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养心殿门前,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撞到门槛上,“哎呦”一声痛呼。
  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站在门前,身后跟着十余个宫人,妇人打扮得宝相庄严,头戴双凤纹钗,身披凰鸟团花云锦袍,眉峰如峦,凌厉中带了几分按压不住的愠怒。
  那内侍是她踹倒的,一声怒喝之后,见无人敢再犯,踩着内侍的衣角跨过了门槛,她也不停歇,匆匆行过正殿,驾轻就熟地往里面走。
  萧持在硬榻上坐着,背脊笔直,双手端放在膝头,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
  可方才,姜肆双手被拂开的一瞬间,她能感觉周身的温度眨眼降到了冰点,就像在河边救他时,他按住她手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出鞘等待饮血的兵器,尤为可怖。
  虽然下一刻,又被他收敛了回去。
  姜肆来不及细想,太后已经匆匆走了进来,满面怒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张尧最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首,高呼:“太后娘娘!”
  姜肆也忙低垂下头,默默地行了一礼。
  但太后明显没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太后看着萧持,堵到胸口的气被她尽数吞下去,到喉咙里就变成刻薄的冷笑:“陛下荣登大宝,做了皇帝,都不知见了母亲要问安了,当真是一个孝顺温良的好儿子!”
  这等明显的反话,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姜肆双手交握放到腹前,心中思忖着,这个秦太后乃是先齐王少时相伴的发妻,育有两子一女,陛下是她亲生,按道理来说,两人的关系不该闹得如此僵才是。
  “你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姑且算了,但你今日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经过三司会审就将那几个齐地官员斩杀?你这样何异于亲手打你兄长的脸!”
  秦归玉愤怒地伸手指着他,气得全身都在发颤,就好像他杀的不是别人,是她的至亲骨肉一样。
  萧持的脸上从始至终没有出现任何波动,他看了张尧一眼,张尧立刻领会他的意思,将后面跟着的宫人带下去了。
  姜肆原本也应该跟着张尧一起走,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挪动脚步,静静地站在后面,躬身含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秦归玉在气头上,大抵是将她认作了宫女,并未留意她,萧持也没让她出去,她偷偷松了一口气,竖起耳朵听着。
  萧持平静道:“颍川织造勾结州牧、监察御史等诸多官员收受贿赂,贪污官银搜刮民脂,其罪当诛。朕杀他们是依照大魏律例,与旁人无关。”
  秦归玉厉声反驳:“无关?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抉儿的心腹,哪一个跟抉儿没有交好?你杀了他们,无异于告诉世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抉儿授意让他们做的,如今人死了,死无对证,你要他如何自证清白?”
  说到此处,她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悲愤:“你都已经做了皇帝了,难道就容不下他吗?他可是与你一胞双生的亲兄长!”
  萧持忽然抬头,笑着看向秦归玉:“母后怎么知道他就是清白的?”
  秦归玉一怔,被那深邃无底的目光盯得背后发凉,有风吹过窗子,将殿中的熏香吹散了几分。
  秦归玉心头闪过疑虑,但那个猜测只在她心中停留一瞬便被剔除干净了,她神色坚定,斩钉截铁道:“抉儿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眼神缓了缓,语气忽然软了起来,看着萧持冷漠无情的模样,后悔和愧疚涌上心头,她轻声劝慰道:“我知道那件事是母后对不起你,但这都跟你兄长没有关系,他不会挡你的路,也不会抢你的东西,他自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到现在也仍然不好,母后多疼他一些是应该的,这也不是他的错……”
  “齐王不日归京,”萧持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已多出一丝不耐,“母后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等他吧。”
  听到归京两个字眼,秦归玉眼中浮现喜色,但很快就变成了更深的忧虑。
  萧抉袭承了先齐王的王位,此前一直在封地,眼下他要进京,虽说能离她更近了,可别人要盯着他也更方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归玉见萧持不愿再谈,恐说多了惹他厌烦,让他把火都撒到抉儿身上,终究还是偃旗息鼓了。
  她已有些后悔,是她听到萧持在大殿外杀人的消息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不计后果地闯进养心殿,如今他称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论是她还是齐王都要仰仗他鼻息,真把事情闹僵了,必不好收场。
  秦归玉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才刚受过伤,也要保重龙体……哀家走了。”
  她转身,背影才显出几分老态,萧持看也没看她,转身回到硬榻前坐下,这次不用姜肆说,自己躺好了。
  “继续。”
  他平静地说着,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姜肆却看到他眉头比方才皱得更紧了。
  她没说什么,走过去,将手指重新放到他太阳穴两侧,轻轻按压。
  “刚才,为什么没跟张尧一起出去?”萧持忽然问她。
  姜肆动作一顿,低头看了看他,他闭着眼,大抵也不知道她的目光如此放肆,静了一会儿,才道:“民女说要观察观察陛下的病情,就需要多了解陛下,陛下平日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与病情息息相关,民女自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倘若陛下有不想让民女知道的事,还请提前告知,民女一定避讳。”
  萧持没有说话,就在姜肆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却听他道:“你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就足以让自己掉脑袋。”
  姜肆一惊,手一下抬起来,她向后退了几步,猝然跪了下去:“民女发誓,民女什么都没听到!”
  萧持坐起身。
  “你怕朕?”
  姜肆不知说什么好,这个问题,她早在河边就回答他了,但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难道他还觉得自己特别和蔼可亲?
  姜肆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
  “民女不是害怕,是敬畏。”
  她一本正经。
  萧持忽然觉得自己被别人搅乱的心情变得好些了。
  不是害怕,是敬畏。
  这种瞎话说得也是信手拈来。
  “每日未时三刻,张尧会接你进宫,既然要多观察观察,朕给你这个机会。”
  姜肆听到头顶传来的命令,抬起头,睁大眼睛。
  每日?每日都来的话,阿回怎么办?
  她欲推辞,萧持已经对她摆手让她退下了,想起方才太后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母后都拿他没办法,她又能怎么样。
  只好领了命退下。
  姜肆满怀心事地出了皇宫,只觉得这一遭弄得她神惊肉跳,疲惫不堪,比出了十日的诊还心累,可一想到要回将军府,她倒宁愿回去再给陛下按按。
  回去时霍岐还在正厅等她,门房先传来消息,她刚踏进府门没几步霍岐就走了出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好几眼:“如何,陛下没难为你吧?”
  姜肆没什么好脸色,不答反问:“阿回怎么样了?”
  霍岐一怔,回道:“吃了药就睡下了,我告诉他你一会儿就回,他才安心躺下。”
  这就是去看过了。
  姜肆脸色缓和几分,对他道:“我去看看他。”
  说完就往红鸢居的方向走,霍岐忽然拉住她手腕,张口欲说什么,姜肆着急,回头忍不住催促他道:“有什么话你快说,我还得去看阿回!”
  霍岐见她半点没有往日温情,对他的眼神也从含情到冷漠,终于下定决心,道:“肆肆,我让你做将军府上的正室夫人,你可以原谅我,不走了吗?”
  姜肆的步子收回来,怔忪地看着他,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他了,可他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抽痛了一下,嘴里泛起酸涩。
  不是“你就是将军府的正室夫人”,而是“我让你做将军府的正室夫人”,一个字把事情变了味,像是可怜她的施舍,挽留她的诱惑。
  是他给的,不是她应得的。
  姜肆推开他的手,淡淡地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了,不远处,王语缨立在廊上,转身回了翠馨居,脸上一片阴霾。
  秋月跟在后面,识相地闭嘴。
  绕过一条回廊,王语缨突然停下脚步,她回过头,语气凝重地吩咐她:“与清水县的通信,一张不落地全都烧掉,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去信让那边也把所有信件烧毁。”
  秋月应声:“是。”
  “还有,给国公府送信,就说将军要贬我为妾。”
  秋月有些疑惑:“小姐不是甘愿让位吗?”
  王语缨淡笑道:“我想是一回事,别人不让又是另一回事……别多问,照我说的话去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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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肆的《陛下观察日记》中写到:
  陛下与太后之间不合,似乎是因为体弱多病的齐王,太后说自己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会是什么事呢?齐王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陛下似乎很喜欢吓我,我总是后来才反应过来。
  臭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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