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里头傅清溪赶紧道:“老人家言重了!”
老伯又道:“姑娘大恩,无以为报。小老儿伺候的主人家就在前头,还请姑娘略移贵步,饮碗白水,也好教小老儿郑重一谢。”
傅清溪自然推辞,只道顺便之事,不值一谢。那老伯却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包袱里是两本极要紧的古书,若真遗失了,小老儿自然要得重罚,我家主人失了这珍藏,恐怕还要大病一场。姑娘此举,于我们主仆真是大恩大德,请姑娘一晤,亦是家主人的意思。姑娘放心,家主人原是积年教习,家中也无闲杂人等,并无妨碍的。”
傅清溪听这老伯言辞诚恳,又听说他家主人是位教习,便同意一叙。
如此那老伯引着傅清溪的车驾进了小院,夏嬷嬷同杏儿桃儿方扶了傅清溪下车来。
一下车,傅清溪便觉出这小院子的不凡来。时值隆冬,园中粗砂卵石,苍柏虬松,似有将天地冬意凝聚于此之感。欲待细说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其中叠石堆砂,卧枫立槐都暗合天数,无不妥帖,无不自然,叫人明明人在一园中,却好似置身天地苍茫处。
老伯见傅清溪凝神伫立似有所得,倒觉意外,转而又露欣喜。
老伯笑道:“原想请姑娘屋里坐的,看姑娘喜欢这院子,就请姑娘在这小轩里略坐一会吧。”
说着将众人请进了一处小轩,四面开窗,中间的隔断也都是镂雕的,当此时节却不觉寒冷,想是里头另有机关。
傅清溪落座后,又有仆人端了茶来,老伯笑道:“我们这里少有客人来,难得今日有贵客临门,请姑娘用茶。”
傅清溪略皱眉道:“老人家,未知贵府……”
她正想开口问此间主人的话,就听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客人请了。请恕老朽年迈失礼,因近日身子不适,着不得风,只好在此潦草谢过姑娘送赠失物之恩。还请……咳咳,还请姑娘海涵。”
傅清溪赶紧起身道不敢,此间主人又道:“小姑娘此义举善举,老朽若言报偿,未免有辱姑娘善性高洁。方才听家中老仆言道在数术书厅里见过姑娘一面,想来姑娘也是向学之人。恰好老朽这里有两本粗浅旧书,想赠与姑娘,只当结个善缘。”
他话刚说完,那老伯就从另一边出来,手里拿了个布包,夏嬷嬷赶紧接了过来。傅清溪根本不敢落座,正要推辞,就听那主人的声儿道:“此书名曰《学之道》,讲的乃是治学的粗浅道理。世人只以学之对象为高,却不知道那学之能之高低,才是修炼的紧要处。老朽今日便以此言告诉姑娘,以谢姑娘善德。”
他这话一说,变成这一句话才是谢礼,那书到不算什么了。傅清溪也只好把方才要说的话咽回了肚里。
陌生地方,又有个病得见不得人的家主,夏嬷嬷生怕那症候有什么不妥当,便赶紧催傅清溪离开。傅清溪对熟人尚无话可说,何况对着个见不着面的陌生老者,寒暄两句便起身告辞。
那老伯送她们出来,还对傅清溪道:“那书上姑娘看了若有不明白的,只管来这里问。我们在这里还会待上一阵子的。”
傅清溪只好谢过他的好意,只听着后头传来他家主子声声闷咳,哪里还敢存了日后再“请教”的心思。
第35章 悠然叟
一回到府里,全是应例琐事,好容易晚边清静下来了,傅清溪才想起那书来。
她一问起,夏嬷嬷就赶紧把那个布包拿了过来,又道:“啧,方才我听那老人家咳嗽声,就没了别的心思,这会儿一看,这包布也不寻常,竟是葛纱重罗的,姑娘看看。”
傅清溪接过来一看还真是,心里就有点打鼓,解开来一看,里头两本秋色落叶纹唐绢面的册子,上头并无文字。翻开看时,扉页上写着“学之道”三个字,底下又有“悠然叟”的署名,想是此书作者。傅清溪略看了两页,叹道:“这还是个抄本……”
夏嬷嬷在一旁都看在了眼里,便道:“只看这书的装帧就不凡了,想来今日姑娘拾了的那两本书恐怕真是极要紧的。”——若不然也不会以这样的书答谢了。
傅清溪迟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这可真叫我受之有愧了。”
夏嬷嬷想的却是别处:“这书可实在有些扎眼……”
傅清溪一看也是,这唐绢绣纹面的,若是放在书楼里恐怕得拿匣子收起来。心里想起那老人家的话来,笑道:“嬷嬷,咱们不说这书如何好看有益,反对着个封面想这想那的,叫人听见了笑话。”
夏嬷嬷也回过神来笑道:“可真是的了,还当我们眼皮子多浅多没见识似的。”
一旁杏儿笑道:“嬷嬷这话却错了,若是没见识的,哪里能看出这封皮的不凡来呢!我就看不出来,不过是个好看点的绢子罢了。”
她们说话时候,傅清溪已经展开了书细读起来。“学习一体,学而无习不知真味;习而无学无通其理。”“为学之难,难在为,为者何由,心力也。”
匆匆看过两句,要说有什么体会,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她倒有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对夏嬷嬷道:“明日请嬷嬷给我裁些纸,同这书一般大小便好,我把这书抄上一遍也罢。”
杏儿道:“姑娘又要抄书!费眼睛费力气,不如叫书楼那边给抄好了送来不是一样?”
傅清溪道:“旁人抄录同自己抄录如何能一样,你真是胡说了。”
夏嬷嬷点头道:“抄书是个好法子,也容易记住。姑娘放心,明日老奴一定会准备妥当的。”
果然第二日一早,傅清溪就开始认真抄写起来,如此连着抄了两日,也抄了半本多书。这日正待再抄,柳彦姝过来了。
见她又伏在案上,柳彦姝都摇头了:“这都上了半年的学了,还没上够?这好容易年下了才让歇几日,你不趁空儿好好散散,又弄什么东西!怎么了,难不成西京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还要你从这里抄录了寄过去?!”
傅清溪要水洗手,嘴里叹道:“我就晓得,你来了我就别想再干这个了。”
柳彦姝道:“你不是想听些书院的事儿?我刚知道了一桩,急忙来给你报信的,你倒嫌我,既如此,我走了吧。”
傅清溪笑道:“得了吧,要说赶紧说!要不然真叫你憋在肚儿里,看你晚上睡不睡得着觉!”
柳彦姝想争口气一走了之,到底还退回来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要不是看在咱们俩打小的情分,你看我理不理你!”停了一会子,想必是把自己劝好了,才又开口道,“春上有千金宴你知道吧?”
傅清溪点头,说道:“不是先生一早说了?若有意参加的,就自己交个作业上去。我是没那心思,到时候去不去还说不定呢。”
柳彦姝压低了声儿道:“我同你说,这回不一样!听说……听说这回有冶世书院的来!”
傅清溪一怔,又皱眉道:“你发烧说胡话呢吧!还冶世书院……这千金宴不过是几家子一起联办的,连个春考名录上的书院都少见,还冶世书院,说梦话呢!”
柳彦姝也觉这话有理,再加上她本来在书院的长短事情上就没甚兴趣,自己皱眉想了会儿道:“那我也不晓得,可这话是真的,难道我还能自己编出来?说是这回千金宴上,会有冶世书院的人来。”
傅清溪笑了:“冶世书院的人来?来做什么?来评审?来参比?还是……还是来吃酒的……”自己说着都乐了。
柳彦姝一甩手:“嗐!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么一句,左右也同咱们没干系。”
两人都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又说起年下的各样事来。
她两个在越家长到如今,平日里就如这家里的姑娘小姐无异,只到了年节的时候就显出不同来。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家家祭祖,她两个外姓人自然没有跟着祭祖的道理。
傅清溪的爹娘没了,她接到这里来之后没两年,祖父祖母也相继过世。只留下一个小叔叔,独自生活不易,就跑去南边投奔了外嫁的姐姐。算来也好几年没有音信了。
柳彦姝虽有父亲在世,且一年里父女二人也能见上一两面,却从来没有把这闺女接回家去过。说起来总是家里太远,不想叫柳彦姝受那舟车劳顿之苦,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只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因此一到年下,虽年节份例一丝不少的,可她两个许多场合不适宜露面的,能露面的场合也是些同自己离得甚远的应酬,是去也尴尬不去也尴尬。
小时候不觉得如何,如今一年年大了,就有些不自在起来。到底是借住在亲戚家中的外人罢了。傅清溪忍不住这么想着。
可这一回的年节却同往常有些不同起来。先是几个教习先生轮番往府里来了,再是许多亲戚姐妹都指了事告了罪没有出来赶年节下的各样热闹。连越府里的越芃、越萦几个,除了定例的晨昏定省都几乎整日闭门不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这日越家刚请完了年酒,傅清溪同柳彦姝也跟着连着热闹好些日子了。晚上柳彦姝忽然跑来道:“上回说的事,竟是真的!”
傅清溪正同桃儿杏儿一块儿看一个琉璃镇碎花的小摆件,听柳彦姝说得不着头脑,便随口问道:“哪件事儿?”
柳彦姝急道:“你还做梦呢!哪件事儿?自然是冶世书院那件事儿了!今天同鲁家姐妹们说话,我见有几个姐妹都没来,就说最近是怎么了,莫非是什么时气?怎么这许多人这个事那个事的不出来!小五儿才告诉我说她们都在预备开春千金宴的事儿呢!我就忽然想起上回那闲话来,试探问道‘想是冶世书院来人的缘故?’她见我都知道了,便放开了同我说起来。抱怨家里催逼着她们投文上去,只说哪怕给人留个印象,都是天大的好事什么的……”
傅清溪这下也十分意外:“啊?这事儿还是真的?!那冶世书院怎么会来咱们这里?!”
柳彦姝道:“也不是打着书院的名号,只说是一个里头的积年先生,同宋家那边有些来往,今年千金宴恰是宋家为主,就请了人来看看……总之如今一个个都疯了,拼了命想要在千金宴上拔头筹。冶世书院!那是什么地方儿!若是能得了一句赞,只怕比十个加恩令都管用了!”
傅清溪心里一阵乱:“啊呀,可惜咱们不知道这消息,如今就是要赶也晚了!”
柳彦姝道:“我是无所谓的,倒是你!嗐!早知道上回我再细打听打听就好了!还有,你要真想赶,这会儿也还成的吧?……”想了想又生气,“那越芃同越萦几个准是在忙这事儿,就是没人同我们说!”
傅清溪也有点别扭,多想一想,又道:“算了,咱们实则也是知道消息的,不过没认出这个‘真’来!再说了,多少人盯着这回的千金宴,就凭我……就是投了也是丢人的多。唉,若是俞三姐姐在就好了……”
柳彦姝心里不忿,又嘟嘟囔囔怨了一回,到底没法子。千金宴的投文收受向来都是到正月十八为止的,这也没两天了,乱攒一个投了去还真不如不投。
第二日姐妹们在颐庆堂给老太太问了安,出来时候,柳彦姝便问越芃越萦道:“二姐姐同三姐姐那千金宴的投文可投了不曾?这回有‘冶世书院’的人要来,那可真是多少年一遇的。若是姐姐们得了那里的先生的称赞,恐怕五大书院都得紧着要了你们去呢。”
越芃同越萦对视了一眼,越芃便笑道:“果然大家都知道这事儿的。我们不过是瞎凑个热闹,既学了这些日子了,若不投一份,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哪里就敢指望上得赞赏了,柳妹妹就是爱说笑。”
越萦忽然问傅清溪道:“想必傅妹妹也投了的?”
傅清溪摇摇头:“一早听说这话,都当笑话听了,谁知道是真的。不过不管真不真,我也没那个能耐。”
越苭在一旁鼻子里哼着笑了一声,柳彦姝忙问:“四姐姐是看不上冶世书院?”
越苭极是厌恶地看了柳彦姝一眼道:“我说什么了你就看出我看不上冶世书院来了?什么话你不添点油加点醋就过不去是怎么的?!”
柳彦姝不以为意:“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我是看四姐姐听了这话一声冷哼才这么问的。”
越萦趁机问越苭道:“妹妹准备什么时候投文?要不我们一起?”
越苭笑着转过来看着她道:“怎么?我什么时候投的文三姐姐竟然不知道么?我还以为我屋里的事儿三姐姐都比我还清楚呢!”说完这话,又笑着瞥了一眼越芃,才道,“我又不用同人合作,用得着一起不一起的?”
傅清溪听了这话知道她们几个都投了文了,心里深恨自己之前大意了,正思量间,越芝过来问她道:“傅妹妹没投?”
傅清溪直言道:“如今要投也来不及了,赶不出来像样的东西,还是算了。”
越芃笑道:“那可真是可惜了的,要不然傅妹妹若是奔着数术去好生准备一回,说不定还能拔了头筹呢。”
傅清溪道:“二姐姐别笑话我了。”
越萦跟着道:“这怎么是笑话你?连教习都一直夸你,只说你把旁人都给比了下去,难道我们还敢嘲笑教习们?”
傅清溪只好不说话了。
第36章 头筹
冶世书院的名头太过吓人,京城多少人家这个年都没得安生过,更有多少人心恨那千金宴居然不许男子参与投文,实在是欺人太甚!
教习们更被轮番请到家去指点学生们,恰是年节,那些大书院里的师生自然也有在家的,一时也门庭若市起来。
可惜越荃这年却没得回家来过,许是老越家家风如此,看那老太爷,也是除夕才到家主持祭祖,待到初三就仍回天工苑去了。越是如此,旁人家看得越家老太爷越是了不得,全不追究他或者只是懒怠应酬方出此“上”策。
到了正月二十七这日,宋家在他家的九霄院大摆筵席,广邀各府千金,是为千金会。
这回来的人比从前多了几倍不止,幸好这次是宋家这样的人家为主,要不然还真接待不过来。
越家姑娘们都来齐了。看着暖棚里遍点月旦、玉茗、照殿红,帘垂软绸,椅搭织锦,傅清溪觉着同乾坤楼有种骨子里的相似处,却又说不上来。
前有戏,后有歌舞,席间更是海陆杂陈。可没几个人心思在这个上头,都盼着见一见那冶世书院的先生,更想知道究竟什么人有如此才识运气能夺了本届千金宴的魁首,叫冶世书院的先生高看一眼。
是以歌舞正热闹时候,忽然有妇人站起来道:“宋夫人!莫要再整这些虚的,且请冶世书院的先生出来教我们拜见一下吧!”一时底下许多人附和。台上的舞姬们只好停了下来静待主人家吩咐。
柳彦姝凑到傅清溪耳畔笑道:“这可有什么好见的,想想上回在文会上见的,哪有这会儿的歌舞好看?!”
傅清溪道:“我们是去过文会,这里又有几个人去过。”
柳彦姝便笑着摇头,又转身同越芝说了什么,越芝噗嗤笑出声来,连连指着她摇头。
一旁的四太太看了越芝一眼,越芝才止了笑,柳彦姝又回头仍同傅清溪说话。
想是主人家也不好太拂了众人之意,遂上来笑道:“众位盛情,先生已经尽知了。只书院设有明令,先生怕是没法在此与众位一一相见了。好在这回咱们千金宴的投文佳作,先生都过了目的,且很是赞过几个,不叫我们白遇着先生一回。”
底下人听了这话,很是不乐,只是冶世书院有明令这回事,细想也真,若不然,怎么外头如此少闻其内中各事?想来是门户极严的。且在座的都是论得上的人家的夫人小姐们,能专在这样时候耍混逼迫主人家的人实在没有,一时便没了声息。
宋夫人在上头也觉出尴尬来,又笑道:“这回咱们收到的投文,也比从前多了两倍不止,里头许多佳作,若还如从前一般,只论个一二三,怕难免有遗珠之憾。是以遵循先生的意思,索性一气选了十个出来,除了千金宴令,更附上冶世书院的璇玑纹缎一端,以作嘉奖。各位意下如何?”
方才听了她前头所言,正腹诽“既无对证,谁知真假”等话的人,一听到后头这几句,立时没了脾气。这璇玑纹除了冶世书院旁处是断不能有的,可见宋家这回是真的请到冶世书院的先生了。
底下坐着的人里,投了文的越发紧张了,如傅清溪这般错失了的,则越发懊恼叹息。
宋夫人在上头将底下反应都看在了眼里,暗幸自己还留了这一手,若不然,这回只怕是要大大丢一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