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沈谦听了,忍不住也笑,说:“邓教授太过誉了,您看我这副样子,明摆着就是个一身铜臭气、只知天天钻营的商人。”今儿天冷,他穿着一身深褐色的长袍,戴着一顶厚呢的毡帽。
邓启明就接下去,“其实有一颗火红炽热,为国为民的心,你却将它藏得严严实实的,面上丝毫不显,嘴上完全不说,真是不愧你单名一个‘谦’字啊!”
一句话说完,邓启明与沈谦相视而笑,两人重又加快脚步,开始赶路。沈谦听了听空中响起的轰鸣声,忍不住说:“您听,这就是飞行学校的学员们正在试飞。”
果然,空中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快速无比地从头顶呼啸而过。
两人继续赶路,很快就到了惠山禅寺。禅寺内,正有着“天下第二泉”,惠泉。
天气很冷,惠山禅寺左近的游人稀少。沈谦事先安排的人却一直都在禅寺门前守候,见到沈谦与邓教授两人扮作游客的模样缓步而来,就迎了上去,大声说:“南朝古寺惠山泉,两位客人,是远道而来玩赏惠泉的吧!不如由小的带您二位进去观赏,顺带讲讲这‘二泉映月’的典故。”
沈谦装作无所谓地点头:“看今日天冷辛苦,就给你开个张!”
那人赶紧快步跟上,将沈谦与邓教授迎至禅寺门前,跟在邓教授的身后,勉强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小声说:“邓教授你好,我叫孟景良,欢迎邓教授来到我们的飞行学校。”
邓启明有些疑惑,忍不住问:“学校……是在这禅寺里?”
孟景良小声回答,说:“惠泉后有一条小路,直通惠山后山,从那里可以直接抵达我们的校园。”
一行三人,缓步往惠山禅寺里行去,孟景良口才甚好,一路解说起来也似模似样的。
沈谦却一直在观察周围的情形,留意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事。所幸情况还好,他稍稍放下心,小声对邓教授说:“教授,我沈某人另有要事,恐怕要先行一步,小孟会陪您去学校……”
他的话说到一半,不知怎么没有说下去。
只见眼前就是“天下第二泉”那两个泉池,泉池旁有一个专门用来接水的龙首,龙首中有清泉淙淙流出。
一个穿着棉袄衣的年轻姑娘正提着木桶在龙首下接水,她已经接满了一桶放在身侧,手中一桶也将将接满。
“沈先生,沈先生?”小孟忍不住开口提醒沈谦。
沈谦立时省过来,他没有去打扰专心接水的姑娘,而是转过脸来冲邓教授与孟景良笑道:“以后,这飞行学校,我会时常过来看看。教授、景良,学校无论有什么需要的,请务必让我知道,让沈某人有机会助各位一臂之力。”
远处那位姑娘也已经接满了水,将水桶从龙首下拎了出来。寒冷的天气里,她双手的袖子却挽着,露出骨肉亭匀的小臂。那样沉重的水桶,被她稳稳地拎着,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紧接着那姑娘就将木桶用盖子扣上,双手稳稳当当地各提一只,脚步轻盈地往禅寺后面走去。她穿着本地寻常少女所穿的纯色棉袄衣,同色的棉裤,但是裤脚外面却系着绑腿,穿着千层底的布鞋,一副劳作惯了的样子。一头短发随着她的脚步轻快地颤动着,短发上别着一只红绒的发夹,仿佛一只颜色绚烂的蝴蝶,在她鬓边上下翻飞,令这暗沉阴郁的天气里平添一份明朗。
沈谦见了眼前的情形,嘴角忍不住就噙了笑:果不其然,她就是与旁人不一样,好一个刚健婀娜的姑娘,她在惠山,应该过得挺自在的吧!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这姑娘决绝地对自己说出“江湖不见”的话,沈谦随即伸手,压了压呢帽的帽檐今天不是个见她的好时机,他须得找个恰当的机会、合适的场合,好好地与她“江湖再见”才是。
阿俏对惠泉跟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如今每天到惠泉来提水就是她的功课。随着静观大师住在西林馆里,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住在阮家的三小姐,甚至也不是浔镇的小姑娘宁阿俏在这里,一切事体,都需她自己动手完成。
阿俏告诉自己,她绝对是吃得了苦的人。
从一开始每趟只提一桶水,到现在每趟两大桶水走山路轻松无压力,阿俏对自己体力的快速提升非常满意。她知道做一个好的厨娘,光灶上的厨技好那时远远不够的,稳定的体力与持久的耐力也非常重要。所以静观大师交给她的这些功课,她从来没有怨言。
她提着两桶惠泉水回到西林馆,还未迈进山门,已经听到一个激动的声音大叫:“三小姐!”
“小凡!你怎么来了?”
阿俏也喜出望外,放下手中的水桶,大声招呼。
小凡飞奔过来,双手拉住阿俏的手,望着阿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小姐,你又长高了,人也漂亮了,气色竟这么好!”
阿俏心想,那可不,她爬了这么久的山路呢,想必此刻正脸上泛红,额角有汗呢。至于长高、变漂亮什么的……怕是小凡这个丫头,最近也学乖了嘴甜起来了吧!
“三小姐,二太太听说你过年不回家,可着急了,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大堆东西要来送给你,还有二小姐,二小姐从上海回来了,也捎了不少东西,还有衣服料子,让人给你送来。”小凡一张口就停不住,唧唧喳喳地往下说:“小凡一听说有机会来看三小姐,马上就去向二太太请命,这不,总算摸到三小姐住的地方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空中一阵滚雷似的轰鸣声给掩住了。
小凡伸出双手捂住耳朵,待到这声音过去,她忍不住问:“三小姐,那是什么声儿呀?”
阿俏有点儿无奈,说:“这里附近有一座飞行学校,有训练用的机场,刚才那声音,是他们在训练。”
第62章
阿俏原先的贴身丫头余小凡前来看阿俏,一见到自家三小姐,就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西林馆其余人见她年纪尚小,也不以为意。
“对了,三小姐,这是我爹和我娘交给你的。”小凡想起了重要的事,连忙将贴身藏着的一本东西拿了出来,交给阿俏。阿俏一眼看去,见是五福酱园的账簿,当下接过了,就在西林馆院内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细细看去。
她在看账,小凡却也没合上嘴,继续在阿俏耳边兴高采烈地说:“三小姐,您可不知道,那天家里听说您成了静观大师的弟子,‘云林菜’的传人,老爷太太都还好,老太爷可是真的高兴,马上就叫人到门口放了一千响的炮仗。”
阿俏见酱园经营得不错,对小凡的父母,余家夫妇两个很是放心。
“还有‘银行菜’寇家的那位姑娘也上我们这里来,拜见了二太太,跟她说了好多你们那时挑选弟子的事儿。二太太都听住了……别说二太太,我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那姓姜的竟然这么能拉得下脸……”
阿俏听小凡提起姜曼容,连忙问:“小凡,后来你听到过姜曼容的消息吗?”
小凡摇摇头:“省城后来就再没听说过这号人了。”
阿俏沉默了一会儿:当日姜曼容输了给她,随即离开,连左近乡邻出于好心,想要给她安排出路,也一概没有接受,听说是回她的故乡,邻省某座小城去了。最要命的是这姜曼容,临走之前也没让阿俏好过,反而在人前人后说了阿俏不少坏话,离开了也没消停几分。
“小凡,你的学上得怎么样了?”阿俏赶紧问面前的女孩子。她向余家夫妇打过招呼,从她自己的份例里拨出一份,资助小凡在空闲的时候去读职校,不为别的,就为学点儿文化,不用做睁眼瞎。
小凡嘻嘻一笑,冲阿俏做个鬼脸,说:“三小姐,我学得不算太好,课上老师说的那些文绉绉的我都听不懂,但是现在我能写信啦!现在我家的信全都由我写,我娘一个劲儿地夸我,觉得我出息了,其实我就只识得那些字,有些写不出来的还要画个小图才能叫人明白呢!”
阿俏凭空想象一下小凡写的“信”,自然也忍俊不禁,伸出一只小指,对小凡说:“咱俩拉勾,你以后一定要定期给我写信,家里的事,事无巨细,你一定要件件都向我说清楚。”
她到底还是不放心姜曼容,生怕这位“姜姨娘”贼心不死,像上辈子那样,打阮家人的主意。所以阿俏才让小凡在家里好生盯着,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给自己送信。
“对了,二姐好么?”阿俏问起阮清瑶。
“二小姐挺好的,她从上海回来,带了一大堆东西,听说有不少是在上海的大小姐带给大家的。二太太把您的一份包起来了,应该就在我带来的行李里,一会儿我替你去找找。”
阿俏没接话,她上辈子甚至没怎么见过阮清珊因为知道省城这边阮家二房出事之后,阮家大房果断地和他们断绝了关系,态度冷硬而绝情,令人不想再与他们打交道。年景好的时候锦上添花容易,可到底是雪中送炭难啊!
“对了,二小姐回来的时候,周家那位小姐又到咱们家来了,好像和二小姐闹得有什么不愉快,最后周小姐是哭着走的。家里人都看傻了。”
阿俏扁了扁嘴,完全想不通周逸云为何会如此失态:那位难道不是阮清瑶的好朋友吗?
阿俏所不知道的是:这阮清瑶一从上海回来,周逸云就急急忙忙地过来,向她打听沈谦的消息。而这段时间里,沈谦始终都在为了邓教授的事情奔走,根本就没有在上海露过面,阮清瑶连人影都没见着,即便想帮周逸云说项,也无从说起。
周逸云却哪里肯听阮清瑶解释,气急之下一口咬定,说阮清瑶对她的事儿根本不上心,三言两语,与阮清瑶口角起来。阮清瑶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当时就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任何人都不会上心的。周逸云一下就哭了起来,然后跑了出去,将阮家的主妇宁淑和一众佣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这边阿俏与小凡叙了话,见天色已晚,自然留小凡在西林馆留宿。
小凡好奇地看着阿俏来来去去地忙着做西林馆里的一些杂活儿,有些摸不着头脑,觑了个空,偷偷地问:“三小姐,我听说……我可是听说,您是一位很厉害的大师傅的弟子,她只教您一个人是不是?”
阿俏点点头。
小凡又弄不懂了:“可是她教您什么了呀?”
问到这里,阿俏自己也难免语塞,只好搪塞过去,说:“只是你赶得巧,没看见罢了!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又带了这么多消息给我,我师父自然多留点时间,让我跟你多说说话!”
小凡一听就开心了,“我说这院儿里的大师们都慈眉善目的,原来真的对人挺好的。”
然而阿俏被小凡这么一问,心里确实有些不是滋味:算起来,她摆在静观师太门下,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静观什么都没有教她,她甚至连灶都没上过,每天雷打不动,只是到山下惠泉那里去拎两趟水,然后帮着其他女尼们一起晒干菜、泡秋茶、赏菊花。
日子过得确实悠哉惬意,可是阿俏有点儿怀疑,要再这么闲下去,回头她连厨刀不知怎么拿了该怎么是好。
这个疑问一直在她心头盘来盘去的,也问过静观一两次,静观却只笑笑望着她,说不急。
小凡陪阿俏住了一晚,然后带着阿俏给家里人的家信,和事先备下的山货,下山回省城了。而静观师太则一早给阿俏打了声招呼,告诉阿俏说冬笋当季,她走山路的时候不妨去挖一点冬笋出来。
于是阿俏去惠泉打水的时候,故意多背了一个背篓,待到从惠泉将泉水打来,阿俏走到竹林边,先将木桶放下,自己慢慢进竹林,一面走,一面留意冬笋的踪迹。
阿俏听静观等人说过挖笋的诀窍,进了竹林,就顺着竹鞭生长的方向伸脚去试,踏一踏,觉得有土质松动了,用小瓦刀去挖土,耐心寻找,往往就能找到冬笋的踪迹。
这冬笋因为蕴在地下,还未出土,所以较之春笋更加幼嫩鲜美,而且没有涩味,可以直接炒,不用事先用水焯,是冬令极为美味的素食。这天阿俏运气颇好,连着挖到四十余枚笋,很快就将背着的竹篓装满了。
阿俏对自己的收获很满意,背上背篓,就回头去拎她那两桶山泉水。只是她刚刚踏上山间的小路,伸出的手还未触及那两只木桶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失了平衡,摔在一边,背后的竹篓一歪,里面盛着的冬笋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她那两只木桶中的一只被碰倒了,倾翻过来,虽然木桶上有盖子,可是那清澈的山泉水还是汩汩地从木桶口流了出来。
阿俏奋力一挣,脚下继续一滑,指尖朝山路旁的泥土中一扣,擦得她生疼。阿俏却顾不上那么多了,朝起一撑,伸手去够那只木桶,哪晓得只差了寸许。
突然阿俏背后一紧,有人提着她背上的背篓,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接着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替她把那只木桶拎起来。阿俏赶紧过去,将桶盖重新塞紧,见桶里还剩了半桶多的山泉,松了口气,转过脸来想要道谢。
她对上一张满是惊讶的脸,“你?!”
阿俏紧跟着也惊讶得叫了出来:“怎么是你?”
她面前杵着的人,不是别个,而是那个据说在飞行学校里接受封闭式训练的周牧云。
而且竟然是这个幼稚且无聊的周牧云,一把从后将她提了起来,又赶上去替她扶正了盛着山泉的水桶。
随后赶来好几个人,听见两人说话,忍不住一起开口:“你们认识?”
过来的都是与周牧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身上都穿着质地精良的黑色皮夹克,其中有两人头上还戴着护目镜,显然是刚刚从训练场训练归来的飞行员。
岂知阿俏这辈子从来就没对飞行员有过好感,当下也没有打招呼,先松下了背后的竹篓,自己去将那沿着山道滚落的冬笋一粒一粒地拾起来。
有些学员见状,就上前帮忙,弯腰拾起冬笋,一一递到阿俏手里,这下子阿俏可没办法再板着脸了,出于礼貌她每接过一枚笋,都要冲对方点点头,道一声谢。
飞行学校的这些学员们见阿俏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大多面色温和,显得彬彬有礼。唯有周牧云一个,在旁边见阿俏的笋一一都拾得差不多了,自行拎起阿俏那两只木桶,就冷冷地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阿俏忍不住哼了一声:“不要你管!”
周牧云听见这声,眼中精光大盛,唇一抿,双手一紧,拎着两只木桶转身就走,一面走,还一面说:“不要我管?那我就还管定了!”
第63章
周牧云和阿俏一见面,两下里立即抬起杠来。周牧云的同伴们登时都面面相觑,不晓得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这个……这位姑娘,请问你知道静观大师所住的西林馆在哪里吗?”一名飞行学校的学员开口问阿俏。
“你们……是要去找静观大师?”阿俏眼中带了几分疑问,扭头去看说话的人。
周牧云就在她背后粗声粗气地说:“我们去找谁,你……管不着!”
目光齐刷刷地往周牧云那里看过去,同伴们都觉得周牧云这样颇为失礼,而且有点儿一反常态。
“这位姑娘,你好,我的名字叫做孟景良,”刚才发问的人冲阿俏点头行礼,“我们是受学校食堂的小范师傅所托,过来找静观大师来取点儿东西的。你若知道去西林馆的路径,烦请你给我们带一带路好不好?”
阿俏见这孟景良说话温文,彬彬有礼,和那板着一张臭脸与她较劲的周牧云不可同日而语,便点了点头,说:“静观大师是我师父,西林馆就在前面不远,各位请随我来吧!”
孟景良见她如此,赶紧道了一声谢,上前迈一步,伸手去提阿俏手中装着冬笋的背篓,口中说:“如此就有劳姑娘了,这些粗重的活计,姑娘还是放着让我们这些人来作罢吧!”
孟景良直接接过背篓,随随便便地挎在自己肩上。阿俏不便推辞,只好连声道谢,自己越过周牧云,走在一群人的最前面,给大家带路。孟景良和几个同伴相互看看,见周牧云拎着两桶水默默无声地跟在阿俏身后,忍不住都开口揶揄起来:
“我说老周啊,算起来你手上提着的东西最重,怎么人家只谢老孟不谢你啊?”
“嘻嘻,说说看吧,你和人家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到底有什么过节?”
周牧云听着,脸色阴沉至极,可到底没有将阿俏那两枚水桶放开或是交给别人,只是独自一个默默地走着山路,后槽牙磨了一路。
“西林馆就在前面,”地方本来就不算远,阿俏和这些飞行学校的学员们脚程都快,很快就进了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