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氏忽然吸了吸鼻子:“怎么有炸排骨的味道?”
董氏笑了:“娘,您要是想吃排骨的话,让大嫂晚上回来给你带回来就是了!”
高氏狐疑地打量着王氏,见王氏板着脸坐在灶膛前的凳子上,王氏那个饿不死的小贱人紧紧挨着王氏坐着,像是还在赌气,便哼了一声道:“把碗拿出来吧,你公公和娇娘的饭我来盛!”
董氏忍住笑,拿了三个碗给了高氏,悄悄朝王氏和玉芝母女俩眨了眨眼睛,然后走上前掀开了锅盖。
高氏接了碗,拿了竹筷去捞面条,捞了一下没捞出面条,再捞一下还没有,眼睛凑过去一看,发现居然是面条煮得稀烂的糊汤面,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董氏和王氏抬眼齐齐欣赏着高氏的模样,心里都洋溢着胜利的快乐。
就连玉芝,见高氏吃瘪,她也不禁开心起来。
高氏悻悻地用勺子舀了满满三碗面,吩咐董氏:“先把这三碗面送到堂屋吧!”
陈娇娘“噗”的一声飞出一片瓜子片,跟着高氏往堂屋走,口中道:“娘,我不爱吃面条,等一会儿给我十个铜钱,我去买孙记的绿豆饼吃……”
外面的声音董氏和王氏都听到了,她俩齐齐叹了口气——她们费心巴力想了这个主意,也不过是给了陈娇娘一个花钱买零嘴点心的理由罢了!
玉芝跟着王氏在东厢房明间里坐着吃饭。
她刚用筷子挑面,却觉得触感不对,很快就从碗底夹出了两块炸排骨。
看着女儿发呆的模样,王氏得意地笑了:“我的儿,还是你娘疼你吧?!”
玉芝心里一阵温暖酸涩,她夹了一块排骨放到了王氏碗里:“娘,你也尝尝吧!”
王氏自己舍不得吃,刚要再夹给玉芝,玉芝便笑着道:“娘,你什么好吃的都给我吃,自己却舍不得吃,将来就会惯得我只顾我自己,根本不顾你!”
王氏:“……”
她觉得玉芝说得还挺有道理,便不再坚持给玉芝了,夹起那块排骨尝了尝,只觉焦香美味,肉香浓郁,不由叹息了一声:“唉,真好吃!老娘我卖了这么多年的肉,居然一年到头很少能吃肉吃排骨!”
玉芝柔声道:“娘,你别让她们卖我,将来我孝顺你!”
王氏笑了,道:“傻孩子,你别怕,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使你不孝顺我,我也不会让他们卖你的,除非他们连我带你一起卖了,反正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这当娘的跟着闺女!”
玉芝听了,鼻子一阵酸涩,轻轻说了声“好”,垂下眼帘开始专心吃排骨。
第8章 思阿沁沙地写字,怜亲女拿出私房
匆匆忙忙吃罢午饭,王氏交代玉芝:“你先吃,我给你爹盛饭去,等一会儿你还跟着我去街上!”
玉芝答应了一声,下意识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前世在永王府,内宅争斗虽然厉害,却都自恃身份,轻易不肯撕破脸皮,可是在陈家,大约是因为穷和家风不好的缘故,人与人之间如饿狼一般,是真的撕破脸皮□□裸地害人利己的。
这样的家庭,只有娘能暂时保护她了。
王氏去了灶屋没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瓦罐,瓦罐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放着一个烤得焦黄的玉米面贴饼子。
玉芝正要把碗筷送到灶屋,王氏便道:“碗筷放在锅台上就行了,等会儿你三婶刷!”
母女两个刚走到大门口,便被高氏叫住了。
高氏站在正房堂屋的门槛外,皱着眉头道:“王氏,玉芝也歇了一日了,今日该留家里洗衣服了,家里脏衣服堆了一堆了!”
王氏紧紧握着玉芝的手,转身道:“婆婆,玉芝身子还弱着呢,不能碰凉水,要不,再等几日吧!”
说罢,她也不等高氏再说,拉着玉芝的手出了门。
玉芝知道高氏绝对不会放弃卖她的打算,因此默不作声紧跟着母亲向东走去。
一直走到了院墙上爬满了刺玫花的那户人家,王氏这才松开了玉芝的手,随手摘了两朵浅粉色的刺玫花,笑吟吟一左一右插戴在了玉芝的丫髻上,端详了一番,道:“我的闺女真好看,随我!”
玉芝悄悄松了口气,好奇地看着王氏手里提着的瓦罐——前世小时候在乡下,到了收割麦子或者挖红薯的季节,家里大人都去了田地干活,才六七岁的她呆在家里做饭,够不着锅台,就站在凳子上熬稀饭或者下面条,用瓦罐装了,在瓦罐口放上一个碗,碗里放三个煮好的鸡蛋——爹一个,娘一个,哥哥一个,唯独没有她自己的。
后来进了永王府,大约是因为对鸡蛋有了执念,玉芝很爱吃鸡蛋,不管是白水煮蛋,还是茶叶蛋,抑或蒸蛋炒蛋,她都喜欢吃,一直吃到快吐,后来就再也不吃了。
她也摘了朵刺玫花,一边拿着玩,一边问王氏:“娘,家里的衣服都是我洗么?”
王氏叹了口气:“你三婶一家三口的你三婶自己洗了,其余的都是咱娘俩洗,你奶说你小姑不能沾凉水,一沾就浑身长疙瘩!”
玉芝:“……她们可真不要脸!”
王氏气得笑了:“可不就是不要脸!”
见四周无人,玉芝凑近王氏:“娘,你攒了多少私房钱?”
王氏抬手拍了玉芝一下:“小丫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玉芝轻轻道:“我担心今日天不好,咱家的猪肉卖不完,想学着做卤肉,需要炭炉、砂锅和八角、桂皮等香料。”
王氏诧异道:“你听谁说的?可别瞎折腾!”
玉芝抬眼双目盈盈看着王氏:“娘,是先前一个来买肉的外乡人说的,我把他说的卤肉方子记在了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她双眼中满是坚定:“娘,若是咱娘俩能赚到钱,等将来祖母要卖我,咱们就可以趁机脱离陈家这陷人坑了!”
玉芝单薄的双肩瑟缩了一下:“我看别人家,譬如秀兰家,就不像咱就这样不把儿媳妇和孙女当人看,咱娘俩呆在陈家,要么被累死,要么被卖掉,没有一点指望……”
王氏半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让娘再想想……”
母女俩很快到了自家的肉摊。
陈耀祖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接过瓦罐坐在凳子上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王氏见有顾客来割肉,忙拿了围裙围上,站在肉案前招呼客人去了。
玉芝趁人不注意,悄悄摸下了发髻上插戴的那两朵刺玫花,放到鼻端嗅了嗅,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袖袋里。
按照大周民间的风俗,女子插戴鲜花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她前世在王府呆久了,虽然喜欢鲜花,却总觉得插戴了满头鲜花怪羞耻的。
玉芝微笑着和东边守着八角大料摊子的赵大嫂打了个招呼,也走到肉摊前帮忙去了。
她担心自己不帮忙的话,陈耀祖会觉得她没用把她赶回家,因此勤快得很,除了站在那里剔骨头上的肉,还负责收钱和用戥子称碎银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妥妥当当。
一直到了后半晌,秀兰这才慢悠悠走了过来。
玉芝总觉得秀兰似乎有点不一样,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秀兰重新梳了头,蘸了桂花油用红头绳绑了个虚笼笼的圆髻,还插戴着一支早开的杏花,嘴唇搽得红红的,身上换了件白滚纱漂白布窄袖衫,系了条大红绣花锁边裙子,细细的腰间还系着一个银红纱香袋儿。
秀兰本来生得就齐整,这样一拾掇,虽然也不见得更美,更显眼倒是真的。
见秀兰走路也秀气了许多,玉芝不由抿嘴笑了。
秀兰见玉芝笑她,也笑了起来,拎着裙摆跑到玉芝身边,笑嘻嘻问她:“我这样妆扮好看不?”
玉芝含笑打量着秀兰。
秀兰是所谓的黑里俏,细腻微黑的鹅蛋脸,浓秀的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真的很好看。
她真心实意道:“秀兰,你长的很好看,喜欢你的会觉得你很美,觉得你不美的是他眼瞎了!”
秀兰被玉芝夸得美滋滋的,挽着玉芝的胳膊道:“玉芝,还是你会说话,我哥老是叫我小黑妞!”
玉芝笑:“那是他不会欣赏。”
秀兰眼神变得黯然:“我爹……活着的时候也叫我小黑妞……”
玉芝见她伤感,伸手揽住秀兰的腰肢:“那你就更要好好活着,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爹知道他的小黑妞活得自在快活,想必心里也是欢喜的!”
秀兰心里一阵熨帖,睨了玉芝一眼:“你饿了两天,怎么变温柔了?若是以前,我若是这样说,你定会哼一声,然后道,‘你爹虽然死了,毕竟活着时疼你,有的爹还不如死了呢’!”
玉芝:“……”
原来先前的玉芝口角那样锋利呀!
聊了一会儿之后,秀兰去帮她娘赵大嫂卖货了,玉芝闲来无事,便坐在小凳子上,拿了根黄蒿杆子在地上划着玩。
湿漉漉的沙土地,很容易就能划出痕迹。
玉芝划了一会儿,又开始想她的阿沁,想起自己不久前教阿沁背的那首《游子吟》,不由自主在地上写了起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前世进了永亲王府,她先是在厨房帮忙,后来被选到了永亲王林昕身边,跟着林昕去外书房伺候,这才开始读书识字……
写完这首诗,玉芝心里一阵难受。
阿沁特别聪明,虽然才六岁,却已经会背很多诗词文章……
玉芝忽然意识到,她觉得教阿沁背书是几日前的事,可是对阿沁来说,却是十年前的往事,说不定早忘记了。
想到这一点,玉芝浑身发冷,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恰在此时,有人轻轻道:“你的字习的是柳体么?”
声音清朗中带着泠泠的余音,很好听。
玉芝抬头一看,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少年,眉如鸦羽,鼻梁挺秀,嘴唇嫣红,细挑身上穿着宝蓝儒袍,越发显得清俊出尘,正是那位西河镇少女心中的白月光秦瑞!
她吃了一惊,忙用黄蒿杆子在地上乱划了一通,把字迹划乱了,这才道:“我胡乱写着玩呢!”
秦瑞双目幽深打量着玉芝——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陈屠户的女儿的字匀衡瘦硬,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的确是柳体,而且是写得极好的柳体!
她为何不承认呢?
王氏正在给顾客称排骨,见状忙让陈耀祖去称,自己走了过来,笑吟吟道:“秦小哥,割肉还是买排骨?”
秦瑞当即道:“买一斤排骨。”
爹爹已经病入膏肓,一般饭食难以克化,大夫交代了,让爹爹喝些排骨汤牛肉汤滋补滋补。
想到爹爹的病,秦瑞心情越发沉重起来,接过王氏用油纸包了又用纸绳绑好的排骨,抬眼看向王氏:“王娘子,多少钱?”
王氏刚说了句“一百五十文”,那边秀兰就笑嘻嘻走了过来:“秦小哥,你今日还不去学堂读书么?”
秦瑞沉声道:“家里有些事,我向先生请了三日假,明日就回去读书。”
说罢,他拱了拱手向众人作别,提着油纸包离开了。
秀兰眼睁睁看着秦瑞离开的背影,满眼满脸都是失望。
王氏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闺女,发现玉芝正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在地上乱画——先前玉芝悄悄喜欢上了秦瑞,每日都盼着秦瑞在这里经过,瞧着真是可怜!
秦瑞的爹爹是秀才,秦家家境殷实,秦瑞人长得好,书又读得好,门不当户不对,他家怎么可能看上玉芝?
看着女儿瘦伶伶的身子,王氏一阵心疼,顿时下定了决心,走到玉芝身边蹲了下去,用只有母女俩能听到的声音道:“玉芝,娘这些年总共攒了六百零五十六个钱,你若是想做卤肉,娘就尽着你使用吧!”
她只有玉芝一个女儿,既然把玉芝带到世上受穷受苦了,何必再让女儿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