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七回』夺命
车轮子轱辘轱辘,伍叔推着杨衍沿湖边走来,芜姜随在他的身侧。
湖畔杨柳垂枝,小亭石径,风景秀丽。这座府邸很大,低调的装潢中彰显着主人的用心。进府时看着不过是个街边平常的宅子,绕到二重门后方才知里头别有洞天,却鲜有人知晓家主的来历,对外一直以伍叔的名义在打理。
黑熊抱着个大长枕在树下翘首等待,旁边三两个将士手上亦提着大盒小盒。等了半时辰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不由嘀咕道:“该不会是不来了吧?杨衍与梁人有仇,准是把妹妹留着不给了。将军这门亲事只怕要黄。”
萧孑着一袭左衽白襟葛青长袍,墨发在风中轻扬着,就像个清削的江湖剑客。闻言转过头来,冷冽地睇去一眼:“她若舍得不来,休怪我挖地三尺将她掳走。”
将军有芜姜在身边和没芜姜在身边的时候简直两样。芜姜在的时候,他连说话语气都会特别耐烦一些;芜姜一不在,他就又变回从前那副寡冷的阎王模样了。肃沉着一张脸,像一只随时被激怒的狼。
吕卫风连忙踹了黑熊一腿:“少说点风凉话,小芜姜心软,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准儿今天就哄回去了。”
啧啧,造孽哟,将军一颗心都被芜姜吃掉了,没那小妞不成活。看这大舅哥生生把姻缘拆散的。
“心软才怪,那小妞的心肠没人比她硬。”黑熊嘟囔着,看了一眼萧孑,这才赶紧闭嘴。忽而抬起头,见对面湖畔走来三道身影,连忙又指着道:“快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人来了!”
将士们的视线顿时转过去。
萧孑抬眸,便看到芜姜过来了,一抹烟粉提花的齐胸襦裙,发插花簪,耳饰珠环,在阳光下打着盈盈的光泽。几日不见,又似哪儿变得说不出的更妩媚起来,还有一点娇矜的生疏。再不似别雁坡上那个纵马驰骋的西塞小胡女。
小妖精,真是渴念她渴念到要死了。他想起她的好,一时有些目不能移,只是凤目濯濯地凝注她。
那一缕目光似电,芜姜便察觉萧孑在看自己,她忍不住睇了一眼,又怕被哥哥发现,假作泰然地收回来。
两个人隔着湖岸看来看去,他迎她躲,情愫交织。杨衍自然尽收眼底,这个小子,从前少年时恶满天下,更与慕容煜传出绯闻多年,怎样也想不到最后会和自己的小皇妹扯在一起。
那抚着轮椅的手搐了搐,问芜姜:“凤仪刚才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唔?”芜姜忙不迭收回眼神,抿了抿朱红的唇儿:“我还好啦……一般般。是他更喜欢我多一点。”
但她的眉间难掩甜蜜,分明是一颗被追求中的少女椿心在萌动。
杨衍轻扯嘴角,无奈何地说道:“但现在还不是成亲的时候。哥哥不会故意拆散你,可他将来要做皇帝,是皇帝即会有三宫六院,如同我们的父皇。他生得如此英俊皮相,现在与你浓情蜜意,皆因着到底年岁新鲜;等到年华消淡,必会有新的颜色惹动他的情,承他的恩宠……你要想好,舍不舍得,分不分得出去。若是善妒不容,只怕到时反要招他厌恼,将昔日恩爱反目成仇。若然如此,倒不如此刻继续等待,将来亦会有别的男子来爱你。”
从前晋宫之中,三千佳丽莞尔,父皇唯对母妃一人独宠。彼时芜姜尚年幼,被阖宫娇宠如若珍宝,看不懂嫔妃们目中的艳羡与寂惶,此刻却蓦地想起来。
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又或者说偶尔从心中掠过,顷刻就被萧孑骇浪般的疼宠给淹没了。她想说将来别的男子给的爱一定和萧孑给的不一样,她一点儿也不想要,可她也无法想象萧孑把疼爱自己的那么多,用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叫别的女人受。
一席话只听得心间沉重起来,不由点了下头:“哥哥说得对,凤仪会考虑好的……他若是答应我的做不到,我便从此刻起就不跟他了,一辈子也不要嫁人。”
杨衍默了一默,也不去劝她,只沉哑地道一声:“好。”
一路绕湖走,到得跟前,萧孑与杨衍抱了一拳:“凤城主别来无恙。”
自小一个名扬天下的才子,一个杀伐果决的天生魔障,本是从不相交的角色。杨衍微眯着瑞凤眼:“城与路都给你过,你还来做什么?”
“出发之前刚打完几场仗,军中事务繁多,不二日便要启程回去。走之前来想看凤仪一眼。”萧孑不亢不卑地回应着,转而看向芜姜:“我不在,这几天过得习惯么?给你带了些爱吃的酸果儿。”
精致唇角上扯,言语中不遮不掩着宠溺。又听见黑熊在后背嚷嚷:“吓,别忘了还有这个!”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上的长枕。
那蚕丝枕头粉白而舒软,做得娇憨可爱。从前满心桀骜不驯的坏家伙,最近是越来越会买东西哄人了。
芜姜睇着萧孑俊逸的脸庞,想到哥哥方才所说的那些,又想到他那么招惹小姑娘,心里就抓抓挠挠的。明明刚才还在甜蜜呢,此刻却酸不溜秋,好像他早晚都要移情叛变似的。
便作漠漠然地瞥开眼神,应道:“我还好啦,哥哥这里什么也不缺。你这几天都在干嘛?”
果然靠这个小妞缓和关系是没指望的,不过隔了五六天便已倒戈,连眼睛都不敢正视自己了。薄情又善变。
萧孑心凉腹诽,微咳了咳嗓子:“我病了。”
他的目光像一只鹰,只是幽郁地凝住芜姜娇嫩的小脸儿。芜姜一看,那眸底有青影,确然是憔悴了不少,不自禁又心疼:“让你夜里不好好睡。”
“是相思病。你不在身边,我们将军孤枕难眠,大半夜还点着灯!”黑熊大嘴巴管不住,被吕卫风打了一下。看见杨衍不甚好看的容色,赶忙又闭住。
芜姜顿时臊得小脸儿通红,这下是什么也瞒不住太子哥哥了——连整个军营都知道自己和他晚上也在一起。暗暗用眼睛嗔萧孑,叫他快点儿出言解释。萧孑却并不反驳,只是凤目熠熠地盯着芜姜,扯唇冷笑。
她猜他一定又在心里恨着自己了,这人可坏,逼着自己随他回去呢。芜姜便又羞又恼,瞪着黑熊道:“大黑熊你又乱说,下回再问我借银子我可不管你了!”
杨衍扫了一眼,兀自语调淡漠道:“既是人也见了,若无事就先回去。南苑清幽避暑,这便要带她去赏鸟儿。”说着牵住芜姜的小手,准备绕过萧孑离开。
萧孑看着二人轻握的手指,心中便百般不是滋味,伸出胜邪宝剑在轮椅前一挡:“殿下慢行几步,前日得了一个棋盘,久闻殿下棋艺高超,今日想趁此机会请教一番。”
说着命人把棋盘盛过来,在石桌上一放。
湖边晓风轻拂,树下光影绰绰,杨衍低头看,只见那墨玉棋盘虽不起眼,却通身幽盈,扁圆的棋子颗颗精致黝光,掩不住古色古香的韵息。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便抬眼冷笑:“萧将军倒是有些手段。这棋盘落在那油盐不进的老吝啬鬼羽净手上,恁给多少银子也不肯出让,你竟也能化得它到手。也罢,且与你博一盘。今日若是你输了,你与凤仪的亲事,那便自此搁浅。”
芜姜虽幼小流亡西塞,此后骑马弯弓,早已对琴棋书画生疏,却也记得太子哥哥当年的棋艺,便是连天珠派的大弟子都略逊他一畴。不由蹙眉道:“喂,你不要自不量力啦。病了就先回去,有空了我会去看你的。”
呵,此刻倒晓得担忧自己了。
萧孑扯唇冷笑:“不下又如何知道我会输?若是我赢了,今日便要把你带回去。”
却受不得她眼中对那衍太子的崇拜,可知他少年时在清规中修度,又饱读过多少诗书与兵法?那棋上之术不过纸上谈兵,他根本就不屑放在眼里。
当下便兀自撩开袍摆,在石桌旁坐下:“凤城主多年琢磨大梁,想必已然把大梁气数了然于掌。今日这盘棋,你为梁,萧某为叛将之駆,国中无主,我独以車攻。”
仆从将棋子落盘,两个对面而坐。杨衍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