将丰沛围个水泄不通。
  如果刘襄真的砸十几万大军死磕丰沛,那长安中央就能有更多的时间进行战斗动员,发动民间武装力量,为此次战役的胜利增添砝码。
  这样说来,丰沛就算是保住了。
  言罢,刘弘不顾殿内众人怪异的目光,继续下令:“着淮阳守申屠嘉领淮阳郡兵一万,于奉诏次日启程,星夜进军,抵荥阳,护敖仓周全。”
  既然开国功勋没有更好的选择,中央也没有可堪一用的成熟将领,刘弘便也只能如历史上的文帝一样,将注意力锁定到了申屠嘉身上。
  别的不说,申屠嘉为人清廉正派,没有太多私欲,军功、资历也够扎实,负得起护卫敖仓的重任。
  此次动乱之后,不出意外,陈平就将彻底告别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最起码,也将告别汉家政坛,告别丞相大位。
  如果不出意外,刘弘会用审食其过渡几年,趁机将某些‘离经叛道’的计划提上章程。
  待等两年之后,审食其病死于丞相之位时,身为‘亚相’的御史大夫张苍就将大概率成为继任者,官拜丞相。
  届时,申屠嘉也可以凭借‘保敖仓不失’,以及首倡尊立太后的功劳,顺理成章的升任为御史大夫。
  撇开这些遥远的因素不谈,刘弘选择以申屠嘉作为荥阳,即敖仓的守备将领,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淮阳郡与梁国直接接壤,距离荥阳的直线距离更是不超过六百里。
  如果不考虑中央军和地方郡兵的战斗力差距,淮阳到荥阳的距离,甚至比长安到荥阳的距离还要短!
  至于淮阳郡因为申屠嘉领兵出征而陷入危险,则完全不用刘弘担忧:如果刘襄真因淮阳空虚而转头攻打,那和先打赵国没什么区别——浪费时间!
  法统根据地保住,战略重地也有了着落,剩下的,便是最重要的抉择了:梁都睢阳,派谁去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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