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粥米

  却说柯家为回归座上,脸色兀自变幻,又是震惊又是羞惭,回头再看表妹紫英,原本娇媚的容貌便显出一份狰狞来,柯家为眼神空洞,只觉得寒心。那样狠心的舅母能教养出贤惠的女儿来?
  他这里正在忧一时,惭一时,忽见他奶娘来寻,说是舅太太要见大少爷。
  柯家为心头一凛,知道这是要让舅母舅父相看自己了。抬头看看王家表妹方向,再看看端方的杨家表妹,遂定了心思,对他奶娘硬挤出一丝笑意儿:“祖母方才让人传话,让我稍后过去有话要说,还请奶娘代为禀告舅母一声,我稍后就来请安。”
  奶娘还要再说,柯家为言罢却不容她出言反对,起身去了柯老夫人座前。
  柯老夫人见了大孙子,知道他约莫有了决断,悄声问道:“见过你秀雅表妹了?”
  柯家为嘴角一翘,庄重面色躬身一礼:“回祖母,见过了,杨家表妹甚好!”
  柯老夫人微笑一点头儿,手搭在柯家为胳膊上起身,招呼自家大侄媳妇道:“辉哥媳妇,这里太吵了些,我们屋里歇歇去,少时也该坐席了。”回头对着大侄子杨耀辉也一招手:“辉哥儿,你也来。”
  因为柯老夫人有话在先,这会儿杨样耀辉与媳妇见柯老夫人牵着柯家为之手,也便知道了意思,这两口子又见柯家为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心里也很喜欢。两口子遥遥一对眼,杨耀辉媳妇江氏见丈夫面带喜色,遂牵了女儿秀雅手起身告罪离坐,跟随柯老夫人而去。
  瑶玉紫英坐一处,忽见主位席上柯老夫人退场,杨家表舅一家跟随,心里不是滋味,之前来客,祖母总会叫上自己见客陪客,如今却理也不理了。想要诉苦,偏母亲又不在,兀自生气。
  紫英却另有一番心思,姑母与父亲曾经议亲,这次自己跟来也有相看,倘母亲满意便是最后定夺的意思。柯家虽说不富裕,好歹是书香世家,表哥自身修为也不差,相貌英俊,自小认识,又有马上要做官的叔父,想来前途不差,婆母又是亲姑母,不会如别家一般受磋磨,紫英也有几分窃喜,心里也已经肯了。
  忽见柯家为与杨秀雅一起离席,心里顿时觉得受了欺辱,一时咬紧嘴唇:柯家这是选妃呢,竟然把自己与人比照挑拣!最可恶自己竟然是那个挑剩下的陪忖,眼里顿时有了雾气。
  瑶玉回头精简表姐泫然欲泣,忙问道:“二表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紫英岂会让一个八岁的表妹知道自己失败,咬牙吞下委屈,手帕子一按眼角笑道:“没事儿,有些发困,打个哈欠,到叫表妹瞧见,真不好意思了。”
  瑶玉虽然刁钻,到底不过八岁,不会想到婚姻之事,闻听表姐说困,忙着起身照应紫英下去了。
  王紫英尚与各位点头致意方去了,瑶玉身为主人竟然搭着眼皮,跟座上苏氏、方三夫人,还有苏家舅母赵氏,杨家二表舅母朱氏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去了。
  柯家二夫人苏氏与方家三舅母宋氏已经见怪不怪了,唯有苏家表舅母赵氏,杨家二表舅母朱氏与瑶玉不熟识,不免皱了皱眉头,因见苏氏对瑶玉失礼不言不语,便也客随主便,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对瑶玉的喜爱少了一份。
  却说今日既是上元佳节,又是父亲饯别宴,弟弟粥米酒,因亲戚间来了几位表姐妹,瑶草瑶枝,乃至禁足的瑶玉也被柯老夫人放了出来,柯家三姐妹理所当然作为小主人出席陪同。
  三姐妹原本与王家紫英,杨家秀雅,还有苏家表姐灵芝一起坐着说话。瑶玉自然挨着她姑舅表姐紫英坐着,瑶枝则陪同姑舅表姐灵芝说话。剩下瑶草陪着杨家表姐秀雅说话。
  柯老夫人意思,一对一坐着,免得客人尴尬。后来秀雅离座,瑶草方才与瑶枝挨着就座,方便小姐妹拉呱说话。
  先时秀雅离座,一一与人道恼方去,此刻见瑶玉扬长而去,瑶枝暗中拐拐瑶草:“三妹你看,大堂姐又这样,自己有了表姐就不理我们,反头有怪我们不理她,偏祖母又信她,真是气人呢!”
  其实今日亲友家闺秀齐聚,也可谓是柯家媳妇大团圆了。
  瑶草记得大堂兄柯家为前生娶了王紫英,二堂兄柯家才则娶了柯老夫人娘家大侄子私塾先生杨耀辉之女杨秀雅,三堂兄柯家有则娶了他舅舅女儿苏灵芝。说起来,转来转去都是亲上做亲的亲戚了
  瑶草见王紫英面色不悦,估摸她是看见柯家为与秀雅一起恼了,瑶草不由暗笑,看来,这位王紫英对自己大堂兄是芳心暗许了。不过这话且不可说破告诉瑶枝,自己毕竟方才六岁,会被瑶枝笑话不正经,因与瑶枝耳语道:“我们二月就走了,理她作甚呢,自找气受。”
  瑶枝闻言顿时笑了,少一时脸上露出半是向往,半是忐忑的摸样来:“三妹,听说上京可热闹呢,我母亲还说那儿住着世上最尊贵的主家,地上铺着金砖亮澄澄都是金子做的,清风里也透着香味儿甜味儿,是不是呢?我们去了会不会被人嫌弃呢?”
  瑶草一笑皱眉:“二姐想知道啊?”
  瑶枝连连点头:“嗯?”
  瑶草贴近这个憨态可掬的可爱二姐耳边笑道:“我也想知道呢,就不知道该问谁去!”
  瑶枝初时见瑶草一本正经,着意听着,结果忽然闻听这句,顿时撅嘴不乐意了:“也,每次都这样,不理你了!”
  瑶草忙拉瑶枝,暗暗指指三舅母:“别这样啊,晚上我们一起去问三舅母啊!”
  瑶枝这才笑了:“这还差不离儿!”瑶枝也不知道怎么了,天天跟瑶草一起,还是说不完的废话儿,把她脑袋挨着瑶草脑袋嘀嘀咕咕,瑶草不好拒绝这个名曰姐姐实则妹妹的二堂姐,只得耐心听她嘀咕。不料不久便得了苏氏警告:“瑶枝、瑶草?不招呼灵芝表姐,只顾自己嘀咕什么?”
  瑶枝瑶草忙对着苏氏一笑,一边一个移到灵芝身边说笑去了。这灵芝正是二婶的媳妇,瑶草三堂嫂。不过瑶草与她鲜少接触,不过见了几面,话也说不了几句,顶多瑶草屈膝叫声三嫂,她回礼喊一声三妹妹。仅此而已。对她脾气秉性,瑶草一概不了解,两人也不熟悉。
  瑶枝与灵芝虽然是嫡亲表亲,大人们都忙,却也见面很少,也不很热络,不过为了母亲之令说些诸如:“灵芝表姐你手绢子花色好看啦!”‘灵芝表姐,你绣花鞋好花哟,你自己绣的呀?’之类无营养的话题。
  这些话不咸不淡无新意,灵芝闲闲应着,有些打不起精神。
  瑶草想着小孩儿通病是爱小动物,图新鲜,便悄悄笑问灵芝:“表姐喜不喜欢小动物呀,我有一对鹅,可有意思了,还有一只巧嘴鹦鹉,是我三堂兄送的,已经会说几句简单的口语了,还有一只翠鸟会跳很优美的舞蹈,鸣叫声也十分婉转悠扬,表姐要不要去看看?”
  灵芝这下来了兴致:“真的呀?我也有一只秃头的八哥,还会学狗叫猫叫,又会学我爷爷咳嗽呢!”
  瑶枝闻言也来兴致:“你为何不带来我们瞧瞧?”
  灵芝言道:“如今天寒地冻,只怕一出门就冻僵了,等夏秋我带来给你们瞧。”
  瑶枝不免失望:“夏秋我们就不在这里了,要跟我三叔三婶去了。”
  灵芝闻听眼里露出羡慕来:“去汴京啊!听我爷爷说,那里可是好地方。”
  瑶草不免扑哧一笑:“是不是地上有黄金做得地砖,空气透着芬芳啊?”
  灵芝顿时瞪大眼睛:“你们怎么知道啊?”
  三个爱丫头碰头唧唧笑。
  见她三人一下说到一起,只把苏氏方氏羡慕得很,两人笑道:“年轻真好,什么时候都乐呵呵,无忧无虑的。”
  一时言归正传,瑶草便回禀了苏氏三舅母说要带着灵芝表姐去院子看黄小丫红小丫去。
  苏氏知道女孩子不爱看无事舞龙灯,高甲戏梆子戏也不感兴趣,做了这半天也够难得了,遂允准了。三人心中大喜,喜滋滋与各位长亲辞别而去。
  只是瑶枝还惦记灵芝家里哪只会学狗叫的八哥,很是遗憾灵芝没带来一开眼界。
  灵芝与瑶玉同岁,今年八岁,比瑶枝大月份,见状拿出长姐风范,安慰瑶枝说:“表妹别懊恼啦,下次再来做客,我一定带了来你看。”
  瑶枝撅嘴道:“呀,这次天冷不能带,下次见面又是新春呢,依旧冷得很呢。”
  瑶草也很新奇,只没有瑶枝那般急切,灵芝暗暗懊恼,不该提起八哥来,惹得大家不高兴。一时三人都觉得惋惜,闷头走着不言语。
  一时到了瑶草小院子,见了满屋子挂着鸟笼子,还有嘎嘎嘎迎客的黄小丫红小丫,几人又高兴起来。
  姐妹们逗趣两只小丫,灵芝乐得直拍手儿。瑶草听说灵芝八哥儿是她自己训练说话,便请教因何自己这只鹦鹉嘴这般笨法。
  灵芝熟练取下鹦鹉来观瞧,却说是鹦鹉过了学说话的年纪了,教导鹦鹉说话须得选择那些幼鸟才成。
  瑶草顿时失望之极,忙又请教自己八哥为何不会说话,灵芝一番检查后言道:“这八哥舌头太厚了太尖了,须得要先把舌头修圆了或是用竹板把他舌头刮薄了,刮圆了,谓之捻舌。”
  灵芝说捻舌花费时日,自己也住不得许久,等粥米酒过了,便替八哥修舌,并告诉瑶草,教导八哥说话要现则清幽安静的场所,否则会分散八哥注意力,且会学脏口。
  瑶草瑶枝对灵芝佩服的五体投地,没想到小小鸟儿身上有这大学问。一时两人缠着灵芝哦问东问西,等清明来通知他们入席之时,三人已经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却说瑶草等回到怡安堂坐席,惊见秀雅表姐满脸红晕,虽然没有正式宣布,可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柯家有了第三桩喜事,柯家孙少爷柯家为将聘杨家小姐杨秀雅为妻。
  虽然食不言寝不语,可是这样的大喜事,也有例外一说,苏氏宋氏赵氏等都纷纷举杯,向柯老夫人以及杨家大夫人江氏祝酒。杨秀雅则低了头,连脖子耳朵也红透了。
  因为内室坐得都是至亲,柯老夫人则半推半就说了原委。
  原来就在方才,柯家为亲自向杨家大爷敬献一坛女儿红,以示求婚。杨家大爷则当面收下了女儿红,亲手扶起柯家为,意为允准求亲。
  柯家为也吃了杨秀雅亲手所斟茶水。
  这算是男女两下里满意了。
  柯老夫人当即拔下头上珠钗插在杨秀雅头上。双方约定,就在正月十八请保山上门说亲。
  却说王氏与她嫂子并要与王紫英也在屏风内坐席,闻听这消息,无疑晴天霹雳。王紫英饭碗差点落在地上。她嫂子则转眼瞪视王氏,那眼珠子差点就掉出来了。
  王氏惊醒,当即就要吵吵起来,被苏氏紧紧摁住她:“婆婆说了,你若敢闹,当即休你。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知道,相信我,我有足够把柄可以让大伯休你回家。我现在就放开你,是老实坐着当婆婆,与大表嫂论亲家,接受秀雅这个好媳妇,还是被休弃回家做个弃妇,你自选择吧!”
  王氏闻言顿时颓废,瞠目结舌等着苏氏,她万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个看似敦厚老实之人手里。虽然王氏不敢肯定苏氏是否一定握有自己把柄,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娘家哥嫂她自己清楚,年礼送少了也要受下贱,遑论回家依附呢!
  王氏木偶似的在苏氏提示下与杨家大夫人改口称呼了亲家,并在柯老夫人眼里的目光示意下,拔下自己头上金钗插在杨秀雅头上,以示接纳。
  王家舅母与女儿王紫英则在王氏插下凤钗的同时起身而去,不告而别。
  王氏匆匆追了出去,拉着哥哥嫂子挽留:“不是我愿意的,婆婆做主,我也不能反对,哥嫂愿意,紫英可以许给才儿呀?”
  她嫂子劈手夺回自己胳膊,怒道:“给才儿?你以为这是菜场买菜呢,白菜不行改萝卜?你把我王家女儿当什么?从今儿起,你我恩断义绝,你别叫我嫂子,我也不认你做妹子!”
  王氏被她嫂子推搡的一个踉跄差点跌倒,随即拉着哥哥手求情,一时声泪俱下:“大哥,我真不是故意,我是身不由己,你知道我喜欢换紫英,从小喜欢到如今,哥哥你要体谅我!”
  她哥哥王典吏身在官场混几多年,不想与柯家决裂,往事又是他亲妹子,也不好太过绝情,因道:“亲事就别提了,王家依然是你娘家,而后二外甥若真有出息,你母子凤冠霞披上门求亲吧,反正你侄女儿今年方才十四,再等两年未尚不可,两年后,妹妹若不上门,紫英另许别门,妹妹你也别怪!”
  这王典吏可是王氏在柯家立足说嘴的根本,倘若哥嫂不认,王氏不知道自己能活成个什么样子,一时灰心绝望,拉着王典吏手臂恸哭嚎啕:“哥哥呀,你真不管妹子了吗?”
  可惜他兄长更疼惜自己花朵似的女儿,也不多话,劈手夺回胳膊,抬脚上了马车,一家三口带着仆从决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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