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看到楚凤河脸上灰黑色的汗水顺着皮肤流进纱布里,问他:“凤河哥,你下巴咋啦?”
  楚凤河用黑乎乎的手摸了一下纱布,笑笑:“没事,缝了几针,那老杂种的扁担钩子给打的。”
  柳侠问:“您伯?”
  “嗯,前儿,就是星期日一大清早,他忽然去叫小河俺俩回家,说他做梦梦见俺妈了,才想起来那天是小河的生儿,说家里鸡蛋都煮好了,面条啥也都准备好了,叫俺俩过去一起过。
  最近这儿拉煤的多,我都把小河哩生儿忘了,听见他说,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俺妈,想以后对俺俩好点哩,就跟他回去了。
  谁知道,饭桌上俺俩一碗面条没吃完,他可露陷儿了。
  他说再过半个多月就该收麦了,我成天去拉脚也顾不上地里的活,想割完麦用他那五亩山坡地换我跟小河的一亩二分水浇地哩!
  老混账,他以为我是傻子啊,别说五亩二道坡的地,就是十亩头道坡,你看会有人愿意换没?
  他咋说我都不答应,他就破口大骂,说我是没良心哩白眼狼,那臭娘们儿也在一边说小河俺俩是喂不熟的狗,俺俩还了她两句,老杂种拿起扁担就过来打我,小河去挡他,那娘们儿和她闺女把俺小河挖得满脸血……“
  柳侠说:“您伯咋恁孬孙哩?凤河哥,你不敢叫汗再往里面流了,会化脓。“
  楚凤河不在意的用手抹了一把汗:“该死屌朝上,有啥怕哩?我这贱命想死也死不了。“
  柳侠问:“那您伯他们现在咋样了?“
  “仨都搁卫生院躺着哩,他们敢把俺小河挖成那样,我还管球他们是谁哩?
  我拿了铁锨跟他们拼命,打倒一片我就领着小河走了。听说老杂种头上、身上缝了三十多针,那破鞋娘儿们哩头皮叫我铲掉了一块,她闺女脸上好像也缝了几针,听说她那大孩儿放出话,说要找人打死我跟小河。
  哼,叫他们再花哨两年,等小河过几年长大点,能顾着自己了,我就弄死他们,叫俺小河太太平平过一辈子。“
  柳侠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楚凤河和楚小河的事,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爹。
  走过了最拥挤的那一段,楚凤河对柳侠说:“我知道你心里着急见您哥,我拉着驴走不快,你先下去吧!“
  柳侠在牲口和人群之间灵活的穿过,终于看到了五道口地磅旁边一群正在叮叮当当打石头的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蹲着扶钎子的柳钰和抡着锤子的柳魁,大叫着跑了过去。
  柳魁和柳钰看到柳侠都高兴又诧异。
  柳侠兴奋的解释了自己提前回来的原因,柳魁挺高兴:“你回来陪猫儿几天正好,我跟您四哥这一出来,更没人跟孩儿耍了。我也觉得可能会下雨,再有一二十天麦子就熟了,雨可千万不敢下太大。“
  柳侠看到柳魁眼神忽然转向他身后,不由的回头看,和他后面端着个大茶缸走过来的柳茂眼光正好撞在一起,柳侠楞了一下,随即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撅着嘴鼓着腮帮子看着柳魁。
  他有快一年没见过柳茂了,年前祭灶那天俩人同时在家过一次,不过柳茂上去很晚,柳侠已经吃完饭抱着猫儿回自己窑洞里了。
  第二天他搂着猫儿多睡了会儿,起床后知道柳茂已经走了,说是过年在单位值班,不再回来了。
  柳侠年后因为怕下雪提前一天返校,柳长春把他送到坡下塞进他兜里十块钱说:“别生您二哥哩气,他是惦念您二嫂,一时转不过弯,也抹不开脸,可他心里知道你对猫儿好。”
  柳侠不愿接柳茂的钱,但柳魁说:“拿着吧,这是咱叔给你哩,你以后每天至少得吃一次炒菜,要是光不吃菜,人就长不高了,那你以后咋护着猫儿哩?。”
  可不管家里人再替柳茂圆场,柳侠想起他对猫儿做过的事就愤怒,再加上刚又听了楚凤河的事,他更不待见柳茂了。
  楚凤河他爹是娶了他后妈才开始嫌弃他弟兄俩的,而柳茂,还没娶后媳妇呢就不要猫儿了,比楚凤河他伯还不是人。
  柳茂把茶缸递给柳魁,轻轻说了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您一会儿回去吃饭”就转身走了。
  柳魁看着柳茂的背影叹了口气,柳钰有点尴尬的看着柳侠,却没有开口为柳茂辩解。
  打石头的活不会是个长期的事,施工单位其实是按方数给柳魁他们算钱的,多劳多得。
  柳魁、柳钰要抓紧时间多干点,晚上都不回家,住在柳茂这里。
  柳侠想家心切,又不想耽误大哥干活,说了一会儿话,就一个人回了柳家岭。
  第33章 刺激
  柳侠的意外归家让猫儿欣喜若狂,他抱着柳侠的脖子半天都不肯松开,然后就一直看着柳侠的脸,不太相信竟然这么快就又看到小叔了。
  柳侠带着他在山坡上玩了大半天了,一直到黄昏时雨点落下来才背着他往家跑。
  柳侠心里无比舒坦,窗外雨潺潺,而他不再是一个人呆在空旷阴冷的寝室里,他在自己温暖的家,猫儿正心满意足地在他怀里抱着奶瓶喝,再没有比这更让他满足的了。
  过完年柳魁送柳海去京都的时候本来打算最多停留两三天,实际上却是半个月后才回来的。
  曾广同已经回学院上班,曾怀琛陪着他看遍了京都大大小小的名胜古迹才放他离开,回来时又带了不少东西,光奶粉就带了六袋。
  柳家岭大队这半年都没有牛下崽,当然也就没有牛奶,猫儿喝了三个多月奶粉。
  其实猫儿已经三岁多了,完全可以吃饭了,但柳侠对王君禹关于多喝牛奶身体好的说法相信到迷信。
  家里人在对待猫儿的事情上,只要能办到的,都会依着柳侠。
  柳侠肚子上那几道大大小小的疤,让全家人都心怀愧疚。
  柳侠离校时太匆忙,没见任课老师,所以也没有人给他布置作业。但柳侠却没敢真的给自己放假,回自己窑洞后又和猫儿玩了两个多小时,猫儿睡着以后,他开始拿出书本做课后作业。
  雨下到半夜就停了,但柳侠他们想出门至少也得三天以后。
  柳侠每天就在猫儿的绕膝玩耍中学习,每天只能拿出三四个小时专门和猫儿耍,可俩人都很快乐满足。
  星期六黄昏,柳魁和柳钰回来了,打石头的活并没有结束,他们只是太想家了,不回来一趟活都不想干。
  家里一下热闹了起来,吃晚饭的时候秀梅就烧了两大锅开水。
  柳侠明天要返校了,今儿黑得洗个澡。
  澡盆是在柳魁他岳父那里特意定做的,过年时才开始用,比一般的澡盆大出一圈,深度更是高了三倍,柳侠和猫儿一起坐里面也很宽绰,最主要的是不会再把水溅一地了。
  俩人就在澡盆里光溜溜的玩水耍,猫儿特别爱这样洗澡,每回该出来的时候都耍赖不肯,今儿秀梅决定让他俩洗个痛快。
  灶上一直烧着水,柳侠觉得水不够热了,秀梅就用瓢往盆里添热水。
  一家人正热闹说笑时,门被推开了,柳淼和柳牡丹走进来,柳牡丹手里还拿着两个卷得不成样子的作业本。
  柳淼说:“牡丹把作业都做错了,还把橡皮丢了,她非得过来借小葳哩橡皮使。“
  秀梅把灶边的石桌腾干净,又把煤油灯和橡皮拿过来,让柳牡丹在坐在那里改她的作业。
  柳牡丹比柳葳大一岁,前年就该上学了,她却哭死嚎活的不肯上,去年看比她小的柳葳都上学了,柳福来才硬把她送去。
  虽然牡丹身上的味儿大老远就呛人,但柳福来是好人,柳长青一家对他的孩儿们从没嫌弃过。
  柳侠用手一点一点的给猫儿搓灰,猫儿一点不老实,不停的用小手捧了水往柳侠头发上倒。
  柳牡丹擦几下橡皮,就用力吹吹,看着柳侠和猫儿在盆里闹腾,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柳侠:“小侠叔,你还跟猫儿一个盆儿洗澡哩,你真哩一点也不怕他克死你?”
  一语落地,屋子里瞬间就只剩下了猫儿开心的笑声,连柳葳和柳蕤都不说话瞪着柳牡丹。
  正在和柳钰说话的柳淼只楞了一下,就伸手猛的拉着柳牡丹的一直胳膊把她提溜了起来,柳牡丹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就已经被柳淼摔出了门外。
  柳牡丹在院子里哭嚎,柳淼在骂她裤裆嘴,屋里柳长青一家没有一个人出去劝一声。
  他们都知道柳牡丹有点缺心眼,但今儿这话,她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也让柳长青他们生气。
  柳牡丹一个小孩子,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那些话只能是从家里大人那里听来的。
  一家人都担忧的看着柳侠。
  柳侠紧闭着嘴,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门口。
  猫儿又捧了点水,嘻嘻笑着洒在他的头上,看柳侠没反应,就歪着头看柳侠的脸:“小叔,你咋着了?”
  他一心和柳侠玩,完全没听到柳牡丹的话,听到了他也不懂。
  柳侠一下回过神,扑棱了下头发,努力笑了笑,两只手猛的去挠猫儿的咯吱窝:“我这么着了,叫你给小叔头发弄湿,叫你皮……”
  猫儿特别怕挠痒痒,左躲右闪笑的穿不过来气。
  柳长青和柳魁同时开口,说的话就像刚才柳牡丹根本就没来过一样。
  晚上柳侠又陪着猫儿玩到十点多,猫儿睡着后他抱着猫儿看英语书看到快天亮。
  第一次,柳侠想去学校的心情超过了想留在家里。
  返校后他努力学习的样子让蒋老师都觉得意外,这种情形在二年级预考成绩出来、六百多名预选淘汰的学生打起铺盖离开校园后更加明显。
  柳侠变得和其他成绩比较好、觉得自己有可能考上大学的学生一样,连课间十分钟都很少出去,一天到晚把自己埋在书本里。
  邵岩别扭坏了,问柳侠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成这样了。
  柳侠却什么都不肯说。
  邵岩有一天无意中发现柳侠的英语书里面夹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简笔人物画,小人的肚子上写着‘柳牡丹’三个字。
  他以为柳侠暗恋上了学校一个叫柳牡丹的女生,就偷偷打听了一番,发现学校根本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邵岩实在憋不住,非要柳侠说出柳牡丹是何方美女。
  柳侠恶声恶气的说:“美?那就是个比白骨精还恶心人哩丑八怪!剁了喂牲口牲口都嫌腌臜哩孬孙货“
  柳侠疯狂的学习劲头经过一个暑假后不仅没有消减,反而在升入高二后还有了升级的苗头,让成为他数学老师的王占杰觉得,他要是敢一直这样下去,眼睛非得给毁了不可。
  就在王占杰打算趁星期天下午柳侠单独找他辅导功课的时候和他谈谈这个问题时,柳侠自己先来找他了。
  柳侠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当好学生的材料,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把柳牡丹的画像夹在自己每一本书里,警示自己要努力,只要看见那张画,他就会想到如果自己考不上大学,猫儿就得一直生活在到处是柳牡丹这种恶心人的地方。
  可他发现,他管得了自己的身体,却管不住自己的脑子。
  一年级最后两个月,他坚持的很好;二年级开学后的两个多月,他也坚持过来了。
  但现在却越来越难坚持,一节挨一节的课,一本接一本的作业,没完没了的练习题和单词,柳侠发现的记忆力和分析力在不停下降。
  可是,星期天返校后的那一两天却又没问题,偶尔他被邵岩硬拖着去打一个课间的乒乓球,接下来的课上他就能恢复以前那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王占杰听他说完,沉吟了一会儿:“人跟人不一样,你别学那些整天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你还像以前那样,课间该玩就玩,上课认真听讲就中。“
  柳侠着急地说:“我想考上大学,我一定得考上大学,我以前那样不中。“
  王占杰说:“你好像以前就有预习功课的习惯,现在你把自己弄得太紧张,每天净顾着老师布置的作业,这个好习惯反而丢了。
  你以后试试,预习的时候更仔细深入一点,上课时把精力集中到极限,先试一段时间看看。“
  接下来的时间,柳侠就按照王占杰说的,下课就和邵岩一起打乒乓球或到操场上跑几圈,上课非常认真的听讲,每天晚自习结束前一定把第二天要讲的功课仔仔细细预习一遍。
  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和分析力又恢复了。
  二年级最后的期末考试,柳侠通知书上写的是理科全年级排名第一百一十三位。
  高一和高二的两个暑假,柳侠都过得轻松快乐又极度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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