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新的一天，新的受苦。
卡莲醒来后，没有见到和往常一样聒噪的恶魔们，只有一只威严的黑龙安静地趴在牢笼外。
前爪摊开，姿态乖巧。
见到她睁眼后，黑龙的瞳孔收缩，身后那条粗壮坚硬布满鳞片的龙尾微不可察地摇了摇。
卡莲：“……”
这一幕，还蛮有冲击力的。
“你醒了？”龙低沉出声。这道仿佛从上古时期便存在至今的古朴声音随着他开口的频率在空旷的地牢里低低回荡，龙威产生的压迫力令人不寒而栗。
卡莲不动神色地向后挪了挪。
“您有什么事么？”她礼貌地询问。
龙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他不耐烦地甩了甩粗长的尾巴，回答道，“陛下让我过来看着你。”
又是那位魔王陛下？派这么大一只龙来看管她这么一个小小的人类，会不会有点太大材小用了？
卡莲有点想不通。黑龙见她没有出声，又不耐烦地甩了下尾巴，然后嫌弃地皱眉，粗声粗气道，“你这里怎么有酒味？好难闻！”
卡莲很惊讶。
不是惊讶这只龙居然讨厌酒，而是惊讶自己居然能在一只龙的脸上看出皱眉这个动作。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龙对她心不在焉的态度有所不满，又甩了下尾。地牢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而微微震动，发出隐隐轰鸣之声。
……好情绪化的龙啊，年龄应该不大吧？
卡莲看着对面这宛如小孩子般的言行举止，合理怀疑这其实是一只年龄不大的幼龙。
也许她可以试探一下。
卡莲收回视线，端坐身体，摆出一副温和友好的姿态，说：“抱歉，昨晚喝了一点酒。”
“酒？”龙一脸狐疑，“你哪来的酒？”
卡莲低眉顺眼：“是魔王陛下送给我的。”
“陛下还送酒给你？”龙龙震惊，金色的竖瞳像猫一样睁得滚圆。
“是的，”卡莲回答，“陛下怕我口渴，所以给了我一瓶酒。”
“……”龙的眼神由震惊、难以置信逐渐变为了羡慕和嫉妒，甚至还带了一点小孩子般的不服气，“我都没喝过陛下的酒。”
卡莲：“……”
你的关注点居然是这里吗？
看着表情如此复杂生动的巨龙，卡莲确信，他的年龄绝对不大，或者说，智商绝对不高。
卡莲喜欢这种单纯的生物，因为骗起来很容易。
她捋了下耳边的碎发，用诱导的语调轻轻询问；“那你想喝吗？”
“当然！”龙不假思索地点头。
那就好办了。
卡莲微笑，继续道：“其实魔王陛下对我说过，今天他也会送酒过来。如果你想喝的话，我可以把这瓶酒让给你，但是……”
“但是什么？”上钩的黑龙目光急切。
“但是把酒给你，我就没有东西填肚子了。”卡莲慢条斯理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拿一些等价的食物和我交换。”
黑龙听了，眼神不悦：“陛下的东西是无价的。”
嚯，还知道无价这个词。
卡莲：“那就拿一些人类爱吃的食物给我吧，反正你们恶魔也不喜欢，就算被我吃掉了，也不会遗憾吧？”
她故意做出忍痛割爱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做了很大的退步一样。黑龙被她唬得一愣一愣，也没有去思考她话里的真假，便傻乎乎地点头答应了。
“好，你想吃什么？”黑龙慢慢坐起身体，灼灼的金瞳居高临下地盯着卡莲，“我现在就去找。”
太好了。
卡莲忍不住扬起嘴角，发自内心地微笑：“我想吃的很简单，煮熟的肉、蔬菜、水果、饮用水……如果能再来点甜品就更好了。”
闻言，龙咂咂嘴，不以为然道：“听起来都不怎么样。”
卡莲保持微笑：“所以您能为我找来吗？”
“当然！”龙伸长了脖子，双目圆睁，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找！”
说完，他猛地一挥双翼，掀起阵阵阴冷狂风。卡莲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连忙闭上眼睛，待到她再次睁开双眼时，龙已经消失了。
可算是走了。
卡莲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一边拨弄那支永不熄灭的蜡烛，一边思考出逃的计划。也许是魔王安排了龙来看守地牢的原因，在这之后也没有其他恶魔出现，卡莲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竟然也不觉得时间有多难熬了。
不过多少还是有点无聊，如果梅洛能来的更早一点就好了。
她暗自遗憾，不知过了多久，龙终于回来了。
体型庞大的黑色巨龙像游蛇一样进入地牢，金色的瞳孔灼热浓烈，犹如融化的岩浆。他走到铁栏前，慢慢伏下脖颈，从坚硬的鳞片下伸出弯曲锐利的爪子，爪钩向上，上面挂着一个鼓鼓的布袋子。
“给你。”龙低沉开口。
卡莲：“……”
她慢慢伸长手，谨慎地取下布袋子。但布袋子里的东西太多，无法直接穿过牢笼的铁栏，龙见她面露难色，干脆用尖利的指甲撕开袋子，然后再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
一只烤得香喷喷的小乳猪、几块碎掉的曲奇饼干、一串紫得发黑的葡萄、一个有些被碰烂了的西红柿、还有一个看起来很简陋的水壶……
对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的卡莲来说，简直可以用“丰盛”来形容了。
她突然发现，这只幼龙可要比梅洛好沟通多了。
——早知道就应该早点和龙打好关系。
卡莲一边后悔一边看着眼前的食物咽口水，黑龙见她迟迟没有开吃，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从布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套陶土的餐具。
盘子、刀叉，一应俱全。
卡莲：“……”
有点太周到了，黑巢里还有这些东西？
她抬起脸：“这些东西都是黑巢里的吗？”
“当然不是。”龙理所当然地反驳，“是我从人类的家里抢来的。”
“……”
这个语气，怎么听起来还有点隐隐约约的骄傲？
卡莲决定不去追究这里。能有这么多“能吃”的食物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要是不小心说错什么惹得黑龙不高兴，再把这些食物全部收回，那她真的哭都来不及。
“谢谢你，恶……”卡莲差点将“恶龙”这个词脱口而出，还好她及时停下，而黑龙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听出哪里不对。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卡莲笑了笑，语气自然地问，“我叫卡莲，你呢？”
“法夫纳。”龙低沉回答。
法夫纳……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没记错的话，好像是魔王的宠物兼坐骑……？
卡莲：“！”
回想起黑龙至今为止对她说过的话，卡莲突然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原来她居然一直都在对魔王的宠物撒这么简而易见的谎，还好这只龙有够迟钝，否则她可能早就成为他的食物了。
卡莲看向法夫纳的目光多了一丝复杂。
法夫纳全然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这样看着自己，还以为是被他的名字震慑到了，于是他得意地哼了一声，再开口时尾音抑制不住地上扬。
“怎么样？现在知道怕了吧！”
卡莲：“怕了怕了。”
“哼，知道怕了就好！”法夫纳得意地从鼻子里喷出火苗，然后用粗硕的利爪点了点地上的食物，颐指气使地说，“快吃！”
卡莲乐意之至，立即低眉顺眼地将食物一样样拿进牢笼，然后在法夫纳的注视下，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卡莲吃着，法夫纳看着。
卡莲因为吃到了可口的食物而逐渐满足，法夫纳因为即将到手的陛下的酒而充满期待。
一人一龙的心情都很好，甚至达到了某种诡异的和谐。
然而，他们全然不知——
一双猩红的眼眸，正在饶有兴味地窥视着他们。
*
吃饱喝足的卡莲很快恢复了精力。
她连哄带骗地支走法夫纳后，做好准备，安安静静地等待黑巢的深夜降临。
终于，梅洛来了。
这只清瘦弱小的小恶魔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从黑暗走出，虽然手里并没有拿什么东西，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卡莲。”他主动叫了她的名字。
卡莲微讶，随即也举起手挥了挥，开心地打招呼：“梅洛，你来啦。”
“我想带点食物给你，但是又担心你吃不惯我们这里的东西。”
梅洛走近，边说隔着铁栏对卡莲展开手心，“所以只好带了这个给你。你喜欢吗？”
闻言，卡莲垂下眸，看到一朵莹莹发光的蓝色小花，正在他苍白的手心静静闪烁。
是她在帝国从未见过的品种，很漂亮，也很梦幻。
“好漂亮的花呀，我在我的国家还从没见过这种会发光的花呢！”她惊喜地接过花，然后一脸好奇地望向梅洛，“这种花是生长在黑巢的特殊品种吗？”
梅洛点头：“这是只在黑巢开放的蓝磷花，你拿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别碰到它的花瓣。”
卡莲不解：“为什么？”
梅洛：“因为它是食肉的。”
卡莲：“……”
黑巢真是民风彪悍，连植物都是食肉的。
她默默将蓝磷花放到蜡烛旁边，然后扬起微笑，若无其事地问道，“这种小花是生长在黑巢的任何地方吗？”
梅洛：“差不多。除了魔王的宫殿和地牢，蓝磷花在黑巢几乎随处可见。”
“哇……那一定很漂亮。”卡莲边说边合上双手，水色的眼眸泛起微光，“我已经能想象到这些花盛开时的景象了，一闪一闪的，估计会像天上的星星那样耀眼吧？”
梅洛点点头，认真回答：“的确很耀眼，经常有人类误入花丛被分食，鲜血喷到花瓣上，会让它们更加闪亮。”
卡莲：“……”
她说的不是这种耀眼。
但不管怎么说，话题已经引出来了，具体内容不重要，她只要顺着往下说就行。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想见见了。”她神色向往，看向梅洛的目光充满了期待与恳切，“梅洛，可以带我出去转一转吗？我真的好想看看牢笼外的世界啊。”
她终于再次提出了这个请求，说完后，她便全神贯注地观察起梅洛的反应。
梅洛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即拒绝她，而是微微蹙眉，陷入了罕见的犹豫之中。
这是一个好的预兆，证明他有在考虑这一问题的可能性。
过了一会儿，梅洛开口：“我带你出去，你不会乱跑吧？”
卡莲连连摇头：“不会不会，我一定乖乖跟着你！”
“也不会去找其他恶魔？”
卡莲继续摇头：“不会不会，我怕他们还来不及呢，干嘛去找他们呀。”
她双手紧握，目光诚恳，眼眸清澈而柔软，令人无法拒绝。小恶魔对上她的视线，似乎下定了决心，严肃地点了下头，低声道：
“好。那我就带你出去转一会儿。”
他同意了！
卡莲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她一把握住梅洛的手，开心欢呼：“谢谢你，梅洛，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梅洛也腼腆地笑了笑，紧接着凑近卡莲，压低声音说：“你等一下，我现在就去拿开门的钥匙。”
卡莲也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钥匙在哪里吗？”
“放心，我知道。”
说完，梅洛便直起身，看了看周围两侧，然后对卡莲点了下头，迅速离开了地牢。
而卡莲则双手搭在冰冷的铁栏上，看着小恶魔离去的方向满心欢喜。
终于走到了这一刻，还差最后一步，她就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了。
终于、终于、终于——
不知道母亲的皇位还有没有为她留着呢？
会不会已经被德维特哥哥夺走了呢？
这么久也没有人来救她，该不会已经把皇位传给德维特哥哥吧？
不过没关系，没了再抢回来就是。
只要她还没死，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只要她能离开这里。
卡莲漫不经心地想着回去后的打算，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很快，小恶魔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走到地牢的门边，小心翼翼地将一把造型独特的钥匙插|进锁眼。
咔嚓一声，门开了。
卡莲慢慢走了出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没有牢笼束缚的黑暗，长长地深吸一口气。
虽然空气仍然阴冷，仍然弥漫着隐隐的血腥味……但她还是觉得，一切都变得新鲜了起来。
“……自由真好。”她低低呢喃。
梅洛将钥匙扔进牢里，走到她身边，轻声说，“走吧，我带你去外面转转。”
“好。”
卡莲欣然跟上。二人轻车熟路地走出地牢，在愈来愈幽寂的黑暗中，绿色的水洼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莹莹发光的蓝色花丛。
它们像缀满夜幕的星辰，星星点点，晶莹剔透，一直延伸至看不见尽头的深暗。
梅洛说得没错，这些花的确随处可见，人类的残肢断臂也随处可见。
卡莲面不改色地跨过这些障碍物，暗暗寻找可以逃跑的路线。
在梅洛的带领下，她逐渐听到前方似乎有隐约的水流声。
这附近有湖？
“前面就是黑巢的叹息之湖了。你要看看吗？”
耳边响起小恶魔温和的声音，卡莲正要答应，一抬眸，一片混乱的景象突然映入她的眼帘。
是恶魔，群聚的恶魔。
一群围聚在湖边的恶魔正背对着她，狞笑着，哄抢着，将血淋淋的猎物抛入空中，紧接着群起而争之。
场面极度血腥而混乱，撕咬血肉的声响在黑暗中清晰可闻，混杂着恶魔的嘶吼，可怕得叫人反胃。
卡莲下意识后退一步，然而不幸的是，一只恶魔已经发现了她。
卡莲：“……啊。”
这只长着蝠翼的丑陋恶魔掉转过头，在看到卡莲的一瞬间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紧接着他向卡莲所在的方向猛地扑了过去，卡莲见势不妙，转身就要跑——
下一秒，这只飞扑过来的恶魔突然“砰”的一声，在空中被炸成了一朵肆意绽放的血花。
鲜血与碎肉迸溅得到处都是，莹莹闪烁的花瓣、湿润的土壤、包括卡莲洁白的面颊——都沾上了恶魔的血。
她看到了。
杀掉恶魔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身旁的另一只恶魔。
卡莲眨了眨眼睛，慢慢转过脸。
身侧这只瘦小的恶魔，正在被黑色的雾气所环绕。
他的面孔在阴森的黑雾中若隐若现，身形逐渐变得修长而高大，头顶生出两只漆黑的、螺旋状的角。
黑雾消散，他的五官变得更加俊美幽邃，周身渗出的寒意也更加刺骨。
那群混乱的恶魔不知在何时齐齐安静了下来，他们瑟瑟发抖地匍低垂头颅，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卡莲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身边这位，究竟是谁了。
俊美的恶魔微微低头，苍白的手指轻轻抚上卡莲的头发。那双猩红的竖瞳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卡莲，幽光浮荡，仿佛在注视着一只徒劳挣扎的可怜猎物。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这就是牢笼外的世界。还想看吗？”
“……”
“…………”
“我还是回去吧。”卡莲扯出一个完美的微笑，若无其事般，扭头向身后走去。
——失策了，这次真的失策了。
她万万没想到，这只外表瘦小的恶魔居然是魔王的伪装；更没想到，高高在上的魔王居然还有和俘虏互相飙戏的闲情逸致。
是她大意了，是她轻敌了。
但她还没有输。
大不了继续回到地牢里，只要离这个恶趣味的魔王远一点，她就能……
卡莲边往回走边飞快地思考对策，突然，一只冰冷的、滑腻的活物自她背后卷上她的腰，收缩蠕动，将她缠绕着向后扯去。
她来不及看清是什么缠住了她，便毫无预兆地撞上某个冰冷坚硬的胸膛。
“不用回去了。”身后响起梅洛冷淡的声音，近若咫尺，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为你准备了新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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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莲：你会为你做过的决定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