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京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京
  昭明二十五年秋,通州码头前等着进港的船只排了长队:今年水线浅,船行甚难,要不是前几日的几场大雨,恐怕船行不到通州就要靠岸抛锚,沿着京杭大运河往北行的船家们苦等了这么小半个月,才等来了难得的丰水期,自然都着急行船,大圣庙前的客船码头外,放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船顶,竟是能一连排出好几里。
  都是行路人,虽然谁都不愿等,但也只好按先来后到,依次在码头下船。好在通州已然在望,再走上四十多里就是京城,不比在半路上耽搁住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些性急的客人便搭了小船只身上岸,将箱笼托付给家人照管,自行先进京办事。
  “正好今年是朝廷造大册的日子,”老船娘一边擦地一边同粗使婆子唠叨,“从南边来的官大人们,有谁经得住旱路的折腾?还不都是要从水路上通州?这一下耽搁住了,多的是急得额角冒汗的,这不就把箱笼丢给小厮们,自己捧着金册先搭小船带个小厮儿进京去了?耽搁了朝廷登册,不大不小是个罪名……”
  那粗使婆子还没答话,神色忽地就是一整,忙冲老船娘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两人都静下来屏息敛气,听着那不紧不慢的轻巧足音伴着吱呀声,缓缓自船舱那头传了过来。
  未几,一位身着藕荷色春绸袄裙,相貌婉约的少年女儿就经过了甬道。
  她打扮得虽并不张扬,但眉宇间自然有一股安详婉约气息,头顶的银团花做工精细,虽是银器,但看得出光是这份做工,就抵得过这银饰的分量。寻常人家的官家小姐与之相比,恐怕都要少了几分宁静。
  两位老妈妈看着这少女,脸上都浮现出了羡慕之色。
  待得她走远了,才压低了嗓子议论,“也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到这样的小娘子回家……”
  “可不是?”老船娘一口的京腔,“我常和我们家小子说,是宁娶富家婢,不娶贫家女——”
  那少女拐过了几个弯,在曲曲折折如同迷宫一般的船廊里站住脚,侧耳听了听来处的动静,才微微一笑,叩响了舱门,见门不过虚掩,便轻轻推门而入。“姑娘也是才醒?我来得晚了,本来以为姑娘还要再睡上小半个时辰。太太吃午饭的时候不是说,‘七娘子这一向都没有睡好’,您是怎么回的?又这么早就起身了看风景。”
  这是个前后两进的小套房,通向里间的小门挽着淡红色的丝帘,隐约可以看到里间低低的胡床上头,还有凌乱的被褥。外间却是不过两套桌椅并几个小立柜,就没有多余的家具了,虽是在船上,但因为摆设简洁,看着并不显得逼仄狭小。
  窗边的圈椅上就坐着一位正值豆蔻的少女,不过是家常穿了贡缎小袄,紫宁丝的裙子,除了手上一对碧玉镯外,便没有多余的装饰,越发显得一双眼如秋水般波光粼粼,只是形容清减了些,此时正托腮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水域,听了问话,才转头笑着解释。
  “本来是想多睡一会的,这船廊隔音不大好,外头的说话声曲曲折折传过来,我听得有意思,也就没有睡着。”
  说来也怪,虽说这少女的形容并不特别惊艳,打扮也并不过于奢华,但和眼前的婢女比,她的的确确是多了些什么,将这位婉约的小姑娘,比出了一丝小家子气。
  这姑娘又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才问,“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在船舱里绣花呢,说是您爱阔大,这屋子再站一个人就小了,这不是就把乞巧打发过来服侍姑娘了。”乞巧边笑边说,从吸铁石打的小柜子里端了一碗紫嘟嘟的葡萄出来,“上午才送来的新鲜葡萄,您略进两口,底下人的心意不就到了……方才从船尾过来,听京里的船娘说故事——这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连个船娘一开口都是朝廷大事……”
  一边和七娘子说笑,一边服侍七娘子吃了几颗葡萄,见七娘子摆手示意不吃了,也就把葡萄收起,又问七娘子,“姑娘看书不看?下棋不下?绣花不绣?”
  七娘子被她烦得不行,又有些好笑,“一会就要靠岸了,你把立夏叫来,索性一道把箱笼归置好了,免得到下船的时候忙乱起来,反而丢三落四。我去给太太、老爷请安,不碍你们的事,好不好?”
  乞巧就嘻嘻地笑,“还是姑娘体贴人,奴婢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七娘子一边和乞巧说笑,一边出了船舱。
  这是江南盐商往日里南来北往乘坐的私船,因着杨家合家上京,大太太嫌官船太狭小,又多年久,便经浙江布政使石家穿针引线,问这位不知名姓的盐商“租”来一用。至于租金怎么算,这就不是七娘子关心的事了。
  都说两淮盐商富甲天下,此言的确不差,七娘子虽然在苏州过惯了富贵日子,但上得船来,居然也没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这条私船虽不起眼,但装饰精巧布置干净,内外舱分割清楚,女眷在其中走动,最是方便不过。这小半个月的船程,就连大太太都没有怎么叫苦。
  话虽如此,毕竟通州就在眼前,一行人却等了两天都没有靠岸,这位贵妇人毕竟是有些着急了。七娘子人才到船舱外,就听着了她的抱怨。
  “早说了挂出左柱国、华盖殿大学士的旗子,昨天就上岸了,今儿个都进京了……偏偏这个老爷,论奢侈,比谁都穷奢极侈,到了这时候又比谁都亲切,满口的初入京师不要张扬……二弟在岸上恐怕都要等得急死了!”
  接着又是七姨娘软绵绵的吴侬软语,“谁说不是呢?老爷也实在是小心得太过了。我看着这几日,好些船就抢着靠岸了,看官位,也不过是四品、五品的郎中呀、御史呀。”
  十二姨娘叔霞又笑着为大老爷分辨,“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再说,这一次入阁,听老爷的意思,碍着了几个大人的前程……”
  “那倒也是。”大太太顿时改了口,“我们家在京城毕竟根基尚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七姨娘不要小看这些御史,若是得罪了他们,可就麻烦了!”
  七娘子会心一笑,于是推门而入,给大太太请安。
  自从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鲁王谋反后,朝廷里就一直没有安静下来。足足闹到今年四月先帝大行,这涌动的风云才告了一段落。却不想国丧未完,又多了一重家丧——秦帝师今年六月寿终正寝,虽说几个儿女辈并大老爷都只用服三个月的孝,但大太太身为出嫁女,却要服上一年的齐衰孝,如今三个月热孝过去,身上也只敢穿青布衣裳,佩一支银簪装饰,倒是显得身边的两个姨娘,都要比大太太富贵些。
  见了七娘子,众人都笑,“小七怕是等不及想下船了吧?”
  “到底是娇养的女儿家,在船上住不惯,也是理所当然。”
  七娘子面色微红:她也没想到今生自己不晕车不晕轿,居然却晕船,才上船就闹着晕了好些日子,到了这几天,才慢慢地缓过来了。
  “谁想得到通州码头这边有这样多的船只拥堵。”她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无奈,“还当前几天就能进京呢——这得会是九哥没有跟来,否则呀,以他的性子,肯定是早不耐烦了……”
  提到九哥,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了一层思念,“九哥这从小到大,是没有离开我眼皮底下!那头几天我真是吃不好睡不好,就怕四姨娘年纪大了,思虑不过来,委屈了我们家这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少爷!”
  新君登位,明年就要改元,按例是要加开恩科,大老爷有意思让九哥这一科下场试试身手,又担心他先跟着众人折腾到京城,在京城还没安顿下来,又要上路回西北考试,索性就让他在百芳园里住下,到了明年四月,再启程往西北去。
  为此是特别留下了董氏夫妻这对识途老马照看,又托了留守江南的四姨娘打理九哥日常起居,管束他好生读书,饶是如此,大太太一路上也是不知念了几千遍九哥,心心念念,就怕九哥不在身边出了什么差错。
  “唉。”大太太越想越不痛快,“家下就这一对儿女了,还非得把儿子留在苏州!老爷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发古怪……”
  就拉起七娘子的手,跟她抱怨起了大老爷。
  平时在百芳园里,大太太一个不痛快,就可以三四天不和大老爷见面。现在大家都住在一艘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是小半个月的航程,两夫妻就都有了一肚皮的不快,大太太这几年年纪大了,心里越发是藏不住事,也不顾姨娘们还在一边陪坐,拉着七娘子就唠叨了起来。
  七姨娘与十二姨娘都对七娘子报以同情的微笑。
  七娘子听得头疼,却也不得不安抚了大太太几句,又笑着扯开了话题,“二叔恐怕在岸上也等得很急了,不过,等了这两天,怕是今日向晚,也该轮到咱们靠岸啦。”
  新帝登基未久,一应人事却已经大变,单单只是杨家并来往频密的几家亲戚,就都各有浮沉。大老爷自六月秦帝师去世后,就再三上书告病,请求致仕回西北养老,太子却是再三驳回了奏章,到末了反而出人意料地给了大老爷这个阁臣的位置——不要说外人,就连大老爷自己都深感惊讶。
  若说是杨氏一门大兴,可分封宫妃时,六娘子不过得了一个嫔位,也不见得有多受宠,据说皇上一门心思全都放在治国上,后宫中的哪个妃子都不喜欢,分封时也不过是看出身来历……这个嫔位,还是皇后力争来的。
  可大老爷又分明说得上是大秦最年轻的阁臣了,不过五十过半的年纪就登堂入室,入阁封相,这份荣誉实在是太过耀眼了,也难怪杨家人虽然受了,却受得是战战兢兢,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就连在通州码头,都不敢玩一点特权。
  大太太也微微露出笑意,“可不是?就是昨晚上小船还载了你二姐的管事过来请安呢,说是若非他们孙家自己也有丧事,你二姐是一定会亲身过来迎接的!”
  昭明二十四年冬天,老定国侯终于没有撑住,久病不治。虽说二娘子如今是正经的侯夫人了,但她与侯爷也都要服三年的斩衰丧,不过小祥,没有大事,是不能轻易出门的。
  “说起来这女婿多是多了,可也都是忙人。”七姨娘就接过了话头和大太太唠家常,“正是要女婿出头奔走的时候,却偏偏一个姑爷都不方便出面,大姑爷人在福建,不多说了,二姑爷在家居丧,三姑爷才出了孝要回江南、四姑爷人在江南,我们的五姑爷呀,才成亲就下了广州,还当三月回京,可以久住,没想到连十天都没有住满,就又被皇上派到广州去了……唉,也都是有出息的!”
  大太太眼角眉梢,是喜忧参半。“可还不是这句话了?去年十月成亲,没有三天就接了皇命,还以为西线无战事,凤佳这孩子能清闲几年,没想到皇上太看重也是不好……自打成亲,也就是三月份在家住了半个月的功夫。”
  十二姨娘顿时捂嘴一笑,“这就是五姑娘的福气了,也就是这半个月功夫就怀上了,才进门没有半年就有了身孕,许家的几个妯娌,可是都没有这样的能耐吧?”
  大太太面上一喜,口中却仍是笑道,“也不能这么说,许家的儿郎多年来,在边关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几个嫂子,也都是苦过来的。”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的得意,却是谁都可以听出来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微微一笑,垂下头慢慢地摩挲着甜白瓷沉口杯,听七姨娘和大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杨家的女儿家都是有福气的,就连初娘子也生了男丁,眼下就只等五娘子的孩子下地,并等着六娘子的好消息了。
  正说得热闹,船身忽地微微一震,众人都以为是前头的船只出了港,都是精神一振,不想过了一会儿,船头倒是影影绰绰,传来了喝骂之声。
  大太太皱了皱眉,冲立冬稍微一点头,立冬便会意地出了屋子,不多时便回来禀报,“是有人想要加塞插队,先进港去。我们的船工在和他们拌嘴儿呢!”
  大家都在船上闷了两三天了,七娘子觉得不舒服,几个女眷只有比她更娇弱的。随班就次虽然委屈,但也是正理,倒还没有什么可说的,可这轮到了自己,却还要被人加塞,这滋味就相当不好受了。饶是大太太也有些城府,也不由勃然,“谁家的人这样大胆?没看着咱们的堂号么!”
  虽说大老爷一意保持低调,但以杨家的身份,出行时船上也要打出个旗帜来,因是上京赴任,就算是打出华盖殿大学士,正一品左柱国的旗号,都算得上名正言顺,偏偏大老爷却只让打了宝信堂杨的堂号,一路上有眼无珠的人并不甚少,大太太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火,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是压垮了她的耐心。
  立冬面露尴尬,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回太太的话……是平国公府许家的船。船上的人说了些不甚好听的话,听起来,像是并不认得咱们家的堂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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