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生猛的狗牙儿

  离着春节越来越近,按照惯例,所有官吏要清点一年的公务,等过了小年儿,各个衙门就没什么正经事了。诸如翰林院、国子监一类的清水衙门,就剩下聊天打屁,摆龙门阵吹牛。
  不过今年注定平静不下来。
  各路士子进京赶考,这是趁机宣传学说,建立山头,笼络势力的绝佳机会。
  龙昌期虽然遭到了重创,却不甘心失败,老家伙积极反扑,利用门人弟子,到处讲学,办文会,也亲自登坛,讲述学问。
  以此老的威望,自然是应者如云,十分热烈。
  在龙昌期之外,二程和张载也积极活动,洛阳是他们的大本营,经营多年,实力雄厚,也经常登坛讲学,笼络了一票信众,和龙昌期斗了一个旗鼓相当。
  相应的,六艺学堂也该有所行动。
  只是这段时间,六艺迟迟没有动作,让许多人很失望。
  但知道内情的并不意外,六艺的几位名师多一半都在朝廷担任官职,闲不下来。范仲淹是有资格登坛讲学的,奈何老相公身体不好,犯了哮喘的毛病,大冷天,只能在家养病。
  大家都在等着欧阳修,这位是六艺的开山鼻祖,又是文坛盟主,当世最有名望的读书人,几乎所有人都盼着欧阳修能正式开坛讲课,想必一定会创造纪录。
  果然,就在万众期盼之中,欧阳修从幽州赶到了西京。
  他到了洛阳,就得到了赵祯的召见,君臣足足谈了两个时辰之多,等欧阳修出来,赵祯居然亲自送了一段,依依不舍,显然,君臣深情厚谊,不同寻常。
  很快,就有传说出来,说是赵祯让欧阳修担任科举主考。
  这下子就更不得了了,多少人寒窗苦读,不就盼着一朝蟾宫折桂,天下闻名吗!
  在一篇文章定终身的时代,投其所好是至关重要的。
  有关欧阳修的文章,诗词,还有偏好段子,流传到处都是,还有人集结成册子,高价出售,士子们趋之若鹜。
  就在欢天喜地的热闹之中,新年邻近,百官要进宫,去给赵祯提前拜年,王宁安也不例外,一早收拾好,直奔宣德门。
  在家里当教书先生惯了,王宁安来的有些晚,等他到了,几乎所有人都来了。
  欧阳修、苏洵、余靖、唐介、包拯几个凑在一起,其余的几位相公,还有各位重臣,各自凑成了一伙,随口聊着,满脸都是笑容,快过年了,大家都不会说什么扫兴的话。
  就在这一团和气当中,有一个家伙突然冲到了欧阳修的近前。
  “这不是醉翁吗?好久没见了,还认得在下?”
  欧阳修扫了一眼,眉头就是一蹙,“钱暧钱大人,你不在杭州,来西京作甚?”
  “问得好!”
  来人放声大笑,“老夫得天子旨意,忝列言官,要匡正君道,监察百官,不管是宰执重臣,还是微末小吏,老夫都会秉公执法,绝对不徇私情!”
  钱暖的语气,透着威胁,欧阳修丝毫不惧,他呵呵两声。
  “钱大人秉公执法,老夫自然欢迎。不过也请你买一面镜子。”
  钱暖脸色一黑,怒道:“你想说老夫要照镜子,反躬自省吗?”
  “是啊,省得只看到猪黑,没有看到自己黑!”
  “你,你才是乌鸦呢!”钱暖气得暴跳如雷,怒吼道:“欧阳修,你给我道歉!”
  “哦,好啊,我对不起乌鸦,不该让乌鸦受委屈!”欧阳修翻着白眼道:“你满意了吧!”
  “好你个欧阳修,牙尖嘴利!你记着,别落到我的手上!”钱暖气哼哼一甩袖子离开,正在这时候,宫门开放,百官进入,他们两个的冲突,也就告一段落。
  两个朝廷重臣开撕,绝对罕见,可其他人却习以为常,仿佛这俩人天生如此,一点奇怪没有。
  王宁安好奇之下,就悄悄询问了余靖,这才弄明白缘由……钱暧可不是寻常人,他的祖父是吴越国最后一任国王钱俶!
  钱俶继任国王的时候,大宋一统天下之势已经形成,吴越国纳贡称臣,并且帮着灭了南唐。
  随后钱俶归降大宋,被册封为邓王。
  作为一个亡国之君,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钱俶的儿子钱惟演同样仕途顺利,身居高位,传到了钱暧,还是大宋的高官!如此显赫,也难怪要把钱家排在第二位,仅次于老赵家。
  那欧阳修怎么和钱家结仇的呢?
  这事情说起来话长,欧阳修最初和钱家关系还算不错,钱惟演几次登门,和欧阳修诗词唱和,当时欧阳修还很年轻,很敬重钱惟演。
  只是后来欧阳修得到了一个差事,就是修《五代史》。
  每逢改朝换代,都要给前朝修史,一来是盖棺定论,二来是给本朝立国寻找合法性……欧阳修学问大,名气高,修史当仁不让。
  他一切都按照常理进行,可是突然,钱惟演找到了欧阳修,让他修有关吴越国的部分,替钱家祖宗多美言几句。
  欧阳修当时没有答应,道理很简单,如果钱家人没有问题,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那赵宋凭什么灭了吴越,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欧阳修领的是赵家的俸禄,不是你钱家发的俸禄。
  欧阳修沉思之后,依旧坚持看法,没有给钱家擦胭脂抹粉……这下子就惹恼了钱惟演,他利用权力,几次给欧阳修小鞋穿,弄得非常不愉快。
  后来欧阳修一怒上本,弹劾钱惟演,把他赶出了朝廷,钱惟演抑郁而死。
  这一下子钱家和欧阳修的仇就算结上了!
  先是诋毁我们的祖宗,接着又害死了我爹!
  钱暖能有好脸色就怪了。
  可欧阳修也是一肚子道理,老夫按照规矩办事,问心无愧,你爹陷害我,被弹劾那是自作自受。
  在庆历年间,就因为私人恩怨,钱暖攻击新政,被赶到了杭州,这么多年过去了,钱暖卷土重来,气势汹汹,看样子,是要找欧阳修的麻烦。
  ……
  “醉翁,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看钱暖不像是好人,你可要加点小心。”王宁安趁着赐宴的机会,坐到了老夫子的旁边,小心提醒。
  老夫子倒是满不在乎,“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他们钱家还能把我如何?再说了,不还有你王二郎保驾护航吗!老夫我是无所畏惧!”
  欧阳修笑呵呵道:“二郎,别说钱家了,还是说说咱们的大事,老夫有了很重要的发现。”
  “哦,醉翁有何高见?”
  “二郎,告诉你啊,老夫修幽州城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竹简,是燕国留下的。”
  王宁安一喜,惊叹道:“那可是宝贝啊,有所发现?”
  “发现太大了,上面居然说舜囚禁了尧。”
  欧阳修第一次看到竹简的时候,心都要跳出来了。
  要知道,儒家为了宣扬自己的理念,精心构筑了一个三代之治的理想国度……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是他们最推崇的圣贤。
  尤其是尧舜,采用禅让制,选贤举能,谦恭仁爱,实现皇位和平转移,不拘泥一家一姓之私,更是万古圣君的表率。
  以至于后世儒者,提到贤君,必称尧舜。
  可是欧阳修却发现了先秦的竹简,由于没有遭到焚毁,可信度极高。
  仅从破译出来的部分,就发现尧舜根本不是禅让,而是夺权篡位……这种强烈的震撼,不亚于十二级地震!
  放在以往,老夫子都宁愿意把眼睛闭上,耳朵堵起来,装作不知道。可自从接受了王宁安的实事求是的理念,老先生觉得不应该自欺欺人,必须面对事实。
  “要改良儒学,就必须争夺话语权,要争夺话语权,就要重新理顺三代之治……治学不能靠着想象,必须尊重事实,老夫记得,宫中还藏有《竹书纪年》,我准备向陛下借来,集合有识之士,一起重新还原三代,破除一切虚妄!”
  在学术上面,王宁安不强,但他好歹知道夏商周那是奴隶社会,还用活人殉葬,如何能作为历代的表率,显然是儒者穿凿附会,肆意歪曲历史吗!
  他很支持欧阳修的想法,他们准备着等朝贺之后,再仔细商讨,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王宁安正在思索着,大太监苏桂急匆匆走到了王宁安的身边,耳语了几句。王宁安立刻一惊,连忙跟着苏桂,从大庆殿出来,一路到了东宫的学堂所在。
  他刚出现小太子就撒腿跑过来,他的脸色苍白,抓住了王宁安的手,显得很害怕,又很愤怒。
  一回头,指着一个命妇,大声指责道:“是她,她打了狗牙儿。”
  王宁安的脸瞬间就阴沉下去,冷得像是一块铁。
  他是个很护短的人,哪怕龙昌期责罚太子,他都要替太子出头,更何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女人,竟然敢动自己的孩子!实在是可恶!
  王宁安深吸口气,他连那个女人都没看,直接向曹皇后见礼。
  曹皇后此时也万分尴尬,在她的身边,站着狗牙儿,小家伙虎着脸,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当老爹出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哭了,白嫩的小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王宁安莫名心痛,尽量保持平和,问道:“皇后娘娘,犬子是犯了什么错?”
  曹皇后没有说话,而是向一旁指了指,在对面,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子,满脸都是血,被打得和猪头似的,身上还有好些脚印子,要多惨有多惨,正哭泣呢!
  那个命妇见到了王宁安来,立刻眉头竖起,大声嚷嚷道:“谁家的野小子,把吾儿打成了这样?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王宁安看了一眼儿子,轻轻问道:“是你打的?”
  狗牙儿瞪着眼睛,用力点头,只吐出两个字:“该打!”
  小太子居然也凑了过来,鼓足勇气道:“我也打了,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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