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紧紧咬牙,身躯微微颤抖。
文帝见她似有彷徨,脸色更暗,“你知道你的身份配不起他。如今世家贵族对皇后之位虎视眈眈,即便是朕成全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只要太子登高一呼,说他此生非你不娶,说他迎你为太子妃,那些下三流的暗杀便让你顷刻危机四伏,不论是太子,还是朕,都阻不住世家势力的无孔不入。”
霍蘩祁凛然握紧了拳,对上天子目光,能让她一往无前的,只有心里的执着与孤勇,既然抉择已明,何须过分介怀,何须畏葸?
她从来就不是碰上山路便回头的人,即便是用头去开山凿路,撞得头破血流,她也没有因为几句威逼就掉头的。
霍蘩祁声音清脆,“我不怕。”
“我想做生意,因为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我做不到让我的姓名像世家一般令人单是提起一个姓氏便觉着威名赫赫,我只想用我微末那点道行,做我想做的,尽量去配得上他。
“我只是觉得我们身份有别,毕竟他一出生便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一介布衣,但要是论其他的,我却不觉得自卑。他虽然冷漠、生硬,但也有陛下看不到的热忱、别扭、小心眼,他是活生生的人,储君之位赋予他的是责任,而不是印记,我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就看不到他的好。正因为我看到了,才会喜欢他。”
皇帝略有一奇,只见少女侃侃而谈,镇定自如,确实不失风范,声音清脆而有力,“您要是觉得我现在所有的,全是他给我的,您尽可以夺去,我还会东山再起,我会证明给您看,我也一点不逊于那些仕宦女郎。我会证明,他若是喜欢我,也只能是喜欢我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第51章 解救
许是汉白玉除下跪立的少女太偏执, 九五之尊依稀仿佛看到了横亘的一弯岁月之外,曾九岁的稚子也是这般果决和坚毅。
文帝不禁思索:他自己脾气硬,还喜欢脾气硬的。
霍蘩祁袖下的手在颤抖, 她想说的都说完了, 可是却不知道如此犯上不敬,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待着她。
说丝毫不畏惧那是不可能的, 但她已经决意一条死胡同走到黑,没有转圜回旋之地了, 怕也不能更改什么。
文帝那双狭长的眼微眯, 俯瞰下来, 这姿势平添了额外三分的压迫感,霍蘩祁觉得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胸口的气息上不去下不来, 挣脱不得。
文帝沉声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他退回龙椅,高声传唤道:“来人!”
霍蘩祁一颤,震惊地仰起脸, 身后传来一串清晰的锁链拖动的声音,时而沉闷,时而轻灵。
她这一生, 只在那暗无天日的甲板之下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就在霍蘩祁激烈地咬着嘴唇发抖时,那两条漆黑的涂满泥锈味的长锁链被横着扔在了霍蘩祁脚下,漆黑修长,一环套一环, 锁链顶端是竹片削成的夹板,一边是六片,一共十二片。
霍蘩祁眼尾的青筋开始轻颤时,文帝嗤笑一声,“可识得这个?”
她拼命克服自己的恐慌和不安,唇欲出血,紧紧握着拳,凝聚一身的力气回道:“认得。”
文帝道:“这是你嘴里热忱、孩子气的人亲手做的,两年前,他将这东西锁入地牢之中,朕还不曾找人试用过,不如你代朕看看,他那一套以吏为师的法子,能不能让朕的子民真正心悦诚服。”
“上刑。”
瞬息犹如洪水没顶,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湮没她的五感意识,恍恍惚惚之间,冰凉的竹夹板被扣到了她的十指上,铁链晃动着,拖行着,犹如一声声轻蔑肆意的冷笑,她还犹堕梦中,惶惑地望着帝座上的人。
文帝道:“你不知道他的可怕,朕让你看看。”
言毕,那冰冷如蛇的夹棍瞬间被收紧,她的手被两名侍从拉到背后,以一种极限的极致的姿态往后合拢,那竹夹板如跗骨之蛆,阴魂一般将她裁衣折花的那双手紧紧捆缚住,倏然收紧。
霍蘩祁痛得轻轻“嘶”了一声,但这只是开始,只是威胁,离真正上刑还差一步。
文帝道:“还不认输?”
到了这个地步,这个丫头还骨头硬,倒真是难得。
霍蘩祁反而笑,“为何认输!纵然是他亲自上刑,我也不服!”
文帝略有惊叹,侧目道:“朕已经给了你机会,只要你弃了他,朕给你你要的钱财声望,即便将你和你未来的子嗣抬为世家,列为贵族,朕都有这个权利。”
“这套刑具不过是他折腾出来的其中之一罢了,不害性命,还有十几种,朕尚未让你见识。”
霍蘩祁的唇殷红如血,她被缚着的双手被扯到身后,一动便是撕扯般的疼痛,但饶是如此,霍蘩祁也不肯服软,冷冷地瞪着他。
堂堂大齐陛下,竟然利诱威逼她离开。
文帝蹙眉,“你说朕不识他,真正不识他的人,是你。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坐在黑暗里,用斧斫,用刀刻,将一块一块的设计图纸变成此刻要挟着你性命的利刃,也不知,这背后他的狂躁、愤怒、失望、挫败……你认识的他太浅薄了,丫头,朕让你看的,你以前未必知晓。”
锁链又收紧了一分,霍蘩祁疼得俯下腰,大口抽了浊气,不甘地反驳,“所以陛下眼中,他是这么一个人?”
“至少两年以前,他是。”
文帝喟然一声,“你根本就不懂,他自幼便是朕钦封的储君,见惯了世道无情,哪有什么赤诚真心给你!”
霍蘩祁偏不信,她摇着头,鬓发钗珠瞬间散落,狼狈的满脸偏执的少女,已极其屈辱的受刑的姿态跪在天子脚下。她知道,文帝一计不成,换了的这一招,唤作攻心。
他想要她知道步微行的残忍和狂暴,想让她知难而退。
从始至终,陛下的目的没有变过。
霍蘩祁道:“我见过,我见过他刑囚别人,见过他动刑。”那是很可怕的,在昏暗的船舱底下,那被剜去膝盖骨的匪盗痛苦的哀嚎,至今只要念及,便犹如响彻耳畔,可是……
“可是,最后他放了他们。”
文帝道:“你能说服你自己么?”
“他不残忍,不可怕?你便不怕,即便夜里宿在他身畔,也会因他发作起来,被捏断脖子窒息而亡?”
“你知道在银陵,他被称作什么?”
霍蘩祁愣愣地抬头,只见文帝那双纤薄的唇一动,犹如苛刻的问责和耻笑,“怪物。”
霍蘩祁血液骤冷,痴怔地望着文帝。
那瞬间,胸口那鲜活的跳动她已不复能感知得到。
那瞬间,仿佛身下已红荼开遍,她跪在血淋淋的刀刃之上,肌肤正承受着凌迟活剥之苦。
殿内的烛火噼啪一声,灭了一盏宫灯。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静得只有呼吸声,和少女沙哑的哽咽声。
文帝沉着眉宇等着,那袖口也不挥落,施刑的侍卫不见文帝吩咐,也不敢再紧夹板,沙漏细细地下坠,文帝坐回龙椅,他既欣慰,却又无奈。他想等着看,等着她说话。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撞击和闷哼声,“殿下!殿下!”
文帝微惊,只见披香宫的紫金殿门被一脚踹开,阴冷的黑暗被瞬时撕破了一条狰狞的长口,明黄的光不请自入,修长的身影俊如天神,冷如修罗,正疾步而来。
“圆圆。”
他急至的脚步在看清霍蘩祁身上的枷锁之后生生一顿,那些东西,那些东西……
眼底犹如一股阴影笼罩,步微行将施刑的侍卫一把推开,将铁链替霍蘩祁撤了,踢出丈许远,霍蘩祁犹如脱力似的轰然坍塌,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来将她接入怀里。
“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抓住霍蘩祁的两只手,还没真正用刑,只是掐红了十指,被扯痛了胳膊,他才稍镇定下来,“我来晚了,对不起。”
霍蘩祁的脸色一阵惨白,见到他,日夜的思念和无休止的心痛让她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全力抱住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太苦太煎熬了,她不知道用什么勇气同一国皇帝对峙了这么久,即便刀斧加身也丝毫不退,可她就是傻,就是不想离开他。
文帝早知如此,自然地承受着来自儿子的怒火,却抿唇道:“朕以为,你脾气这么冲,不会找到一个愿意包容你全部的女人,是朕错了。”
霍蘩祁一怔,将见了他就止不住的泪水用衣袖拭干了,困惑地望向文帝。
文帝噙了一抹苦笑,道:“你只想着如何将你心爱的女人纳入羽翼之下,可却不曾防备,必有人暗中送刀,令你腹背受敌,将来杀机四伏,她若是萌生退意,便不够格做太子妃。朕让你心中有底,无论如何,她不放弃你,朕也可以安心。”
步微行修眉微动,似听懂了文帝的话,但又似仍在迷雾之中。
那两条被遗弃的锁链……
陛下竟然将这种阴邪狠毒的刑具加诸一个弱女身上,无论如何解释,他都不能接受。
原来今日陛下支走他是假,暗度陈仓是真,拐骗霍蘩祁进宫,想必让她经历了一番恐吓。步微行微微低头,只见掌心之间,俏生生的小脸花容惨白,泪水肆意,嘴唇上都是猩红的血迹,他满腹怒火,却只能暂时收鞘,用指腹将她的唇血揩去,抄手将霍蘩祁抱起来。
“不必让陛下费神,儿臣自己心安便可。”
他冷眼抱着霍蘩祁一步步除了披香宫,风云暗涌,薄薄云雾乍起,吹皱了他的玄衣。
霍蘩祁被沙子迷了眼睛,缩着脖子躲在他怀里,提着他胸膛的手告诉自己,男人到现在身体都在颤抖,霍蘩祁忍不住一阵心酸,“我没事。阿行,我真的没事。”
步微行沉声道:“如果不是左邯通知及时,孤今日险些……”
险些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但霍蘩祁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将脸贴住他的胸口,轻声道:“陛下没真对我用刑。他和我说了很多……”
男人眉峰如墨,脸色微白,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怀里的霍蘩祁依偎着他,却绽开了微笑,“无论什么都不能令我退却,我不怕你,我是心疼你。”
心疼他处处掣肘,心疼他夹在皇权世家之间,心疼他被人诋毁,除了他的脆弱,连他的桀骜和坚强,她都心疼得要命。
世上有一种毒,沾染上,便毒入膏肓,可即便只剩半口气在,即便还要饮鸩止渴,她也甘之如饴。
第52章 夜游
眼前的人有力的臂膀紧箍着自己, 霍蘩祁却仿佛看到,那个在阴暗潮湿的回忆里,用刀一点一点刻出他的杀人利器, 她想象不出他阴狠的一面, 但她知道,当他完成他心底每一件完美工具的时候, 他其实并不好受。
齐宫的云浓厚如墨,斜风吹开他的发, 侧脸的轮廓锋利而笔挺, 白皙的皮囊承不住那股怒火, 他的脸色有一丝阴暗。
他声音冷峭,“现在什么话都不用说,孤带你去东宫。”
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了东宫,森严的守备严整肃穆,步微行一言不发,抱着她回主殿, 将霍蘩祁抱上竹榻,“传御医来。”
“诺。”答话的是个男人。
霍蘩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没用刑, 我都不怎么痛了。”
他侧睨了她一眼,似有不信。
霍蘩祁拉住他的手,手心有点冰凉,步微行沉着脸色坐到她的身旁, “那些东西,孤早该让人拿去毁了。”
从完工之日起,第一个试用的人是他,第二个就是……
这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东西,确实存留无用。
霍蘩祁有点点好奇,“你说你试了四种,那是哪四种?有这个?这东西可厉害了,我刚刚被拉得胳膊痛死了,还有手指,他们还没使劲儿我就开始疼了……”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霍蘩祁乖乖地立即缄口,他反唇相讥:“不是说不怎么疼了?”
“现在是不疼了,刚开始还是会的。”霍蘩祁低着头小声辩驳了一句。
步微行拉起她的手,将五指摊在自己掌心,就着依稀烛火,她素白干净的一双手,指缝都是淡淡的红,他眉峰更紧,“孤知道,陛下只动了初刑,要是再用三分力,手指头至少一个月动不了。”
霍蘩祁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他正在懊恼和后悔,可说话的声音却是冷的。
其实,倘若不是他这么善于讳莫如深,没有人会说他不近人情满肚子坏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