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七章 相交贵相知
鄢城算不上雄城,方圆不过数里,城墙一共只有两丈多高,在数以十万计的三郡百姓形成的人潮中,就像是沙滩上的小石子,随时会被海浪吞没。
可就是这么个小城,无论在面对乘胜而来的青州军也好,还是在这场人潮之中,却丝毫没有动摇。
当然,有这样的战果,并不纯粹是因为守军的坚韧,关键是围城者也没正儿八经的攻过城。
没错,围城近月,青州军把这场攻城战搞得声势浩大,他们挖了一堆地道,造了几十架冲车、轒辒车,还有十几架井阑,以及近百架云梯。
攻城方式也是多种多样,蚁附、穴攻、甚至连鱼梁大道这种东西都搞出来了,要不是带的工匠不太够,说不定他们连弩车都会搞出来。
架势摆得十足,战果却寥寥,不管有多精良的器械,多高明的战法,攻城的人不卖力,也不可能攻下城池啊!
“嗨,怎么又下来了?连城头都没上去,这打的叫什么仗啊!”眼见着这一次又是雷声大雨点小,张飞急得直跳脚:“鹏举老弟挺痛快一个人,这回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要不就赶紧打,要不就去打别处,在这咋呼了这么久,叫个什么事儿呐!”
“翼德休要鼓噪!”关羽眼中也带着一丝焦躁,但他表现得比张飞稳重得多,“王将军的军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既然这般指挥调度,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现在寄人篱下,你多少注意点物议!”
王羽平青州黄巾,刘备带着本部兵马捡了个漏,招降纳叛,整备出了三千余众。刚算是看到点曙光,就在广川被颜良文丑的冀州轻骑打了个稀里哗啦。
如果那一仗打胜了还好说,以公孙瓒的为人,念在旧情和功劳的份儿上,刘备多少能落点补贴,重整旗鼓。可问题是,界桥之战中损失最大的就是公孙瓒,他自己想重整旗鼓,还得靠青州接济呢,哪里又顾得上老同学?
等到龙凑开打,公孙瓒调集了全部兵力与王羽并肩作战,没有足够分量的大将留守,刘备这才有了翻本的机会。
带着一千多残兵,加上三千多郡兵留守平原,这差事没什么功劳可言,但若是运气好,以刘备的手段,未尝没机会收编这三千郡兵。
没过多久,前线传来了大胜的消息,还没等刘备分辨清楚自己应该后悔错过机会,还是怎样,张颌的部队就到了城下。
来的人不多,也就一千左右的样子,看起来象是探路的先锋。看旗号,领兵的是焦触,也是个无名之辈,这人也没什么胆魄,见城上守备森严,打了个转,派了几个斥候向西前进,然后就想离开,结果,他把立功心切的刘备给勾引住了。
麾下有两个万人敌,四千多兵马对付无名之辈带的一千先锋,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刘备例行的向两位义弟问计,得到了张飞的热烈响应,和关羽的保留意见。于是,他让关羽带一千人留守,和张飞一道,率领三千郡兵出城迎战。
仗打的很顺利,张飞一马当先,丈八长矛如同出水的蛟龙,几个照面间,就挑杀了三个裨将,焦触吓得魂飞天外,拨马而逃,刘备统领大军随后掩杀。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刘备很快就深切的体会到了这个道理。追杀了五里地,刚追到鄢水边上,一声号炮,四下里伏兵大起,原来是张颌亲率主力部队,埋伏在了青纱帐里,摆了个十面埋伏的阵仗。
张颌的兵本来就多,装备和精锐程度也比郡兵高得多,张颌用兵的手段更是高超,再加上突袭和埋伏,别说是现在的刘备,就算是三十年后的诸葛亮,也别想在这种形势下讨得好去。
要不是张飞武艺惊人,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刘备准得被张颌给生擒了。
刘备的主力覆灭,只身逃亡;张颌却不肯在溃兵身上消耗时间,一路追着刘备杀到了平原城下。关羽既要救大哥,又要守城,顿时就左右为难了,最后他带着五百刀斧手出城,想着接应了刘备就进城,可张颌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手一挥,乘胜而来的上万大军一冲,关羽的狙击阵势就崩溃了,紧跟着,平原城也丢了。要不是龙凑战场胜局已定,说不定这场战役就被张颌硬生生给扳回来了。
尽管没造成太大影响,但事后公孙瓒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刘备看。
兵凶战危,只有见过麹义的部队在战场上表现得有多顽强的人,才能深切的体会到这一仗赢得有多不容易。一想到有可能在没打垮麹义的时候,遭到另一个河北名将的夹击,公孙瓒就汗流浃背,后怕不已。
那可不是一般的凶险!
念在旧情,公孙瓒倒是没把老同学怎么着,但紧接着的军事行动也没刘备的份儿了,在大捷之后,全军展开追击的时候,让刘备留守平原,这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追击能捞的好处多啊!
缴获的装备、粮草大部分要上缴,但私下留一点也算不上过分。把缴获来的铁甲穿上,原来的皮甲上缴,这种事就算是公孙瓒这个主公,也不可能太过计较,将士们拼死拼活的打仗不容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至于财货、俘虏什么的,就更没法计较了。
公孙瓒对老兄弟重情义,步卒又都是新归附不久,亟待收拢人心,他自然不能表现得太过苛刻。除了青州军的那一份不能乱动之外,其他的,公孙瓒都是任凭部将们分润了。
这种大好事要是能参与进去,刘备很快就能恢复元气,但被撇在一边,就只能干看着了。对于志比天高的刘备来说,这种惩罚比什么都要命。
最后是王羽打了个圆场,出面收留了刘备兄弟,分了些俘虏和粮草、器械给他,让他摆脱了光杆司令的尴尬局面。
所以,某种程度上,刘备现在是给王羽跑腿的,张飞这么大声嚷嚷,又是老弟,又是各种不满的,自然有些不合时宜。
张飞瞪着眼睛,不肯服气:“又不是俺自相情愿,鹏举老弟见到咱们兄弟,还不是一口一个兄长叫着?他不见外,咱们怎好往外推?再说这仗打的确实窝囊啊,俺去请战吧,他只是笑眯眯的说不急,可他自己打,就是这个样子,二哥,俺就不信你不急!”
关羽当然急了,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这么骄傲的人,对报仇的事当然很着急。可问题是,张颌虽然败了,但却不是落水狗,看守军的气势就知道,这支军队的战力丝毫不逊于前,凭自家兄弟刚刚收拢的着数百残兵以及一千多俘虏,打头阵不是送死吗?
他猜想,王羽应该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不肯强攻。
青州奉行的是精兵政策,兵马不多,要是强攻伤了元气,要恢复需要很久。如果和张颌野战,青州步骑结合的战法,可以大大降低损失和获胜的难度,但在攻城战中,骑兵全无用武之地,催锋营的战法,同样不太适合巷战。
所以,王羽一直在虚张声势,多种战法并用,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张颌。
只可惜,张颌守得很稳,不急着出战,也不急着突围,好整以暇的等在城里,哪怕是看到自东而来的几十万百姓,也未尝动摇,或者试着突围离开。
于是,这场仗就打成了让张飞郁闷不已的这种模样。
这里面的道理关羽懂,他相信一直没说话的大哥也看得明白,但一根筋的三弟却不会想这么多,这么远。要是解释给他听,说不定他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只能由着他去郁闷了。
关羽正色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王将军对咱兄弟礼待,那是他的雍容气度,你我却不能坦然受之,不然只会让人看了笑话去,须知……”
张飞晃着脑袋,抢着说道道:“嗯,嗯,大丈夫行事,恩怨分明,有恩将来必报之,却不能得寸进尺,对不?”
无视关羽哭笑不得的神情,张飞伸了个懒腰,双手往后脑勺一撘:“算了,不跟你闲扯了,左右也不正经打仗,俺找鹏举喝酒去,青州那地方不错,酿的新酒味道醇正得很……”
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了美酒的味道,张飞脚下飞快,不等关羽阻拦,三转两转人影就不见了,亏得他这么大的个子,动作居然这么敏捷。
“大哥,翼德他……”关羽拿他没法,一把没抓住,也只能看着义兄刘备苦笑了。
“让他去吧。”刘备神色平静,眼神中浮动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他缓缓说道:“三弟他原本家境优渥,散了家财跟在备身边,日子变得苦了许多,平时好的唯有这点口腹之欲,又怎好拦他?随他去罢,王将军的人情,自有我这个兄长来偿还。”
关羽默然。
这些年三兄弟一直时运不济,从中平元年开始,一直颠沛流离到了初平二年,刘备仍然只是个高唐令。官不大,志向不小,招兵、养兵、打点人际关系,无一不用钱,自然谈不上什么个人享受。
关羽自己还好,他原本也是因为在故乡杀了人,为了避祸,一直流离在外。但张飞却不同,三兄弟结义的桃园,原本就是张飞家的后院,家境好得很,享受惯了,突然变成这样的苦日子,多少有些不适应。
当然,翼德义气深重,不会因为这点小节就嫌弃大哥,甚至背弃兄弟之誓,但在关羽看来,多少是有些亏欠这位义弟的。
刘备现在拿这个说事儿,关羽也就不好再多说了。
其实关羽也有些担心,王羽不是傻子,他接连示好,肯定有所企图。依照关羽对王羽的了解,他很可能是看中了自家兄弟的人才,有意拉拢,表现出的诚意也是十足。
不过,义兄的志向,关羽很清楚,所以他也知道,对方的拉拢是不可能成功的。只要大哥不肯屈居人下,自己和翼德就不能离他而去,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但欠下的人情也不能当做不存在,所以关羽心里也颇有些为难,直到听刘备说,将这些人情都记下了,他才松了口气。
关羽如释重负的表情落在刘备眼里,令得后者心中越发苦涩了。
论对王羽的了解,刘备比两个义弟强太多了,那小子从一见面开始,就打着从自己这里挖角的主意!没错,没自己什么事,那小子只对两位义弟有兴趣!
天可怜见,还有比这更令人憋屈的吗?
换成别人,刘备一点都不担心,但王羽这小子贼精贼精的,他对两位义弟的策略非常对路:对二弟各种尊敬,各种施恩;对付三弟更简单,用各种美酒砸!
这种投其所好的策略非常有效,刘备可以肯定,若不是王羽出现的比较晚,落在了自己后面,两位义弟肯定要被他糊弄住。
那小子年纪不大,但看人极准,下手也极为果断,远的不说,就拿几个月前的那个常山赵子龙来说,就非常典型。
人家本来是投奔公孙瓒来的,结果还没见到公孙瓒的面呢,那小子一听名字,就给截下来了。知道的是他求贤如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爱好,或者找到了四散多年的哥哥了呢!
把人截走了还不算,后面那一连串的笼络手段,看得刘备眼花缭乱的,又是同寝同食,又是推心置腹,又是委以重任,就差没搭块板给供起来了。
当时刘备不是没动心,可他找不到机会啊!他对那个常山来的少年一无所知,拿什么借口接近人家,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就算真的成功了,可万一要是王羽看走了眼,那不成了大笑话了吗?
结果怎么样?王羽破了玄襄阵后没多久,青州就有消息放出来了,真正破阵的是赵云,王羽就是跟着人家走了一圈,就六进六出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刘备难过的几天没睡好觉。
创大业最需要的是什么?人脉,名声,钱财……诸如此类,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才。
如果在鄢水中伏的时候,有赵云在身边,就算不能反败为胜,也能从容的杀出条血路吧?
武艺既高,又精通战阵的人,做保镖近卫再合适不过了,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哪里还用担心人身安全?
结果,就那么眼睁睁的被王羽给抢走了。刘备心里能是滋味才怪了呢。
现在领悟也晚了,王羽对赵云的笼络,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次龙凑之战赵云没来,他带着白马义从的一部分老兵,去常山和幽州募兵去了,重建后的白马义从,他就是主将!
这样的重用,刘备给不了,也不可能给;比名声,比身份,他这个拐弯抹角的中山靖王之后,都不可能比得过人家那个新鲜热辣的冠军侯。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了。
眼下王羽又把手伸进刘备的自留地,可刘备也只能忍着。他的兵都被张颌打光了,公孙瓒不理会,想恢复实力,再得到新的机会,也只能靠王羽帮忙,所以能忍也得忍,不能忍还得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刘备心里很苦,王羽此刻却开心得很,青州的新酒,是他和糜竺、张宁商议后,用后世的蒸馏法搞出来的。他当然不懂酿酒,但基本的原理却能说上几条,有了他的提点,张宁和糜家的工匠配合着搞出蒸馏酒来,并不是很难。
这东西原本就是一点就透的。
这酒的好处就不用说了,劲足,味浓,还能用作战场急救的消毒剂,而且还能对张飞这种资深酒鬼造成致命的杀伤。
“好酒,真是好酒!”张飞喝一杯酒,赞一句,铜铃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活像只大醉猫。
“三哥喜欢就好,此战伤兵多了点,用掉了大半,等回头酿出新酒了,小弟再让人多送些过来,总得让三哥喝过瘾才是。”王羽自己对酒兴趣不大,这酒原本是为了海贸准备的。
辽东和塞外都是苦寒之地,烈酒无疑是最对那边胃口的东西,度数越高,运起来就越方便,利润也越高。结果公孙度的船队一直没出现,只好拿来救治伤兵,顺便增加一下和张飞的友好度了。
王羽倒没奢望着,光凭这点东西,就把张飞笼络了,不过好感度这种东西,本就多多益善。按照正常的轨迹,刘备在短期内,应该不会有跟自己为敌的机会,而且,他颠沛流离的生涯才刚刚开始。
前世他历经的苦难虽多,但身边有赵云护驾,所以一直都是有惊无险。这一次赵云在自己这边了,刘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挂了,要知道,这位皇叔打的败仗可不是一般的多,没有专职的保镖,打败仗是很危险地。
刘备要是挂了,凭借现在的好感度,自己不就可以接收遗产了吗?正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喜,反正花费不大,失败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酒酣耳热,张飞突然问道:“鹏举啊,你确实是个好汉子,不过,俺也有点纳闷,你明知道大哥是个有大志的,还费这么多心思干嘛?总不成你觉得俺老张是个酒鬼,就这么容易收买吧?用几坛子酒就解决了?”
喝着王羽的酒,又靠着王羽生活,老实说,张飞这话说的有点诛心。
太史慈的眼神当即就是一寒,手中酒樽重重一顿,樽脚将梨木制成的酒案砸出了四个坑。一众亲卫也是怒目相向,觉得这个黑大个实在不识好歹。
“三哥说的哪里话,羽最喜欢结交天下英雄,如子义、子龙一般留在身边,朝夕请益,并肩作战,固然是好,但这种事也不能强求。”
王羽哈哈一笑,伸手拦住太史慈,道:“男儿交往,贵在相识相知,羽知三位兄长俱是英雄,有缘相识,便结交一场,一直能保持友好关系固然是好,若是不能,也不失为惺惺相惜的对手。沙场争雄,弓马上见高低,岂不快哉?”
“好一个岂不快哉!”张飞拍案大笑,举杯相邀:“来,为了这股子豪气,哥哥我敬你一杯!”
“胜饮!”王羽笑着举杯,后世都说莽张飞,但能在乱世中留名的大将,不可能是个纯粹的一根筋,张飞就是粗中有细的代表人物。刘备入蜀的几场重要战役,都是张飞打出来的,后来在汉中也非常活跃,王羽丝毫不敢轻视了对方。
刚才那话,就可以当做他用粗豪外表做掩护,进行的试探。自己要是拍桌子大怒,先前的努力就算白费了,不过,想要顺利过关,应该也没这么容易。
“既然贵在相知,那你给俺交个底,你在这围而不攻,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果然,下一句张飞直接就问到了点子上。
“这个么……”王羽缓缓放下酒杯,轻轻一笑:“当然是有些思量在其中的,既然三哥问起,羽也不能隐瞒不说,就请三哥指点了。”
“只管说来,俺洗耳恭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