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劲打脸
虽然说这群人集合在这里是为了吃喝,但吃喝当然不是重点。
“商队里查不到兴平公主的消息,所有人都像是被人封了口,一提到这位公主就转移话题。”袁放一边吃着瓜果一边分析,“这样的结果让我更肯定,这位公主必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且必须要沮渠家费大力气封口。”
“我得到的消息比袁放还要惊人。”盖吴露出不屑的表情,“那个娶了二公主的彭宣是个极为放荡的子弟,在娶二公主之前就名声在外,家中妻妾十几人,家伎就更多了,没有人愿意把家中女儿嫁过去,可沮渠蒙逊却把二公主嫁了……”
“难道二公主名声比他还坏?”
陈节嘟囔着,却发现盖吴挑了挑眉,露出意外的神色。
“啊?难道我说对了?”
陈节一愣。
“这位彭宣是姑臧大族彭氏的子弟,祖父是广武将军彭敏,有一个姑姑嫁给了沮渠蒙逊为夫人,生了两个孩子,他的父亲和那位夫人是同母的亲兄妹,所以彭宣也得以经常入宫……”
盖吴解释着其中的关系。
“彭家是卢水胡在凉州最大的一支酋族,沮渠蒙逊赶走南凉后,靠和彭家联姻维持姑臧的稳定,所以这个彭宣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可还是靠门第得到了虚职,而且他从小就经常出入宫闱之中,和几位公主都很熟悉,颇有一些风流艳史传出。”
“这二公主当年为了彭宣,杖毙了宫中几个宫女,还刺瞎了一位贵女的眼睛,听说她行事极为荒诞,曾经袒/胸/露/乳地在宫中奔跑,沮渠蒙逊为了不引起大祸,就把二公主赐给彭宣做了驸马。作为补偿,对彭宣有众多妻妾并且经常入宫的事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源将军说彭宣和几位公主、甚至大李氏都有首尾,恐怕就来源于此。”
盖吴看着已经惊吓的瞠目结舌的那罗浑和陈节,露出嘲笑的表情:“你们这些童子鸡,不过是一些争风吃醋,至于吓成这样吗?”
“你才童子鸡!”
陈节条件反射的反驳。
“抱歉,我还真不是童子鸡。”
盖吴习惯性的回嘴之后,突然想起来自家师父是个女人,“唰”的一下子红了脸,连通红地看向贺穆兰。
贺穆兰大有兴味地嚼着甜瓜,见他们斗嘴后都来看他,居然还能笑着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的汁水,无所谓地说:“你们继续说,别顾忌我,我也很好奇那个让你不是童子鸡的人是谁……”
“师父!”
这下,盖吴连脖子都红了。
“按这么说,源将军说的话恐怕都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郑宗突然插口,“虽然不排除他是想让魏国和北凉彻底决裂从而打起来,可这样的王室能有什么样的公主也是可想而知,除非陛下愿意为了两国和平而忍气吞声,否则这样的女人到我国为妃,简直就是我们这些迎亲使者的耻辱。”
“只是私生活放荡点,倒算不得大过。”贺穆兰小声嘀咕,“至少没像二公主那般残害同性。”
“将军你说什么?”
郑宗好奇地望着自言自语的贺穆兰。
“没说什么,你继续说。”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都没有证据。兴平公主的传闻也好,大李氏和沮渠蒙逊通/奸也好,这些都是发生在长明宫的事情,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除非有让双方都信服的人站出来确认此事,证明兴平公主德行有亏不得和亲,否则哪怕我们知道她素行不良,也只能把她迎回去。”
郑宗沉着脸,“因为这是圣旨。”
一时间,刚刚还在啃着瓜果的好气氛荡然无存。所有人都明白郑宗说的一点都没错,无论是街头巷尾的“风声”,还是源破羌告诉他们的“真相”,都是无法放在台面上的“证据”。
“源将军那边告诉他真相的人呢?能不能出来和使团沟通?”那罗浑知道要想为陛下保住颜面,贺穆兰就要说服整个使团的人相信她调查到的东西。
但使团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魄力,都是以李顺和贺穆兰马首是瞻,现在李顺出了事,他们巴不得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源将军说,告诉他消息的那个东宫旧人被沮渠牧犍撞见了,为了不暴露他偷偷回宫的行踪,那人已经被沮渠牧犍灭了口。”贺穆兰叹了口气。“北凉人也不想打起来,哪里会有人说呢?”
“那接下来的事,就是找证据。”盖吴很自然地说道:“我会让我的族人盯着彭宣的一举一动,也许会有什么发现。”
“我得先把将军的身家弄的丰厚点,这世道,做什么都要钱。”袁放伸了个懒腰,“将军去哪儿都把郑宗带上,你在当地语言不通,没有郑宗和盖吴就等于聋子哑巴。”
“我明白。”
贺穆兰点了点头。
众人将情报交换一番后,外面突然有通报说有位姓孟的将军前来求见,贺穆兰这几天已经和无数将军“切磋”过,闻言很自然的站起身走到屋角用水洗了洗手,整理了下脸面,出去见客。
当贺穆兰出了门后,赫然发现使团里的某个使臣就在门外,贺穆兰认识他,他经常和源破羌打交道,是任使团里“文书”一职的刘震。
“刘文书为何在此?”
源破羌从皇宫回来那天后就经常不在使馆里,贺穆兰知道他身负联系旧部的任务,所以也没有怎么管过他。
“听说孟玉龙来找您?”
刘震对贺穆兰微微行了个礼,“此人是沮渠蒙逊的发妻孟王后的侄子,在下怕将军不知道此人的身份,特来告知。”
李顺出事后,也有不少同团的使臣向她示好,想要和她建立起关系,其中不乏自动请缨要做译官的,还有一些了解凉国政坛或者经济民生之事的使臣。
刘震负责撰写使团里的文书,每一天什么人见了谁都要细细记载,虽然官职不大,但隐隐有些监察众人的意思,贺穆兰甚至觉得他可能是某个没有表露身份的白鹭官,因为他的做派很像是素和君。
如今刘震主动出现,说明这“孟玉龙”的身份非同一般,贺穆兰“哦”了一声,不但没有被人插手私事的不悦,反倒脚步不停地要他跟上,“你跟我来,顺便和我说说这个人。”
从别院到主厅的距离不算太远,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刘震长话短说的说明孟玉龙的身份。
孟玉龙是孟王后的亲侄,孟家这一代年轻人中的领袖人物,如今负责掌管城南大营的御卫军,很少涉足政治。
孟氏一族都是武将,只负责带兵打仗,沮渠蒙逊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孟王后今年也有五十有余,早已经失宠多年,全靠昔日的人望才能坐稳皇后的位置。
但孟王后性格大度爽朗,昔年在宫中对许多人都施过恩,宫人都很尊敬她。沮渠蒙逊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她生的,说明她除了武艺高强、性格刚强以外,也不乏该有的手段。
“她武艺高强?”
贺穆兰的脚步顿了顿。
“孟王后会武?”
“是,孟王后是白马羌酋长孟超的女儿,练的是刀法和枪术。昔年沮渠蒙逊有一支军队就是她领的。”
刘震的表情很平静。
“已经有很多年了,这位皇后殿下都没有再出现在人前,但当年她独自擒拿宫中刺客的事情还是很出名的。”
“既然这位王后多年已经不再理事,那为何孟玉龙会来找我?”贺穆兰饶有兴味地看向刘震。
“总不能是特意来和我切磋武艺的吧?”
“这我可就不知了。”刘震笑着说,“不是说沮渠菩提被立为第三位世子的呼声很大吗?说不定孟玉龙就是为此而来。”
贺穆兰带着郑宗、盖吴和刘震入了主厅,发现主厅里立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在欣赏墙上的字画。
西北胡人身材高大很是正常,贺穆兰已经见怪不怪,但有人会欣赏汉字的字画就很是少见了。贺穆兰正准备开口,却听到身边的郑宗已经开口朗声道:
“魏国虎贲左司马,送嫁将军花木兰——到!”
郑宗曾经说过他是鸿胪寺的赞者,类似于礼官的职务,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孟玉龙其实早就听到花木兰等人来的脚步声,只是故意没有转过背,如今听到对方正儿八百的起赞,立刻回身曲礼敬拜,以拜见上国使者的身份拜见贺穆兰。
郑宗和刘震一左一右立在贺穆兰的身后,身边站着的则是徒弟盖吴。
孟玉龙年约二十四五,有一种军中儿郎特有的肃穆之色,贺穆兰最喜欢这样的汉子,打起交道来也十分自然熟悉:“我与阁下素未谋面,阁下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孟玉龙看了看郑宗,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其他人,点了点头。
“是有大事与花将军商议,所以冒昧上门,还请屏退所有人。”
郑宗一听这人说的狂妄,正准备瞪眼斥责,却被身边的刘震一下子拉住了袖子,猛地拽了一下。
郑宗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对着郑宗偷偷晃了晃,郑宗一见到熟悉的白鹭图案,立刻浑身一震,不再多言。
贺穆兰回头看看郑宗和刘震,却见刘震微微对他点了点头,便让三人去外面候着,只身面对孟玉龙。
孟家军之前曾经派出过不少将领和她比武切磋,她相信他们是在暗地里测试着虎贲军的实力,这位孟家这一代的传人过来找她,恐怕真是有什么事。
他连避讳都不避讳,可见他根本不怕别人因此对他发难。
“花将军,此番我前来找您,是代表我的姑姑,宫中的那位孟王后,前来向您求助的。”孟玉龙突然对着贺穆兰单膝跪下,低头恳求道。“孟王后希望您能持续向大王发难,追究沮渠牧犍的错处,以迫使大王立下菩提殿下为世子。”
“……这是贵国的内政,我不能干预。”贺穆兰被这惊人的请求惊得浑身一震,只能凭着本能回答他的话。
孟玉龙却完全不听她的托词,抬起头露出了然的表情。
“大魏要是认为沮渠牧犍是凉王的合适人选,又何必在朝堂上和大王撕破脸?一个年幼且听话的世子,比一个年长且善于隐忍的世子要容易控制的多了吧?听说贵国已经和北燕开战了,这种情况下,稳定北凉的局势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贺穆兰默然地看着孟玉龙,“我并不能代表大魏答应你什么,至于我自己,也对这种‘结盟’没有什么兴趣。实在抱歉。”
“若是菩提世子可以作为质子送入平城呢?若是大王驾崩后,菩提世子愿意弃国为侯,不再领凉王一位,将北凉改为大魏的凉州呢?”
孟玉龙的表情依旧坚定而冷静。
“大魏可否和我们结盟?”
“你说话一直是这么……”
贺穆兰皱了皱眉,“这么直接的吗?”
她见过不少老辣的政客,一个个兜圈子互相试探恨不得把对方所有的底线都摸清楚才好,从未见过这种一上来就抄老底的。
“说实话,我也不习惯这么和人谈判……”孟玉龙苦笑着看着自己半跪的姿势。“我派出不少心腹和将军比武之后,也带回了不少关于将军的评价,所以我姑姑建议我直接和您开门见山,不要兜圈子,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拿出来交易的条件了。”
“你也别行礼了,坐下说。”
贺穆兰因为这句话而对孟王后升起了好奇之心,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席位,让孟玉龙入席。
“我不明白,争夺世子之位不是为了继而登上王位吗?菩提殿下和王后为何情愿不要凉王的身份,也要争夺未来可能名存实亡的世子之位?”
贺穆兰叹了口气。
“我若不能明白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我是不会提供任何意见和帮助的。”
孟玉龙见这位虎威将军果然如姑姑所说不是个心思深沉之人,顿时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花将军,我一来就说过,我是代表姑姑来求助的……”孟玉龙叹了一口长起,“若想保住我这表弟的性命,就必须将他送到平城去。我姑姑为了护住这个最小的儿子,已经一年多没有出过宫了,几乎是寸步不离。即使如此,他这一年来,还是遇到了三次刺杀,两次下毒,还有一次差点在御苑里被疯狗咬到……”
他看着露出诧异神色的贺穆兰,面色沉重道:“我姑姑今年已经五十有三,前面两个儿子都死的不明不白,唯剩一子一女,菩提殿下是老来子,姑姑担心自己已经老了,护不住他们几年,不求他能荣华富贵,只希望他们平平安安才好。”
贺穆兰没有出声,她知道她现在听到的,恐怕是北凉王室真正的秘闻。
“大世子出事时,逃回来的溃兵纷纷说当时除了柔然人以外还有一支没见过的人马,可惜大王为了稳定民心没有继续追查,只是立了二殿下为世子。兴国世子征西秦时,粮草后勤都充足,西秦国主昏聩,手下又无能征善战之辈,原本是十拿九稳,谁料半路粮道被截,殿下去救援却中了埋伏以至于被俘。”
“那条路是后勤官员两天前才确定的路线,敌人却已经在路上埋伏了,而后的事情花将军也知道,世子死的可谓是冤枉。”
西秦国灭的时候,赫连定屠尽西秦王室,谁也不知道为何被俘虏的沮渠兴国莫名其妙被混入了西秦王室之中,就这么被赫连定一起砍了。
孟玉龙大概和沮渠兴国感情很好,说到埋伏之事时两眼通红,咬牙切齿,言语间全是恨意。
“我姑姑原本并没有争权夺势的野心,大王宠爱年轻的妃嫔,姑姑也能善待大王的其他子女,可惜从前几年昙无谶大师带着身毒国的僧人入宫以后,宫中就变得越来越荒诞,姑姑几次与大王争执直落得一个‘悍妇’的名声,只能咬牙忍耐,以为等世子继承王位就可以一扫妖邪之气,谁料……”
“请节哀。”
贺穆兰见他整个人都在抖,只能温声安慰。
“我无事,只可怜我那继而连三受到打击的姑姑。”孟玉龙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来。
“大王能立北凉,有我姑姑当年举族鼎力相助之功,如今我们孟家已经心灰意冷,只求能保护好菩提王子和小公主的性命,我知道大魏如今如日中天,就算强行抵抗也只能是百姓受苦,我们愿意和平贡上凉境,只求魏国能为两位死去的世子报仇……”
他红着眼哽咽道。
“北凉能做出这种事,设计陷害两位世子的,只有沮渠牧犍。掌管后勤补给的是宰相宋繇,去年开始转而支持沮渠牧犍,恐怕早已经倒向他了。昙无谶大师和身毒国的妖僧是沮渠牧犍从酒泉迎回的,沮渠牧犍的领地和柔然接壤,大王子出事时,他要是和柔然人之间有过什么盟约也未可知……”
贺穆兰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但却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也许这是孟王后所施的苦肉计,也许这是孟家为了让沮渠菩提上位而使出的计谋,但有一点孟玉龙说的没错,魏国确实希望能当上世子的是更加年幼的沮渠菩提,而非野心勃勃的沮渠牧犍。
北凉国内恐怕是知道魏国不希望更有能力也更有名声的沮渠牧犍继位,为了北凉的存亡,才不得不转而支持身份并不贵重,只占了一个“长”子的三王子。
若是崔浩在就好了。
贺穆兰脑中飞快地滤过孟玉龙的话。
无论是崔浩还是古弼,恐怕都会给她可用的指导。哪怕是若干人,在政治上也敏感的很,屡屡有金玉良言。
就算是李顺坐在这里,听了这么一大段话,大概也有了该有的决断。
可贺穆兰却只能一遍遍的梳理着孟玉龙的话,小心而谨慎的分析利弊。
好在孟玉龙态度足够诚恳,也并没有继续求她,或者逼她表态,只是静静的在那里等着。
沮渠菩提当上世子,对魏国的好处?
除了那个摸不到真假的“退为凉州”,沮渠菩提愿意以“质子”之身前往平城恐怕是对魏国最好的结局。
只要沮渠菩提在手,哪怕沮渠牧犍发动政变上了位,陛下也随时可能高举着沮渠菩提这个“世子”发兵攻打北凉。
因为沮渠菩提才是名正言顺的凉王世子。北燕的三个王子能够因为“废长立幼”而请求魏国发兵救命,魏国就能再因为“名正言顺”发兵北凉。
除此之外,沮渠牧犍身后站着酒泉派和敦煌派以及西凉遗民的力量,沮渠菩提身后则是北凉军队和“嫡出派”大臣的支持,一旦世子之争开始,两派必定开始内斗,内斗会消耗掉北凉的国力,从而使得魏国日后得胜的机会更大。
而风险是什么呢?
贺穆兰思索着。
如果孟王后失败,没有成功的让沮渠蒙逊立下菩提为世子,反倒让沮渠牧犍被立为世子,那么国内的力量就会迅速得到统一,沮渠牧犍是个左右逢源之人,绝对不会乖乖效忠魏国,私下恐怕也会积蓄反击的力量。
这件事的“利”实在大于“弊”,贺穆兰不由得心动了。
但天性里的谨慎还是让她有所保留的开了口:“我想先知道你们的实力。”
她头脑清醒的说道:“仅凭我们的逼迫是不可能让凉王立下世子的,在我们看来,凉王想保住三王子的意图很明显,说不定三王子就是凉王属意的王位人选。我们贸然逼迫,说不定让凉王更加相信三王子才是魏国最忌惮的王位继承人。”
“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哪一步,先证明给我看吧。”
贺穆兰直起身子,盯着孟玉龙开口。
“如果你们做的能打动我们,我们便帮菩提王子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