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月仙好奇问:“你父亲有几分成算?”
  张引娟顿时来了精神,说话时带了一份骄傲:“不怕你们笑话,我父其实有大才,他考中秀才后本想再战,积攒几年,终于凑够银两,奈何先帝爷大病,取消恩科数年,而他老人家殡天后,年幼的宝应皇帝继位,朝政由太师郭郿把持,我父不愿成为佞臣门生,就干脆歇了心思,安心做馆,教书育人。”
  豆香凑趣笑道:“原来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伯父并不想出山呢。”
  张引娟把剥好的栗子分给两人,手得了空,就顺势捏捏豆香挺翘的小鼻,玩够了才说下去:“今时不同往日,经历了这么多,父亲的主意也改变,上次寄信给我时,竟隐约透露出想再搏一次的意思,只可惜家中匮乏,供给不上。”
  豆香自拿到了上辈子的财产,就想为投缘的张引娟和夏月仙做些什么,最好能改变她们困局,也算成全这份金兰之交,她提出:“我这里还有于家给的五金,已经折算成五百两的银票,伯父需要时尽管拿去。”
  夏月仙也说:“我有约莫一百两,不多,也能使使,放在这里,没什么用,能帮上伯父,便是极好的事。”
  张引娟听后心里先是热热的,涨涨的,后这份热流就逐渐开始沸腾,变得滚烫滚烫,她没拒绝,也没有承诺什么,只答一句:“我晓得啦!”
  一切尽在不言中,东屋内又开始变得暖和起来,送第二波炭火的妈妈来了,挨个屋子叫唤。
  南屋方向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似要把肺都从嗓子眼里咳出来,声音在整个清幽阁里回荡,告诉着院里的人,这次取炭的是沈笑梅。
  张引娟朝那个方向探了探头,说道:“没想到这沈夫子的身体破败成这样,听这声音,怕是受了不少罪。”
  夏月仙颔首:“我曾见过这样重病之人的面容,这沈氏比之好不到哪里去,不知道还吃不吃药。”
  “不是重病,是大病初愈,还未稳固,受不得寒。”上辈子精通妇科疾病的豆香瞧一眼,听几句,就有个大概的判断。
  张姑娘松了口气:“这倒还好,也是,于家怎会请重病之人来做教导嫫嫫。”
  夏姑娘:“估计是瞧病费了不少银子,才应了于家,不然,宫里退下的人,哪里这么容易请。”
  两人谁也没怀疑豆姑娘的话,甚至都没觉得豆姑娘这样说,有什么不对,她们全把心思放在新来的沈笑梅身上。
  豆香儿却觉得不好,一点都不好,沈笑梅身子上的毛病倒是其次,关键是心上的毛病,心病难医多了。
  那落寞的神色,透露出几分生无可恋的味道,那种绝望的眼神,见一次,就忘不了,她以前在仁心庵里可见过不少,不想活的人,如何能治的好。
  这忙帮还是不帮,真是个难题。
  帮了不一定能帮好,别人也不一定领情。不帮的话,她又想起了严俏玲的前车之鉴,不做些什么,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于心不忍。
  所以,这个晚上,豆香睡的并不安稳,心里的纠结,一直带到梦里。次日,她整个人恹恹的,连听沈夫子教诲时,也不甚得劲。
  沈笑梅做事喜欢循序渐进,有章有程,她有个习惯,先把事情都交代到位,才会行事,“我能教你们的,只有规矩二字,千万别小瞧了这点,能做好的人,到哪里都有立锥之地。知书达礼,进退有度,便是我对你们的要求。首先,咱们先得学会识、读、写,才好谈其他。”
  葛惠芳觉得不对劲,这些事可是要下功夫的,她犹豫不安地看了沈夫子几眼。
  沈笑梅鼓励她道:“有什么问题直接说出来,不打紧,别拘束了。”
  葛惠芳这才问:“夫子,咱们这样学,来得及吗?”心心念念想给大官做妾的葛姑娘按捺不住了。
  沈笑梅回到:“于家聘了我一年,勉强还是可以的。”
  一年,怎么会是一年?一年,竟然真是一年?
  沈笑梅见她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就接着说:“你们中识字的都站出来,写下自己的姓名给我。”
  张引娟、夏月仙、葛惠芳应声出列,豆香儿慢了半拍,走出来后,又意识到,原身该是不识字的,于是她又退了回去。
  沈夫子和其余三位姑娘们都把头转过来瞧她,豆香尴尬地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沈笑梅挑挑眉,看了豆香好一会儿,才说:“你也来写吧。”
  张引娟是秀才爹启的蒙,手把手教的字,写起来如行云流水,沈夫子见了忍不住夸一句:“颇具风骨,见之忘俗,很好。”
  夏月仙从小跟着师傅写字作画,自然也是不差的,沈夫子评曰:“好一手柳体小字,练了不少年吧。”
  葛惠芳出身不错,爹娘从小就培养她,诗词歌赋不在话下,更别提写几个字了,沈夫子也赞道:“好字!”
  轮到豆姑娘了,她原打算藏藏拙,以防露馅,现在呢,好家伙,大家都这么出彩,还藏什么藏,她用尽前世功力,费劲地写下豆香这两个字,写完还偷瞄着沈夫子,等待她的评论。
  只见沈笑梅原本挑起的眉越皱越紧,豆香的心也就越揪越悬。
  “你可得抓紧时间,好好学,好好练,别拖了大家的后腿,明白不?”沈夫子觉得头有点大。
  明白,当然明白,一脸嫌弃的表情,也不知道藏起来,不知道这样多伤人家的心,有这么差吗?真有这么差吗!
  沈夫子果真很嫌弃豆香,把她拎出来,单独教导。其他三人在学说话时,豆姑娘在认字,其他三人在学跪拜之礼时,豆姑娘在练大字,其他三人在学衣着佩戴时,豆姑娘在背书……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豆姑娘前世没被人仔细教过,多靠自己瞎琢磨,也没正经练过写字,到此刻,才发现,汉字真是博大精深,她……头也很大,豁出老命来学。
  沈夫子表面没什么,心里却对豆香刮目相看:真是个聪慧的丫头,许多字,一教就会,且记得牢,天赋极好。学字的时候,丝毫不见慌乱,不急也不燥,心态稳妥。见字如见人,写的不够好,笔尖却能瞧出是个磊落的,人品也差不离。
  比起教另外三人,沈夫子对豆香的兴趣更大,只因豆姑娘进步之大,超越她教过的所有人,总能给她带来惊喜。于是,她做出了改变此生命运的决定。
  沈夫子问葛惠芳:“听闻你和鲁嬷嬷一起住?”
  葛惠芳心里那个苦呀,鲁嬷嬷就是个阴毒的恶妇,表面上没有造次,暗地里却四处搓揉她,让她吃了不少苦楚。她脑门一转,心想,沈夫子也是一人住,身子不好,她可以用照顾的借口搬过去,这样不仅能摆脱鲁嬷嬷的钳制,还能讨好沈夫子,一箭双雕!
  所以葛姑娘认真地想好了说词:“正是,别的都好,就是鲁嬷嬷晚上会打鼾,我睡不香……”
  她还想说下去,却被沈笑梅及时打断:“这么说,引娟、月仙和豆香一起住?”
  被点到的三人一起点头。
  沈笑梅难得笑着说话:“不挤吗?”
  三人还没来得及一起摇头,已被葛惠芳抢得先机:“可不是,炕不过那么大,虽然挤在一起暖和些,可冬天的被子又厚又重,三床被子挨在一起,可想而知有多拘谨。”
  张引娟狠狠地瞪了葛惠芳一眼,葛姑娘受了下来,浑然不为其所动,只是嘴角悄悄地扬了起来。
  沈夫子这时候说:“既然如此,豆香就搬到南屋来和我一起住吧,这样三个厢房,都匀了。我也能给她开个小灶,尽快赶上你们三人的步子。”她挥一挥手阻止想要开口说话的张引娟和夏月仙,继续道:“你们也知道,我身子不够好,她搬过来,也能照拂我,你们虽也能教她,到底不如我熟练,就这样吧。”
  张引娟和夏月仙掩饰不住的不舍,像是被了一块肉般难受,葛惠芳眼里滑过一瞬的妒恨,又加快地隐藏起来,豆香则在想,都住一起了,看来这次非帮不可!
  第22章 买药
  豆香就这样搬到沈笑梅的南屋,从此开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读书日子,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厨房取来洗漱的热水,还有两人的早食,待收拾妥当,沈夫子就会手把手地教她练字,直到辰时,其他姑娘们起了,才结束。
  白天的功课仍旧是分开进行,豆姑娘必须背下沈笑梅布置的任务,其实也是从最简单的做起,三字经、声律启蒙、女诫、女德,依次递进。其余三人就继续学具体的规矩,细化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乏味地重复重复再重复,直至成为她们身体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情况下,豆姑娘凭着惊人的毅力和适应能力,活生生练出了一心二用的本事,一刻不停地背着书,还能把沈氏教导的礼仪规矩映在眼里,记在心里,理论方面,还真没拉下多少,前一世果然不是白混的。
  吃午饭时,沈笑梅又教起饭桌上的规矩,座位的讲究,食器的摆放,吃饭夹菜的先后顺序,给人添菜的内涵,果盘的增添,茶水的知识,都是宫里带出来的规矩,细致到了极处,让她们出顿饭也安生不了,且这折磨要持续到未时才结束。
  午后,沈笑梅的精力就不够用了,她需要去睡个午觉,歇息一段时间。
  此后便由冯嬷嬷来训练功夫,主要就是练软身子、提升腰力和臀力,原本最让姑娘们尴尬难堪、嗤之以鼻的练习,如今却成了最放松的时刻。她们四人毕竟年轻,身体稚嫩,长久的坚持下来,已比进来时好了许多,练起来也不再吃力,时间也缩短。
  如今冯嬷嬷已经开始教她们跳些当下最时兴的舞蹈,这可比沈夫子教的规矩容易多了,姑娘们练着练着就能真正放松了绷紧的心弦,还能抽空聊聊天,说会儿话。
  可惜好时光总是短暂的,吃过晚饭,沈夫子还要给她们再讲上一个时辰的课,主要关于品级的章法,在上流社会中,什么人该戴什么样的帽子,围什么样的脖巾,带什么样的首饰,穿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样的挂件,出行用什么派头,访人时该出什么礼,每个佳节该怎么准备……行行列列,枯燥难记,还容易搞混。
  这样一来,晚饭后的消食就困难多了。其他三人还好,学完这些,总可以回屋烧炕去,洗洗睡了。
  豆姑娘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因为沈夫子要考核她今天背书的成效,个中煎熬,不足一言道清,反正全面打击了她学习新事物的热情。
  不过,死过一次的人,就是不一样,觉悟高啊,吃得了苦头,扛得住打击,耐得了搓揉。反正豆姑娘记忆好,前世的底子在那里,识字背书不在话下,每天都能超额完成任务。而且还心灵手巧,大字也练地有模有样,慢慢显现出章法。
  沈笑梅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原本干涸皴裂的心也涌现出一旺活泉。豆香这不服输的韧劲,逆天的学习能力,踏实的作风,都给她昏暗无趣的末路人生,带来了一些欣慰和乐趣。
  她看着小丫头在自己的教导下,惊人地迅速地成长着,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又多了些生机,可以再多走一段路。
  这样日复一日地操练,到了元月,豆香已经跟上了大部队的步伐,也正式进行言行举止和礼仪的训练。
  她原本就偷偷跟着记着,到了做起来,一切就得心应手,根本无需多费力指点,不知不觉就赶上别人,完全没拖大家伙的后退。
  通过这段的时间的磨练,豆香才算完全掌控现在这副身子,且变得越来越好。
  只是有人却不大好了,沈笑梅在接连不断地日夜操劳后,尚未完全复原的身子没支撑住,待霜冻来袭之时,又染上了风寒,清幽阁内的咳嗽声就没再停过。
  她怕麻烦戚氏,也没再寻大夫,只是借了个药壶和炭炉,把之前看病留下的剩药煎了饮用,咳嗽好了些许日子,却在大雪纷临之时,猛然加剧。更让人担心的是,她还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起不了身。
  这才让戚氏知道了,但此时她正忙着于家过年的事项,□□乏力,只是差人寻了武台镇上最好的大夫相看。
  这位大夫是专治肺疾的好手,几道方子下去,沈氏的热就褪了,咳嗽也慢慢收起来,只是人也愈发没精神气,竟有灯枯油尽之兆。
  豆香这段日子一直照顾着沈夫子,每日趁她睡熟,细看她的舌苔,精把她的脉搏,心中暗暗记下她的症状变化。
  她以前学的都是妇科诊治,对这风寒斜物入肺的恶疾,并不擅长,只能眼巴巴地看沈夫子受次病难,等着别人来治疗她。好在,沈氏熬了过来,这肺上的毛病褪去,脉象也变了。
  豆香时时刻刻监测着她的体征,这些变化自然逃不过她的双眼,她找到了沈笑梅的病根所在,邪风入体只是表象,主因是经年累月经血过多引起的气血双亏。
  这下可就是豆姑娘的专长,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根治沈夫子的毛病,把破败的身子慢慢调养过来,只是这根治需要一种名贵的药材乌参。
  豆香计算过,一株十年左右的乌参大致要花掉两三百银子,根治沈夫子至少也得备上十几株,差不多就是三千多两,再算上其余的辅助药材,没个三千五的准备是不行的。
  她把上辈留下的银票,来来回回数了三遍,一共四千两百十六两,加上于大户家给的三片金叶子,去掉零头,就是四千五百,扣除掉给引娟备着的五百两,还够给沈夫子治病。
  豆姑娘抱着自个的小包袱,由衷地感叹,宫里出来的嬷嬷就是不一样,学费忒贵……
  于家也算通情达理,在大年三十那天,允许她们四人归家会亲,只是必须在天黑之前回来,葛惠芳和夏月仙无亲无故,也就没什么动静,张引娟和豆香势必是要出去的,一个回家探亲,另一个掩藏起外貌,去给沈笑梅买乌参。
  大过年的,各个药房都歇业了,只有到私人药舍碰碰运气。
  豆香上辈子和某些药材打了多年交道,还是了解些私作坊的,挨家挨户拜访那些不起眼的小店铺,硬生生用银子砸开人家喜洋洋贴着对联的大门,整整用了一天功夫,好不容易才买到了十三株乌参。
  只是银子的花费却比预计的多了,这些小药坊,以过年的缘由,串通着抬高了药材的价格,豆香费尽口舌,还是花了四千两银子,比预计的多了五百两,等再借给张姑娘五百两,她就真正是两袖清风。唉,这些可恶的奸商!
  豆香当天就接手药壶,配药、煎药、喂服,全由她一人负责。她计划着,先是连用三天的经典妇科精方疏通、克邪、排污,再吊用一株乌参生气养血,此后再逐渐延长使用乌参的间隔时间,直到十三株全部用光,好好保养着,康复痊愈指日可待。
  张引娟在天黑前归来,带了些她母亲做的家常点心给大家作新年礼物。
  她是个热乎性子,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吆喝着再南屋摆起汤锅子。姑娘们合着沈夫子一起吃个年夜饭,因是过年,也不好撇下不合的葛惠芳。
  五人围坐着毯桌,又不够用,豆香打着年岁最小的由头,跟沈夫子窝在了一边,沈笑梅看上去仍旧是虚弱,却比前些日子大好,可能是受过年的影响,也精神多了。
  在烧汤料的时候,张引娟已经迫不及待,告诉了她刚知晓的惊天消息,“今天回家,我父亲告诉了一件大事,说是楚王已经收了整个蒙山腹地,现正在收安山岭呢。”
  陇西一带是整个大梁地势最好,土地最为肥沃的地区,包括楚王封地关隆平原、蒙山腹地以及安山岭三块区域。安山岭通过连绵不断的巨大山岭与邻国隔开,是天然的保护屏障,被称为大梁最后的温室,而它被关隆平原和蒙山腹地包绕,与大梁其他地域隔绝,楚王拿下了蒙山腹地,再来讨安山,简直就是瓮中捉鳖,迟早会得手。
  这就意味着,不需要多少时日,楚王就会成为陇西一带真正的霸主!同时,也意味着,楚王他正在造反呀!
  “什么?!”声音响彻南屋,快要把屋顶冲破,好在被外面的鞭炮火竹声及时遮掩住,不然,定要引起整个于府的注意。
  张引娟喜闻于色,谈起来越发雀跃,“原来平邑太守杜恒竟是楚王早年就埋下的棋子,他故意讨好郭郿派来的钦差,使其放下戒备,而后在宴会之上取其首级,拿到调用三万精锐部队的军符,与楚王里应外合之下,牢牢掌控平邑,后楚王又一鼓作气,拿下其余各地,征服蒙山。”
  还不仅如此。
  张姑娘继续说:“云岭的百姓无路可退,终于起义,成立了一个洪云教,首领名叫赵泓,这位好生厉害,带着老百姓们组成的军队,一举攻下凉州、淮州等边地防线,现如今队伍壮大起来,就开始对付那些侵犯大梁的外族蛮子,真是铁铮铮的汉子!”
  张姑娘最后出击:“楚王造反,洪云教异军突起,这之后,萧王,河间王,浏王、关宴候通通都掀杆子造起反来,没有诸侯控制的地方,起义之人络绎不绝,现如今,已是天下大乱。”
  清幽阁被这消息一炸,诡异地安静下来,可所有人的内心,都久久不能平复。没想到,过个年,连天都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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