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楚凤河说:“我楚凤河这一辈子要是没有翻身的一天,下辈子也会找到您家的人,当牛做马报答您。”
柳凌他们几个都有点尴尬,柳凌说:“凤河,你说啥呢,咱原来都一个班,那么要好,就是件旧棉衣,您别嫌弃就中。”
百花覆盖凤戏山的时候,猫儿终于会真正的喊“叔叔”了,还会清楚的喊“小叔”,“柳侠”“小侠”“幺儿”。
柳侠心底里那点从来不让人知道的小忧虑一扫而光,对猫儿没大没小的对着他喊“小侠”“幺儿”的行为表现的心旷神怡。
柳凌高考的紧张气氛过完年返校就显现出来了,到四月份预考的时候全家人都开始跟着紧张起来。
柳凌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通过了预考,跟着就是填报高考志愿,。
对于高考志愿,他们周围不曾有过一个高考成功的人,所以也没有人可以给他们经验指导。
最后,柳凌的高考志愿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填的,一共十五个,他自己都记不清楚都填了什么,只知道第一志愿是原城财会学院,保底的志愿是荣泽师范。
老师说,只要能成为商品粮,什么学校都无所谓。
进入六月,柳凌主动要求住校,孙嫦娥虽然心里难受,但也知道高考意味着什么,为了孩子一辈子的幸福,现在必须遭点罪。
从住进学校那天开始,一直到高考前两天,柳凌没有再回过家。
柳侠每天都得跑到高中那边看柳凌一次,即便天天都能见,他也能发现了柳凌越来越瘦。
高考前四天,柳侠放了暑假,他期末考试虽然语文只得了七十分,总分依然领先了第二名楚小河二十一分。
柳凌考试的那三天,柳魁就住在望宁公社,他在六号下午就拉了架子车过去,车上有一张席和一条单子,还有一摞玉米面饼子。
晚上柳魁睡在柳凌学校的外面,架子车支平了,往上面一趟,跟床差不多。
家里所有的钱都带走柳魁身上,三天里,柳凌每天早上都是在国营食堂里吃小米稀饭和油条,晌午是炒面加鸡蛋汤或烧饼夹加丸子,晚上一顿是稀饭,馍,还有一盘炒素菜。
柳凌考试完和柳魁一起拉着一架子车东西回来,看着他瘦的几乎脱了形的身体,全家人不约而同的都不去问他考试的事情。
柳凌也没有主动和家人说起他考试的情况,主要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想让家人失望,所以不想说语文的作文是给了几幅漫画,让根据漫画写一篇议论文,这种作文形式恐怕连他们老师都没听说过。
数学后面几道题的题型他连见都没见过,曾广同毕竟不是高中老师,京都的高中课本和中原省也不一样,一本复习资料弥补不了教育水平的巨大缺陷,柳凌曾拿着自己的复习资料去向老师请教过几道难题,老师当时面色尴尬,让他先回去,老师想想再告诉他,最后都不了了之。
但他也不想让家人抱有多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柳凌可以肯定,望宁高中今年还不会有一个人上线。
对于自己学校的水平,柳凌非常清楚,可以说,他几乎从来没有纵容过自己对高考的期待,他知道自己注定的结局。
哪怕只是为了安慰自己那一颗曾经激情澎湃的心,他又怎么能甘心承认,自己那痴人说梦一般压在心底的一丝期待呢?
那么多的白天和黑夜,怀着绝望的心情付出所有的努力,奔向一个注定无果的结局。
后来的许多日子,当生活在柳凌面前呈现出无数条宽广的路,他拥有了选择和决定的权力时,柳凌回忆起自己这时的心情,他终于敢坦然的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
那一段不抱期待的努力,只是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既定命运时最后的挣扎,从此以后,他将回到祖祖辈辈曾经共同的生活轨迹上去,在深山里、在贫困和死寂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那最后的挣扎是他留待自己行将就木时一段美好的回忆,是他以为自己注定将灰暗无光的一生中,唯一能为自己短暂的青春增加一抹亮丽痕迹的机会。
他怎能辜负!
第21章
没有作业的暑假,柳侠却不是那么开心,以他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他应该能去上荣泽高中,可是,他去了荣泽,猫儿怎么办?
他去县高中就得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如果下雨下雪还回不来,谁陪着猫儿耍,晚上猫儿是非得跟他睡不可的,他要是不搂着,猫儿不知道得哭成啥样,只要想想猫儿软乎乎委屈的小脸儿柳侠就心疼。
柳侠纠结了两天,就决定放弃去想这个让他不痛快的问题,他给自己的暑假制订了一个学习计划。
每天早上天一亮就起床,让柳凌给他讲柳海的高一课本;七点多猫儿起床吃饭后,趁着凉快带猫儿随便玩;十点钟以后天气热起来了,就在院子的树荫里练毛笔字,猫儿午睡时他看小说或课本都行,下午凉快了继续带猫儿玩。
山里的生活很少出现意外,所以前一个月,柳侠的计划每天都按部就班的进行。
据说,高考通知一般都在八月十号前后下来,在这之前,家里人都好像忘记了柳凌参加高考的事。
柳凌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异常,伤春悲秋这种事不适合他们这个地方这种人家。
家里人根本无需因为柳凌高考这件事有任何心理和行为上的负担。
他每天清早兴致盎然的给柳侠讲课;地里有活的时候他一定会和大哥柳魁一起去,让大嫂在家做饭带孩子;没有农活的时候他和柳钰、柳海、柳侠一起,像从前一样爬树粘麦季鸟,下河在水深的地方比赛狗刨;每天临摹不少于五张报纸的毛笔字;教柳葳、柳蕤认识汉字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八月六号,柳钰、柳凌、柳海一起去望宁邮电所看有没有他们家的来信,回来的时候不但拿回了一封柳川的信,还带给柳长青第二天早上去公社开大队书记和学校校长会的通知。
柳长青一直到天黑才到家,一贯不在孩子们面前说脏话的他,第一次脏话连篇的把今天主持会议的荣泽教育局的一个什么科长骂了个痛快。
柳侠他们从柳长青不可抑止的愤怒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柳海原来说的合并学校、初中和高中都要改成三年的事要实施了。
教育局已经给全县各个地方划好了片区,哪些村子的学校解散,并入什么地方,都已经决定了,开会只是通知他们一声,并且要求大队书记和校长们支持上级的工作,提高适龄儿童的入学率。
柳家岭、弯河、上窑三个大队合并,小学和初中都设在弯河大队。
合并学校这事柳长青可以理解,外面这几年计划生育开展的如火如荼,村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北边那些大村庄的学校慢慢都空置了。
可柳家岭、弯河和上窑的情况和外面不一样,弯河虽然在柳家岭北边,更靠近望宁,但村子更小,学校破的不得了,村子里连一个高中生都没有,两个老师都是初中毕业。
无论如何,柳长青也不可能让柳家岭大队的八、九十个孩子多翻两道岭去弯河那两间阴黑又窄据的破窑洞念书。
上窑的大队书记和柳长青一样的想法,他也不可能让一个大队的孩子每天翻过陡峭险峻的上窑山去更偏僻的弯河上学。
柳家岭的小学校比弯河的不知要好多少倍。可以说,凡是能在凤戏山找到原材料,又只需要出些力气就能解决的东西,柳长青总是会做到最好。
柳家岭的小学校五间窑洞比柳长青家的还宽敞明亮,那是他带着村里的年轻人不拿一个工分挖出来的,券门的石头是村里人挖、柳长青亲自打的,玻璃是柳长兴干合同工交到大队的钱去荣泽买的。
合并学校的事最后的结果出乎柳侠他们的预料。
柳家岭和石头沟、弯河、上窑以及其他几个最贫困最偏远的大队的领头人做出了一个共同的决定:全当那些人的话是放屁,咱们该咋样还咋样。
荣泽教育局没办法加强南部山区的师资力量,听他们的话除了让孩子们每天多跑几里路、多翻几道岭、多受一点罪,其他没有任何改变,谁会去服从这样的命令呢?
至于后果。
笑话!
这些穷的要死的大队书记几乎没有一个是自愿当的,他们能把一个山沟里的老农民怎么样?
八月八号,柳凌、柳钰和柳海起大早去了望宁高中,没有任何消息。
几个人又去了望宁初中,也没有来自荣泽高中的任何信件和口头消息。
往年的八月十五号是荣泽高中开学的日子。
柳侠心里有点失落,同时松了口气:望宁的成绩差到他这个第一名都进不了荣泽高中吗?呼,可以名正言顺不去荣泽了,猫儿不会哭了。
三天后,他们又去了一次,这次倒是听到了一点消息,不过和他们无关。
望宁高中看大门的大爷告诉他们,听公社大院的人说,望宁高中今年考上了三十三个,古村高中考上了三十五个,其他地方的,大爷没记住。
至于望宁高中的考试成绩,还没听说,看门大爷也有点奇怪:“按理说就是没考上,往年这个时候考试成绩也都该拿回来了,今年咋没一点儿动静呢?”
又过了两天,他们终于看到了柳凌的成绩,比望宁高中的第二名高了35分,比录取分数线低了42分。
同时他们也知道了为什么荣泽和古村的录取通知书都到了,他们却连成绩还不知道。
荣泽教育局的领导忙着为古村和荣泽高中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庆功,忘了把没有一人上线的望宁、杨庙和三道河公社的成绩送过来。
坐在凤戏河岸的柿树上,柳凌嘴角弯弯,从树叶的缝隙中看着天空,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处境:
外面的世界如春日开凌后的大河,波涛汹涌滚滚向前,汇入广阔的天地和海洋,但却和他们无关。
他们在望宁、在柳家岭、在凤戏山,为外面世界的风起云涌而热血沸腾,而渴望,而努力。
但他们如同被看不见的九重天隔绝的仙界与人间,哪怕他们撞的头破血流,也触动不了隔开他们的那道天堑。
他们为融入外面世界所付出的艰辛与努力,都只是蛙鸣自家池的自作多情,他们越是激动,越是努力,越是挣扎,在外界的冷漠与无视中便显得越是卑微可笑。
八月十四号,柳家除了孙嫦娥和秀梅全部出动去了望宁。
柳海开学了,柳侠他们都舍不得,要来送他,顺便让小的孩子到望宁看看。
柳魁和柳钰要把一百五十斤粮食和柳海送到荣泽;
柳长青要去公社办点事。
柳长青和柳魁、柳钰天黑才回到家,一回家马上就把全家人集中在了堂屋窑洞。
柳长青对柳凌说:“我已经找过王书记了,他和荣泽高中的一个领导关系不错,已经说好了,后天你和小侠一起去荣泽高中复读;小侠已经被荣泽高中录取了,他们那里今年一下增加六个班,学生住的地方没安置好,开学晚了几天。”
柳侠几乎本能的把在他背上摇晃的猫儿给转到了怀里,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心里已经认定了自己会在望宁上高中,很踏实,忽然说他还是要去荣泽,他心里一下就乱了。
柳凌平静的对柳长青说:“伯,我不去,您别生气,听我说完。
我不是赌气,我知道自己的底子,这一年补不回以前九年落下的东西,我不是临场发挥失误,再复读一年还有希望,我已经把自己的能来都使出来了,那是我最好的水平,咱这边的学生都是基础太差,那些东西不是一年半载能补回来的。
伯,就让小海和小侠好好在荣泽读书吧;还有小葳,他今年也该上学了,别让孩儿天天往望宁跑了,他还小,我要是在家,就让他在咱大队上学,我辅导他学习,三年级以前不会比望宁小学的老师教的差;
您要是还觉得不合适,那您找找人,让我去罗各庄当临时工吧,我挣钱,供小海跟幺儿上学,他俩都还小,凭他俩的聪明,要是多复习两年,我觉得应该有希望。“
柳魁在旁边一下子急了:“凌你说啥?罗各庄煤矿那是你能干的?您二哥能不下窑,那是咱伯托了人送了多少礼才给安排的,你要是现在去肯定得下窑挖煤,罗各庄煤矿这些年闷进窑里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下窑,一年到头,家里还能有一天安心日子过吗?”
孙嫦娥一下就哭了:“饿死我也不会叫你下窑去,你要是也不想读书就好好在咱家歇着,一辈子妈也不会嫌弃你。”
柳凌的主意没人能改变,柳魁劝了他半夜也没用。
柳魁坐在院子里的树疙瘩上,看着黑暗中的山山水水发了一夜的楞,快到天亮才进屋。
柳魁离开后,柳侠对认为可能理解自己的柳凌说:“我也不去荣泽,我就在望宁上高中,五哥你辅导我,我一定会……”
柳凌怎么会不知道柳侠的心病,他打断柳侠问:“你想不想让猫儿离开柳家岭?”
柳侠用力点点头。
“要是你都一辈子窝在这里,你让猫儿离开这里后去哪儿?去依靠谁?”
柳侠咽了口唾沫没吭声。
柳凌说:“想叫猫儿离开柳家岭过上好日子,想叫猫儿到一个没人认识他没人嫌弃他的地方生活,你得先自己离开这里在外面扎下根,上大学是咱们唯一的出路,你其实也知道,在望宁这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对吧?”
柳侠把下巴抵在睡着的猫儿小脸儿上,不说话。
柳凌摸着柳侠的头,微笑着说:“五哥知道你想啥,孩儿,好好去上学吧,猫儿就交给我跟大哥,等你考上大学在城里安了家,把他接了去,你就能永远护着他,让他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八月十七号凌晨三点,家里大部分人都已经起床了,柳侠今天去荣泽高中报到。
三点半,柳魁、柳凌、柳钰拉着架子车动身,车上放着一百五十斤粮食和柳侠的铺盖、凉席和其他用具。
柳侠背着兴奋而好奇的猫儿,跟在架子车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