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诸位,这边走。”众人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离去,踏在九龙石板上,有风袭来,京城的风是干的,是硬的,是不带一丝温柔施舍和怜悯缱倦的。
  沈约想起他的家乡,他是南直隶治下扬州人,那里山明水秀,常年细雨绵绵,这三月的天气,梨花都落了满地了。
  汪珉一直很沉默,或许是他喜糊涂了,过于欢喜,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甚么,也忘了大喜其实是该笑的。
  另外就是郑业成,他就是毛纪的侄孙女婿,得了个第二十七名,众人都喁喁细语为沈约感到惋惜,只有郑业成,望着沈约,微微笑了。
  第5章 任命文书
  兵部下发任命书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这两个月里,沈约再没见过毛纪或者是霍韬,那两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沈约照常在翰林院帮助修编,听说是杨宝儿为他争取来的,这一回誊写书稿是有酬劳的,虽不是银钱,但却是一个月半石的米粮。
  杨宝儿与方向和并着孙承泽照旧的惯例进了翰林院,杨宝儿是个从六品的编撰,方向和与孙承泽都是正七品,这已经是非常高的起点。在没有消息的这两个月里,沈约间或会后悔,同科的进士们都有了着落,有的吏部已经发来檄文,例如汪珉,他就被安排去山西大同下头的县当个县令。
  或者还有更幸运的,被挑选去刑部或者户部,等去下头熬上几年,回来就直接能进六部了。沈约想事情的时候,手头上依旧在做事,这是他幼年养成的习惯,家里事物繁重,不容许他真的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在读书写字的时候,一般都是要兼顾着家里的杂活的。
  沈家是祖传的工匠,沈约的爷爷和父亲都是石匠,他们在一块石板上刻字或者刻碑文,再有就是一些云纹雕刻,这些吃力却需要细致手段的玩意占据了沈约的整个童年。
  沈父是个性格沉默死板的中年人,他常年与他的石头混在一起,空有一身力气,却一字不识。沈约的母亲嫌他穷苦,又不识情趣,便跟着一个外地来的商人跑了。春风十里扬州路,扬州约莫还是个小地方,母亲跑了还没三天,便被同乡的人瞧见,教人捉了回来。
  淫.妇不是沉河就是烧死,沈约一直记得她母亲的样子,头发很长,到底有多长,就是她坐着梳妆的时候,她的头发能从头上一直盖到脚面去。女人被绑回来,沈约原本被锁在屋里,或许真的是母子连心吧,沈约在屋里又哭又闹,最后在里头声嘶力竭地哭晕了过去,沈约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嚎哭总算挽救回一个女人的生命。
  沈氏族人商议,将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发卖了,卖到天边去,远远不见。从此沈约再也没见过他的母亲,那个头发浓密,眉眼很美的温柔女人。
  沈约的父亲在第二年上娶了继母,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又生了很多子女,沈约便搬去与爷爷同住。爷爷捉着沈约的手,教他在石板上刻字,沈约的启蒙,便是在这一块块冷硬的石头上镌刻前行的。
  “沈兄,你的任书来了”,杨宝儿已经穿上了翰林院修编的青袍,袍子外头的补子是雉鸡,他捏着一封文书进来,那模样比得了他自己的任书还要高兴,“沈兄,是兵部,是兵部发来的任书,你即日就可以去兵部报道了。”
  诸位修编都过来道喜,沈穆也在其中,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穆的感慨并非空穴来风,他想起自己当年的廷试,以及当年廷试现场考过的那一道题,嘉靖帝登基改元的第一年,六月殿试,皇帝亲自出了一道题,题目是“追荣本生父母以何为宜”。
  嘉靖帝名朱厚熜,出生在湖广安陆州的一个庄园里,他的父亲朱祐杬是成化皇帝的第四子,他的祖母则是成化皇帝的一名妃子。兴王朱祐杬的母亲邵贵妃年少时就被卖给太监,太监训练她写字和唱歌,然后把她当成礼物敬献给成化皇帝。兴王长大后封地湖广安陆,邵贵妃则留在了北京的宫殿里,成化皇帝早已薨去多年,等她的孙子继位成皇帝的时候,当年的贵妃娘娘已经退居浣衣局,成了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妇。
  正德皇帝在他从南京返回北京的路上,在一次乘船游玩的过程中溺水,几乎淹死,此后身体情况恶化,次年四月病逝。正德皇帝病逝之后,他没有留下关于继位的明确指示,他身后的一切事情都交付给了他的大学士们。
  在正德皇帝死前五天,内阁首辅杨廷和以皇帝的名义明令皇帝年幼的堂弟朱厚熜缩短他为父亲服丧的时间,并继承朱祐杬兴献王的爵位。正德皇帝死的当天,杨廷和请求太后懿旨,指定这个十三岁的孩子作为已故皇帝的合法继承人。
  杨廷和的意思来源于《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这一条款,他说皇位应该传给兴王,因为他是弘治皇帝弟弟的独子,已故正德皇帝的堂弟。杨廷和并没有指出这条规定只适用于正妻的儿子,也没有指出来,任何曲解其意的解释都要被斩首。
  《皇明祖训》的原文如下:“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若奸臣弃嫡立庶,庶者必当守分勿动,遣信报嫡之当立者,务以嫡临君位。朝廷应即斩奸臣。其三年朝觐,并如前代。”
  明代皇帝继位的历史里充满了叛逆和篡位,内阁首辅杨廷和要把这个年幼的孩子推上皇位,他致力削减已故皇帝亲信的势力,并且令一个由司礼监、勋贵、皇室、内阁和其他官员组成的代表团去湖广安陆迎接新帝,年轻的兴王接受了太后的诏书,在这一场与旧皇亲信的权力交锋中,杨廷和成功了。
  嘉靖皇帝的年号出于《尚书》中的一段话,“无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大小,无时或怨。”‘嘉靖’一词表示对新皇帝及其朝廷的期望。
  嘉靖帝继位之后的第三天,他派人护送他的母亲从安陆来到北京,到达通州的时候,这名妇人听说自己将被当作王妃而不是皇后,她的儿子会唤她叔母,她拒绝入京,并威胁说自己要返回安陆。
  礼部尚书毛澄给出意见,太后给出一道懿旨,说尊称皇帝的父亲、母亲和祖母以帝后的称号,朝廷被迫给出这种礼仪,这种礼仪又给予这位王妃最高的尊荣,嘉靖帝的母亲这才同意入宫。
  嘉靖帝的母亲入宫之后,尽管她号称是皇后,但并未得到适用于皇后的礼节,弘治皇帝的皇后张太后仍然把嘉靖皇帝的母亲当作一般的皇妃看待,张太后的态度激怒了皇帝的母亲,也一样激怒了新登基的少年皇帝。
  嘉靖帝登基之后的第五天,他令礼部提出适合他父亲大礼和称号的意见,大学士杨廷和指示礼部尚书给了两个先例作为回答,汉代定陶王和宋代濮王的继位。
  汉成帝去世前两年,他指示自己的侄子定陶王继承他的世系,定陶王掌权之后便不顾朝臣反对,给予自己的家庭成员封号俸禄及其他恩惠。后头皇帝把他的两位祖先搬到更高的位置,并且建立家庙。从某方面来说,这只不过能证明皇帝最终能够为所欲为。
  至于宋代,仁宗皇帝收养了赵曙,赵曙是濮王的第十三子,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远代子孙,后仁宗皇帝立他为太子,直至他继位,朝中关于他父母封号的争论又开始了。
  宋代的高级官员们分成两个派系,一批人认为皇帝应该给他的父母封号,另一批人认为皇帝只应当承认他的世系。
  明廷君臣关于这次争辩的重点在于王朝世系的合法继承和家族惯例的血统继承或过继继承,即是“统”和“嗣”的问题,大学士们认为继承某人的人应该是某人之子,这是家族惯例的一个基本原则。于是年幼的嘉靖帝必须把自己的父母当作叔婶对待,更应该把他的伯父伯母当作自己的父母对待。
  嘉靖元年二月,皇帝母亲的宫殿院落里发生了一场起因不明的大火,杨廷和将这场事故看作是先祖对祭祀的不满,因为火是主宰所有礼仪事物的自然力。大火之后,杨廷和逼迫嘉靖皇帝撤销了他父亲和母亲的帝、后称号。
  同年六月,国家更改嘉靖年号的第一年的廷试现场,皇帝出了一道题,“追荣本生父母以何为宜”。在廷试现场出这样的题目,皇帝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诱导出学生们对于他立场的支持,他一直为亲生父母谋求创立礼仪的支持。
  对皇帝荣追自己亲生父母的意图给予明目张胆的支持,就是对内阁大学士们主张的反驳,杨廷和巩固扩张大学士们的权限,皇帝被绑住手脚,当年没有一个文章的作者敢于反驳大学士们的主张。
  沈穆想得通其中的关窍,于是作了一篇与皇帝意愿背道而驰的文章,这篇文章却暗合了当时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心意。
  杨廷和对沈穆满意了,在新帝根基不稳的时候,强势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点了沈穆出来做状元,从当时的情况来说,沈穆不是不得意的。但他想不到的是,仅仅两年之后,杨廷和就致仕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就这么从嘉靖朝的政治舞台中退了出去。
  没有了杨廷和,嘉靖帝也想不起来沈穆这个人了。或许也能想得起来,但想起的时候,大多数的情绪都是对当时年少势单力薄的无奈,以及对这些个站错队的趋炎附势的小人的愤恨吧。
  君权与相权,孰重孰轻,若是让现在的沈穆去选,他应该不会有太多的考虑,君为臣纲。但换做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让他去为根基不稳的嘉靖帝摇旗呐喊,碍首辅大人的眼,他是万万不敢的。
  再说了,就算他当年甘愿勇为少年天子的马前卒,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官场熬过三年呢,毕竟杨廷和与嘉靖皇帝的拉锯战持续了三年,这三年里,皇帝都是无可奈何的,换做他,估计下了廷试的第三天就要与仕途这个词永诀了。
  不管怎样,现在他还苟延残喘着,不得不说是帝王仁慈。若真的有一日天子一朝兴起,想来个秋后算账,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沈穆心道,活着吧,活着有梦,活着有酒,活着才值得他衷心庆贺。杨廷和放过他,嘉靖帝忘了他,那样才有长长的一辈子呢。
  第6章 英姿勃发
  “沈兄,兵部是个好地方,我记得庞瑄就是因为他有个远房舅舅在兵部做承事郎,他便不能去了,他要回避的。”杨宝儿拿着文书,说:“沈兄家中无人在朝做官,也毋须回避,这就速速去报道吧。”
  杨宝儿将沈约往外推,“字快些停下,别写了,趁着太阳没落山,这就紧着去报道吧。”
  杨宝儿那模样,生怕沈约因迟了时辰就被兵部退回的样子,他步履匆匆,惹得周围人都发笑,沈穆也说:“这就去吧,兵部不比翰林院,他们喜欢积极些的人。”
  这话讲得就很有技巧了,翰林院都养着一些什么人,写写文章,打打嘴杖之人,兵部的调令一出,就是天南海北的疾走,可就没甚么闲日好度了。
  沈约站起来,朝众人揖手,又冲翰林院掌事鞠了一躬,他是个勤恳的年轻人,大家对于他的印象都不坏,掌事伸手扶他,说:“上个月发米半石,这个月过了大半,依旧发你半石,这就拿去吧。”
  有人将米提上来,掌事道:“去吧,日头斜了,别误了时辰。”
  沈约提着一袋米,脚步坚定地往外走,一人从旁处蹿出来,那人扶着腰,“正巧,我要去街上看大夫,我家里有车,载你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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