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万里红妆
于是乎,这日夜里,林小贱出宫了,彻夜不归。
于是乎,这日前半夜里,从天而降一物什落在了苏国公府的院子里。
于是乎,这日后半夜里,九章王去了苏国公府。
于是乎,次日辰时,九章王长跪南宫门,十步一扣首,高呼:母后您死得好惨,皇上还我母后公道。
于是乎,未时,宫里文武百官都知道了苏太后并非死于暴病,而是死于非命,百官聚之衍庆宫前,请求面圣,炎帝以大病抱恙一概不见。
于是乎,午时,燕京一家妓院,大白天的打开门做起了生意,说起了那弑母暴君的新鲜事。
于是乎,仅一天,流言蜚语滚了大燕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于是乎,衍庆宫里炎帝大吐了一口血,咬着牙说:“太后之死,朕深感痛心,实为不孝,竟不知太后蒙受此等冤屈,传朕旨意,太后葬礼暂时搁置,大理寺卿彻查此事。”
闻柒闻之,笑得那是四仰八叉,抱着一只养蛊的玉盏和一碗鸡笑岔了气,抹了一把眼泪,将碗里最后一点鸡血倒进玉盏,对着那白色的小蛊虫很是豪爽地大赦:“今儿个血吐够了,你儿子也累了,你吃吃就睡吧。”笑着笑着忽然惊叫一句,“哎呀,闭月削了苏家婆娘的脑袋,叫大理寺卿看出来可怎生好?”
林小贱想也不想:“反正九章王与苏国公已经瞧过了,认定了皇帝下了手,主子觉得一把火烧了如何?”
瞧瞧,好端端一良民,这才跟了闻柒几天啊,肠子都给染黑了。
闻柒频频点头:“甚好。”窝着软榻打了滚,忽然抬头,对着林小贱一笑,“羞花啊。”
林小贱额角一抽:“主子吩咐。”
又要折腾什么折磨人的法子了,真真是没一刻不磨人。
闻柒端着下巴,眼珠儿转得飞快:“既然是皇帝老头下的手,自然得要人顶着不是?”
林小贱点头,可是大燕第一统领不是被您老给收了吗?也不知道是怎么威逼利诱坑蒙拐骗来的。
闻柒微微一笑,露出几颗白森森的牙来:“我听说打从闭月从月牙峰下来,那老东西就撤了他的兵权,除却燕孝钰手里那十万人马,剩下十万全给了迟晔那狗腿子。”
嗯,迟晔那狗腿子太死忠,碍眼,碍眼得紧啊。
栽赃嫁祸啊,跟家常便饭似的。林小贱都不惊讶了,立马就会意:“奴才明白了。”
“那十万兵马啊……”闻柒撑着脑袋,寻思着,眼睛亮晶晶的,甚是好看,“燕宫腹地的御林军那可是各个以一敌百,宝贝啊,全部拿来堵住九章王的嘴,老东西断断是舍不得,定侯常在封地又不再燕宫,因着望月阁的事与燕孝钰又生了嫌隙。”一拍脑袋,嘿嘿笑了,“那就不得不给闭月了。”
这算计,多准,这心眼,多黑。
林小贱连连点头:“主子英明,虽说皇帝怀疑燕统领,不过总好过白白交出去。”
闻柒大叹一句:“诶,大概又要吐血了。”抬眸,瞧着窗外的天,就哼起了小曲,“今天的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
好晴朗……林小贱瞧去,正飘着小雨呢。
这时,程大来了。
“主子,爷说心口疼。”
宓爷这两日似乎心口疼得很频繁啊,为此,宓爷说了:心口疼,不宜走动,宿于华乾殿。
闻柒小脸一耷,从软榻上爬起来,去了寝殿,一路哼着小曲,已经换了个调。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某厮这两日也是累到了,这厢正准备着四妃的受封大典,那头还要伺候着宓爷端茶送水陪睡觉,容易吗?
没办法,她知道,那心坎是真的疼,不然,早一脚踹人了。
“宓爷,您唤小的来作何?”
闻柒扭着小身子,捏着小手绢,腆着笑,那叫一个狗腿。
“闻柒。”
他喊她的名字,认认真真地,即便是带了怒意,还是半分拿不起来平素的冷然。
秦宓说:“爷真心口疼。”挑开了床榻的流苏锦帐,他侧躺于里侧,着了一身素白里衣,半敞着,露出肩胛白皙,侧脸染了微微绯色,皱眉道,“被你恼的。”
这封妃之事,终究是扎到了爷心坎,那伤了的心脉便兴风作浪了。
闻柒伸手,探了探秦宓额上,诶,又发烧了。
“那怎么办?”闻柒难得细声细语,“我揉揉?”
他点头:“嗯。”微微倾身,靠着闻柒。
眼眸半阖,那惊世的容颜,少了几分血色,将秦宓平素的冷硬柔了几分。闻柒瞧了一眼,没什么文化的她想到一句矫情的诗:病若西子美三分。
这勾人的祸……伸手,她给秦宓揉着心坎,小手凉凉的,秦宓僵了僵,闻柒微顿:“这疼不?”
秦宓不说话,蹭着闻柒的肩,埋在她发间点了点头。
诚然,闻柒未瞧见秦宓染红的耳根子。
闻柒乖乖揉着,轻了又轻,殿外两双耳朵,往门上贴了又贴。
青天白日的,关着门揉心坎,谁听了不心痒痒,程大心痒痒,林小贱也痒。
不信你听听,多热血沸腾啊。
宓爷说:“下面。”
闻姑娘一脸迷茫:“这呢?”
“下面。”宓爷嗓音微哑。
“我给摸摸。”
破天荒的闻姑娘没有倒出一肚子花花肠子,别提多纯洁、多听话了。
宓爷说:“好。”
下面,下面……这是哪下面啊。殿外两只继续往门上贴。
“很疼?”
“这啊。”
“摸摸就不疼了。”
“……”
一番折腾,终于上手了,殿外两只眼冒绿光,恨不得戳穿这纸窗一瞧究竟。
下一个晃神的功夫,纸窗就破,两道风刃擦着殿外贴耳两人的脑门而过,惊魂未定,传来爷冷冰冰的声音:“滚。”
一把冷汗流下来,两人哭丧着脸做鸟兽散,不想走啊……不走?那是活腻歪了。
“闻柒。”
秦宓喊她的名字,总是会让闻柒心神一晃,他凝着她的眼:“爷反悔了。”
闻柒拿出还放在秦宓心口的手,抱着肩:“那怎么办才好,圣旨已经下了,这抗旨不尊可是要杀头的。”挑挑眉,笑眯了眼,邪邪勾唇,“爷,您舍得吗?”
她对他,越发肆无忌惮了,兴许就像梁六说的那般,恃宠而骄。
秦宓依着床榻,衣领滑落,锁骨下的光景,三分裸,七分遮,他敛了眸,甚是慵懒:“爷不舍得你。”探出指尖,拂了拂闻柒落在脖颈的发,轻描淡写的语气,“爷倒舍得让大燕破国了。”
毋庸置疑,这大燕若让秦宓没了玩心,那便是杀心,于他,不过是一瞬,这一旨册封诏书,够了。
闻柒小脸一垮:“秦宓!”她蹭得起身,恼红了小脸,“睡老娘的床,就得听老娘的,不然,”手指一劈,硬生生咬牙,“门在那。”
秦宓眉头一皱,将闻柒拉到怀里,低低沉沉的声音:“爷依你。”他真是拿她半点办法没有,任她兴风作浪乱了心智。
“乖,爷这么听话,小的定不让爷做亏本买卖。”她拱啊拱,像小狗似的。
那日,衍庆宫里,她说:我要在大燕疆土之上铺万里红妆,还你江山为聘……
一句话,秦宓节节败退,怕是此后要一溃千里,如何要不亏本,秦宓想,对着闻柒,他会一败涂地的。
秦宓捧着闻柒的脸,她笑嘻嘻的模样映在眸底:“不过闻柒,莫要忘了。”他执起她的手,唇落在她指尖,“你这里,”抬眸,看了她片刻,亲了亲她额头,“这里,”然后是鼻子,“这里,”点到即止,他嗪了浅浅笑意的眸子似碧波里的井中月,扬唇,一字一字说得极缓,“都是爷的,莫让别人碰了,爷只不嫌你脏。”
闻柒怔怔看他,生若惊华,绝世绝代,原来并非芸芸众生里的吟唱之词,是要人命的红尘劫……
她久久不能语,晃了心神。
他眉头轻蹙:“闻柒,你应爷一句话。”秦宓忽然倾身,微白的容颜映进闻柒的眸子,她看得见他瞳孔灼灼生了光华,急促得浮动,有细碎凌乱的光影,晃动着她自己的模样,他一字一字重重地问,“你喜欢爷吗?”
这是第二次,他没有试探,亦不让她闪躲,藏起了所有小心翼翼,强硬到近乎专制地要她回答。
秦宓,不容她置否。
闻柒愣了一下,她想,那红尘劫,果然叫人在劫难逃,情这个东西委实要人命,抬眸,看了看秦宓凝着她的眼,她伸手绕过秦宓的脖子,一勾,凑上了自己的唇,重重咬一口。
“老娘两辈子就这么咬过一个人,如果非你秦宓,老娘会膈应。”
她说完,攻城略地来势汹汹……
她想,她该尝一尝红尘劫里那万劫不复的滋味,而后,素锦芙蓉帐,落了。
直至今日酉时,这一丧一喜两道诏书已经下了整整两日,炎帝尚未出衍庆宫寝殿一步,只再次传出了两道圣旨。
一道圣旨送去了未央宫,三日后荣妃受封大典,姬皇后全权操办。另一道圣旨送去了九章亲王府,一道而行的还有两样东西,其一为大燕御林军总统领迟晔的脑袋,其二为五万御林军的兵权。
而后,久跪南宫门不起的九章亲王掩面痛哭,道:臣弟谢皇兄替母鸣冤。
原来是这么回事,大理寺卿才刚受理了苏太后暴毙的案子,便遭了大火,将苏太后的头颅烧成了灰,这毁尸灭迹之后,眼看苏太后就要蒙不白之冤了,不想大理寺卿发现了一道令牌,那令牌不是别人的,正是御林军总统领迟晔的,然后……不用说,畏罪自杀呗,就这么结案了。
哦,还有一茬,迟晔死,大燕第一统领燕无吝任御林军总统领,领五万兵权。
诶,全叫某人给算准了,一点都不差。
夜里,荣妃受封的圣旨颁下后,因着苏太后一把火化作了灰烬,便封棺了,受封盛典在即,丧事延后,裹素的燕宫换下丧锦,铺了红绸。
此等盛宠,史无前例。
常湘殿的红绸才刚挂上,常湘王便一刀给砍了,正欲发难,只是这两日元妃娘娘下了令,常湘王不得踏出常湘殿一步。
“让开!”
殿外叫宫人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别想钻出。
燕湘荀冷着脸,惜字如金:“别让本王说第三遍。”沉声,大喝,“让开。”
掌事小喜子公公不敢抬头,跪在门槛:“殿下恕罪。”
燕湘荀一眼森然,尽是杀气:“再不让开,本王便摘了你的脑袋。”
虽说平素这小霸王性子跋扈专横,常湘殿里皮开肉绽血流成河的事也常有,可是,常湘王总归不是滥杀之人。
只是,这次,为了那横梁上贺荣妃大喜的红绸动了真格。
瞧瞧眼下剑拔弩张,小喜子公公又想想元妃娘娘耳提面命,咬咬牙,眼一闭心一横:“元妃娘娘说了,就是踩着奴才的尸体也不能让殿下出去。”
“铿!”
一声刺响,架在梁木上的剑便已出鞘,森白的剑光直指门口,燕湘荀持剑,那般精致俊秀的脸,满覆阴鸷。
顿时,殿外跪了一地。“殿下饶命。”
燕湘荀充耳不闻,铁青着俊脸,抬起了剑:“本王现在便要你们这群犯上奴才的脑袋。”
剑光一闪,正欲落下——
“放下。”
缓缓两个字,不疾不徐,轻柔的嗓音,只是语调不由分说。
这大燕,除了当今圣上,便只有元妃的话,常湘王能听进个七八分。
燕湘荀缓缓放下剑,众人呼了一口气,殿门口,元妃由着几个宫人伴着走来。
“母妃,你若不能一直拦着就让儿臣出去。”
这样让他莽莽撞撞出去,还不捅破大燕的天。元妃挥退宫人,柔声道:“你父皇不会见你。”微微停顿了片刻,元妃伸手接过燕湘荀手里的剑,“即便见了又如何,这一旨诏书已令天下,她便是你父皇的妃子,这是不争也不容改变的事实。”
眸子轻颤,没有半分往日的张扬恣意,燕湘荀俊颜落了沉霜:“为何,父皇明明已经动了杀心,为何我晚了一步?”
第一次为了一个人那样牵肠挂肚,总是不甘心的。元妃拂着他紧握的指尖,无奈至极:“因为即便你父皇,也奈何不了她。”
燕湘荀一抬眼,惊乱。
元妃沉吟,久久才道:“封妃圣旨是闻柒下的。”
前夜,她踏进衍庆宫,叫一地血乱了方寸。
“皇上!皇上!”
“快传御医。”
竟是半天,无人应答,衍庆宫一片死寂,地上炎帝一动不动,嘴角在漫血。
元妃极是慌乱,手足无措:“来人,来人啊!”
空荡荡的大殿,回声荡荡,还未落下便有女孩儿的声音传来,清脆好听,像在安抚:“别怕,他还死不了。”
元妃俯身,探着炎帝鼻息,虽然微弱,却绵延,这才转身,被突然而至的宫灯刺了眼。
“莫喊了,这里除了一死的,一半生不死的。”她提着灯走近,“只有我。”
近了,照亮了一张娟秀精致的小脸,唇边嗪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几分灵气几分邪气。
元妃一怔,唇齿轻颤:“闻、闻柒。”
这本该在去藤林三县的人,本该命悬一线的人,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走出了夜里,一地血腥,她丝毫没沾染,四下无人死寂着,只有闻柒的轻笑。
“啪嗒。”
元妃怀里的卷书掉地,明黄的锦帛摊开了。
闻柒打着灯走过去,半蹲下,将烛火放在地上,拾起来放在手里端详,看了一番惊讶着:“哟,这不是凌国公大人的墨宝嘛,果然行云流水字字铿锵啊,闻柒佩服佩服。”
凌国公上书,为常湘王聘闻柒为妃。
落到闻柒手里,只是凌国公一副墨宝,如此处之泰然,她毫不动声色,看着字字龙飞凤舞,竟感叹起来:“瞧瞧这字,瞧瞧这手法,这一气呵成的气势,惹得我都想献丑献丑了。”抬眼笑莹莹地看着一直怔愣的元妃,“听闻元妃娘娘研了一手磨,不知道闻柒有没有那个荣幸?”
元妃仔细看着闻柒,不明她神色,眼里藏了明亮。
这个稚龄的女孩儿到底在算什么,谋什么……久久凝神,元妃走至案台,缓缓研磨。
闻柒凑上去,嗅了嗅研开的墨:“真好闻,难怪世人都爱附庸风雅。”说着,摊开了凌国公那一纸聘书,“今个儿我这粗人也做一回文人雅士。”
提笔,闻柒趴着,拿笔的手势怪异,在聘书的上方写了一行字,歪歪扭扭,花了墨汁,字迹潦草。
聘书之后,她又添了一笔,这一笔,元妃看明白了,几点笔墨,常湘王妃变作了天家荣妃。
元妃惊愕,研磨的手一顿:“以凌国公府之尊迎你为常湘王妃,你不愿意?”
月牙峰之变,衍庆宫诡异,圣上遭难,只因闻柒贪慕后宫荣华?元妃半分都看不明白,只知闻柒深不可测,不知她居心何在。
闻柒微微一笑,将那已变作圣旨的聘书放在手里看了看,说:“娘娘,凌国公府百年世家,世代忠良,何必为闻柒赔个干净,皇帝血染月牙峰都没有弄死我,我啊,”叹了口气,无奈的语气,依旧浅笑的眼,“是注定要遗臭万年的人。”
果然,炎帝的杀心敌不过闻柒的满腹心思。
元妃看着地上血迹,大惊失色:“皇上是你——”
闻柒接过话,随意浅淡的语气:“三更半夜,殿外无一守卫,一国之君昏死于衍庆宫,娘娘觉得我在做什么?”
犯上作乱……
除了这四个字,无从解释。元妃兢惧,她知晓闻柒胆大聪慧,只是不曾料想她这么无所不敢,竟撒下天罗地网,那么……元妃眸子一紧,慌乱了:“衍庆宫外,既然在你掌控,你为何让本宫进来?”
闻柒从善如流:“给你看样东西。”她伸脚踢了踢放在地上的烛火,移至元妃脚边,闻柒说,“娘娘,低头。”
元妃下意识低头——
“啊!”
身子一软,元妃跌倒在地,白色宫装沾到了血,她面无血色,浑身颤抖,盯着烛火下咫尺的头颅,是苏太后……原来,都是闻柒预谋,谁是凶手,目的何在,这些元妃突然觉得无关紧要。
今日所见,这凌国公安能独善其身?
元妃骤然抬眸,闻柒却笑了:“娘娘你说皇上若知道娘娘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她想了想,“嗯,比如弑母,”倾身半蹲着身子,继续道,“闻柒很好奇,你说皇上与娘娘还能不能伉俪情深?凌国公府还能不能世代忠良?”
不管苏太后是谁杀的,她与凌国公府都将成为炎帝的防患了。闻柒啊,要断炎帝凌国公府这条左膀右臂。
闻柒笑弯了唇角:“我啊,盼着他众叛亲离。”
元妃怔了眼,惊得久久不能回神:“闻柒你到底,到底想要什么?”这样善谋精明的女子,岂是后宫那一席之地困得住的。
闻柒很坦荡,那样毫不掩饰自信张扬:“要我闻家的东西。”她凝眸,潋滟闪亮得惊人,“闻家十分兵权,一分一分讨回来。”
那场火后,闻家兵权四分,炎帝一分,九章王一分,苏国公一分,姬国舅一分,大燕至尊的几大权势,这灭门之仇怎么报?先是炎帝,再是苏太后,下一个又是谁?
元妃不敢揣测。
闻柒敛了笑,对外道了一句,“羞花,将娘娘送回去?”
真是个翻天覆地的女子,这一纸聘书作废了也好。元妃出了一身冷汗,摇摇欲坠地从地上爬起,不敢看地上狼藉,道了一句:“倾一人之力覆大燕江山,闻柒,你好自为之。”
转身,元妃走出殿中,外头,小雨绵绵,远处男子撑了一把红色的纸伞缓缓从雨雾里走来,朦朦胧胧的,只隐约能见容颜惊世。
殿中,闻柒依着门:“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纸伞飘摇,男子走近了:“你不回去,爷睡不着。”
错身时,男子不曾转眸,元妃脚步一顿,北沧秦宓……
身后,秦宓与闻柒旁若无人毫不避讳,一把纸伞下,他揽着她。
闻柒笑眯眯的:“你答应了?”
“闻柒。”秦宓认认真真的神色,“爷不会惯着你的。”
闻柒挑眉:“怎么,跟我来硬的?”忽然叉腰大喊一声,“天要下雨,老娘要嫁人,你管得着吗?”
“你若成为大燕皇妃。”他字字沉声,俊颜染了微凉的寒,“明日爷便叫大燕破国。”
“秦宓!”闻柒怒喊。
他哄着:“乖,听话,随爷回去。”
闻柒虚晃一脚踢出,红着小脸:“滚你丫的,老娘要封妃!”
“乖,听话,爷只说最后一遍。”似乎哄骗,却强硬得不容置否,秦宓将女孩儿揽住,道,“不准。”
元妃微微失笑,看着那平素冷漠如斯的男子如此柔了眸中疏离薄凉,红伞下,男子与女孩儿一个恼红了脸,一个浅笑轻哄,元妃缓缓走出了衍庆宫。
尔后,封妃圣旨诏令天下,元妃才恍然大悟,原来,闻柒倾的不是一人之力,只是不解北沧秦宓,那个站在她身侧的男子,何以如此宠惯。
元妃轻叹,收了回忆思绪,满腹担忧:“她还是成了你父皇的妃子。”
“那又如何,父皇百年之后——”
元妃怒喝:“住口!”
燕湘荀冷冷沉下的眸子,毫无柔和。
元妃色厉内荏:“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便是你担得起不孝之罪,也担不起谋逆的大罪。”
“母妃。”他忽而冷笑,重瞳覆了晕不开的墨色,道,“大燕皆言常湘王狂傲不驯横行燕宫,如何担不起。”
元妃身子一晃,哑口无言。
闻柒啊,不仅善攻计,还能攻心。
连日来,因着那一丧一喜两道诏书,燕都繁闹了不少,天下朝贺,燕京人家都系上了红锦带。
独独,燕都北沧质子府,门庭萧索。
“爷,公子来了。”
软卧里头,秦宓为曾抬眸,拢着狐裘神色怏怏。
齐三领着白衣男子进来,那男子温润清雅,拂了袍子坐下,看了一眼案台的茶盏,笑曰:“小三,煮一壶梨花醉来。”
齐三囧,都多少年了,还改不过来,爷隔三差五唤他程三梁大齐六就算了,这小三……咬咬牙,忍了,齐三道:“公子,没有梨花醉。”
白衣男子眉头一皱,闷闷不乐:“上次还剩了很多。”
“爷都送去了华乾殿了。”齐三说得很理所当然,这等事,最近时有。
说道梨花醉,男子眼角都拉开了:“我记得有六壶。”
“闻主子给迟晔灌了五壶。”
男子一听,一双精致清润的眸睁大了好几分,痛心疾首:“白白糟蹋了。”眸子一转,怒喊,“秦宓,你可真偏心,上次我向你讨一壶你都不给。”
软卧里,秦宓这才微抬眼皮,神色慵懒,冷冷地问:“她是爷的女人,你是吗?”
男子俊脸染了绛紫,张着嘴,忘了合上。
齐三笑着摇头,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心想着若是这幅神色,大燕左相还怎么巧舌如簧文治天下。
这白衣男子,正是千禅月。
“爷不是请你来吃酒的。”秦宓眼里三分疏离,三分冷然,剩余的便都是与生俱来的贵气。
千禅月倒了杯茶,才抿了一口便皱了眉头,半分酒意不沾,他神色怏然,说:“今日午时,国舅爷在姬国公府宴请了朝中大臣,就连苏国公也在列,以苏太后尸骨未寒为由共商废黜荣妃,最晚后日百官的联名上书就会送到金銮殿,荣妃的受封大典怕是要告终。”
那龙虎令一天下落不明,这闻柒便一天站在风口浪尖,四妃受封自是要兴风作浪一番。
秦宓敛了眸,冷然:“有多少人赴了姬国公府?”
“近半数之上。”千禅月放下杯子,“朝中光是苏姬两家的朝臣便不少,自然马首是瞻。”
秦宓眉宇轻蹙,长睫下的暗影沉了又沉,久久沉凝,才掀薄唇:“若不能封口,”眸角微扬,一抹近乎妖治的冷肃,“灭口。”
灭口……近半数的大燕朝臣,苏姬两家的心腹,秦宓唇间轻而易举的两个字,该是怎么样的血雨腥风。
千禅月似笑非笑:“三年布局,你想毁于一旦?”他用了三年,将大燕朝堂釜底抽薪,如今,才一朝,要为了一个将入主燕宫的女子倾巢翻覆。
“这一招爷还输得起。”秦宓半分不曾迟疑,眸间,竟有一抹几不可见的柔和藏在了最深处。
千禅月从未见过秦宓如此,十年相知相随,见过他未雨绸缪,他翻天覆地,他大开杀戒,他步步为谋……独独未见过他满腹柔肠。
“今日早朝,我见过她了。”
闻柒,一个女子,乱了秦宓二十年遗世独立的清冷。
千禅月失笑,似乎叹息:“还是个孩子。”未满十四,在大燕还未行及笄礼,除了一双眸间流转的狡邪聪慧,哪里像祸乱天下的红颜。
秦宓冷冷一眼:“少给爷倚老卖老。”
这般喜形于色的秦宓,千禅月只叹,非是红颜也祸天下。笑得温润如玉,千禅月也不恼,继续说着:“倒不像一般女子循规蹈矩,玩心重,心思也多。”说起那个诡辩狡猾的人儿,千禅月不由得失笑,“猫儿似的看似灵气无害,装了满腹狐狸心肠。”
提及闻柒,秦宓眸间便散了久伏的寒凉,唇角扬起:“她还小,爷让她玩几年。”只是上一刻还温柔了眉宇忽然便紧蹙了,冷若冰霜地瞧千禅月,嗓音提了好几分,言辞专制得紧,“那是爷的女人。”
千禅月忍俊不禁,在秦宓跟前,闻柒的坏说不得,闻柒的好更说不得呢,他倒是护得紧,也独占得彻底,千禅月不由得打趣:“你的女人三日后,便是大燕的皇妃。”凝着眸子调侃,“我很好奇,你如何能允了她?”
秦宓看上的东西,何时让他人觊觎过,何况是女人。
秦宓冷森森,眸中是难掩的恼意,道:“爷愿意。”美眸一敛,笼着狐裘闭目,又道了句,“程三,把这杯子拿去煮干净了。”
齐三进来,收杯子,还有……咳咳咳,逐客。
千禅月不满:“我还没喝完。”
“不懂爷的意思?”秦宓懒得多瞧一眼,睫毛覆下,冷着一张俊脸。
爷的意思很明白:滚!千禅月怨念地滚了,别说酒水,茶水都没喝上几口。
“爷。”齐三小心唤着,掂量着爷是不是又恼上了,要不要去宫里差个信,想必今夜又得回华乾殿安寝。
“出去。”
宓爷神色冷得很,唇角抿成了一条线,齐三还是出去,给宫里差信去了,爷这性子,只有闻主子能管管,别回头又心坎疼,这毛病已经落下了。
屋子里,极致奢华,镶金的和田玉暖炉青烟冉冉,后方,那新换上的屏风少了丹青水墨的素雅,是华丽夺目的江山如画,人皮上画下的锦绣,如此画皮之术,美得叫人惊了心肝。这般光华流淌下,秦宓的脸,落了一层秋霜的寒。
千禅月问:你如何能允了她……
那夜衍庆宫,他也曾不由分说,只道了二字:“不准!”他这般独占欲极强的性子,能宠她纵她,却由不得那大燕的一纸封妃诏书。
那时,衍庆宫里没有燃灯,也瞧得清闻柒灼灼眸子,带了倔强的恼意。
他柔了声音,问他:“闻柒,你要什么,爷都给你。”一字一字俯在闻柒耳边说,“只是,你只能是我的女人,若要封妃,爷以北沧之尊迎你。”
闻柒退开,仰着头看秦宓,嘴边竟漾出一抹笑:“我要什么啊……”
秦宓想,只有他有,只有能给,她要什么他都是会给的。
她字字沉成炙铁,灼热强硬:“我要姬苏两家和大燕皇室为闻家血债血偿,我要翻了这大燕的天,我要将这老东西的宝贝江山改朝换代,我要坐一坐金銮殿那高高在上的金椅子,我要将这燕姓江山该姓闻。”
她不是世间寻常女子,敢与天地齐狂,敢要江山如画睥睨天下。
因为是闻柒,他由她:“你若想要,爷给你夺。”谁叫他着了闻柒的魔障,甘愿奉上,舍不得她苦,舍不得她念,舍不得她闯那血雨腥风,免她一世谋权夺利的荆棘,他说,“爷给你抢来,可好?”
闻柒摇摇头,毫无星子的雨夜,她眸间竟灼灼星光,一字一沉吟,她说:“我要与你比肩,我要你江山为聘。”
秦宓怔怔凝视,眸子沉浮。
她说:“我要在大燕疆土之上铺万里红妆,还你江山为聘。”闻柒笑了,红色纸伞落了地,绵绵细雨在她睫下蒙了水雾,她问秦宓,“我要的,你怎么给?”
字字都冷硬,毫无半分女子柔情,强取豪夺般宣誓,软秦宓的心肠,够了。
他揽着她的肩,失笑:“闻柒,你是这世间最贪心的女子。”
要北沧江山为聘,铺大燕十里红妆,这天下只有闻柒敢,如此信誓旦旦,舍不得半句柔情密语,将风月玩成了硝烟,却邀秦宓共赴,何止贪心?
闻柒不可置否,反笑:“你敢要吗?”
将那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秦宓吻了吻她的发:“这天下,只有爷要得起你。”
便是那时,秦宓允了闻柒一旨赐婚诏书,他要将这个女子送上大燕的金銮殿,待她铺万里红妆。
只是现在,不过两日,他有些悔了,竟患得患失起来。
秦宓轻叹,失笑,道了句:“进宫。”爷想她了……
离着荣妃受封大典还有三天,燕宫三宫六院的主子们往华乾殿送来了贺礼,这会儿闻柒正心情雀跃地打着算盘,这儿加个一千两,那儿加个两千,一箱一箱的珠光宝气直接就晃花了闻柒的眼,眸子能开出金灿灿的花来。
只是……这都算了第三遍啊,还能算出个不一样的数?
还真别说,还真算出了个不一样的数,比如第二遍的时候,闻柒算到柳嫔娘娘送来的那个九珠朝凤宝玉金钗,道了句:“诶,这九颗珍珠怎么少了一颗?”手里还捏着刚扣下来的一颗硕大的珍珠,笑着看林小贱,“羞花啊,送去给柳嫔娘娘看看,是不是掉了颗珠子在迎柳宫。”
林小贱一路抽着嘴角去了迎柳宫,不大一会儿,柳嫔娘娘就差人送来一条南海红鲤珍珠。
赚翻了!林小贱忽然想起来,似乎以前在未央宫柳嫔娘娘说过主子什么坏话来着,都是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主子。”
林小贱本想说今儿个就算到这,该用晚膳了,不过闻主子一脸意犹未尽,一边打着金算盘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乖,喊一声娘娘来听听。”
哦,忘了提一嘴,那金算盘就手掌那么大,主子是暖玉镶的,做得甚是精细华贵,是宓爷差人送来的小玩意。
想到宓爷,林小贱那一句娘娘就卡在喉间了,说:“六爷吩咐,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